《重返人间》第八章 走进记忆

第八章 走进记忆

皓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叶知秋，反倒慢慢平静下来。他盯着叶知秋的眼睛，表情很认真。“叶先生，你认识我多久了？我想听实话。”

叶知秋也冷静了一下，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游离，声音坚定又温柔。“这一世，从你出生开始，我就一直陪着你。”

“那你对我一定非常了解。你是真的认为我冷酷自私无情吗？这个问题我似乎不该问你，可是我真的不很了解自己。旁观者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你能给我讲讲你自己吗？”

程皓然眼帘低垂，静默了。皓然跟还没有勇气向外人把自己全盘托出，哪怕是这个比自己还了解自己的叶知秋。

父亲离开的时候皓然十六岁，高二。母亲为了能更好地赚钱，给他转到一所能住宿的省级重点中学。刚入校不久皓然交过一个好朋友，他曾经偷偷跟好友袒露自己的心事，包括父亲无缘无故的离家出走和喜欢哪个女同学。期末考试的成绩下来后，本来成绩差不多的两个男孩成绩有了差距——他全年级第四，那个男孩排名五十。

皓然是个单纯的孩子，他依旧跟那个男孩倾诉心事，帮助他复习，可是下学期开学后他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同，还听到同学私下里说他父亲抛弃了妻儿，跟小三跑了，他喜欢的女生也跟他保持距离，还暗示他恋爱是不可能的。那个男孩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他。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是沉重的心事还是影响了学习成绩。期中考试他成绩大幅度下滑到年级四十名，而那个男孩进步到年级十八名。

那个男孩一反常态地又和他走近，跟他嘻嘻哈哈。这时他才明白一切都是这个男孩所为。皓然从出生到十六岁，第一次看到人心能有多险恶。他并没有找男孩算账，只是更加沉默。从此以后，他不再向外人透露任何内心软弱的地方。

他的内心好像有两个小人在不断地打架，小白人说“说吧，叶知秋不是别人，他从你出生就在陪你。”小黑人说“你忘了你曾受过的伤痛吗？叶知秋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小白人“你有别的选择吗？你现在是灵魂，除了叶知秋你说什么人家都听不见。”小黑人“灵魂也是有尊严的！你好与不好都是自己的事，为什么要问别人？”

程皓然的内心在不断地搏斗，甚至感受到疼痛，是那种心脏被刀子刺破，心尖向下滴血的痛。他立即不再去想，让伤口迅速愈合。

他再次看向叶知秋的时候，发现叶知秋的眼睛里居然有从来未见的东西，在皓然看来，那是悲悯。他不敢再看，目光转向窗外，“我能自己出去走走吗？就在医院这个范围。”

“好的。”叶知秋答应了。

程皓然本想去十三层看看自己，但是马上就否定了。他不想让自己本就郁闷的心情更加郁闷。他想起以前遇到情绪不好的时候，一般都是通过运动释放，或者在宁静的夜晚听一听舒缓的音乐，品一杯红酒，欣赏一下夜空中的月亮和星星。

还是走走吧，皓然走出外科大楼，在院内漫步，尽量放空思想，不让那些混乱的思绪再次缠绕自己。他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角落里一栋被涂上拆字的砖红色三层小楼前。

皓然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这里是他刚工作时的宿舍，每当手术太晚的时候，他就会在这里休息。再往前推，这里是皓然从0岁到3岁居住的地方，他记不清那么小的事，主要是妈妈说的，还有家里珍藏的老照片帮他构建人生最初的回忆。

房子面临拆迁，已经没有人住了。皓然踏上水泥楼梯，一步一步走得好沉重。这是筒子楼，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他住在这里的时候，还是世事不懂的纯真的孩子。那个时候，任何看见他的人都喜欢，而现在，他在别人眼里却是个自私冷酷的人。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

皓然的脚步停在216房间门前。门开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布满灰尘，地上散落着一些未清理的纸张和空矿泉水瓶。这里就是他0到3岁的居住地，也是他的父亲程毅和母亲杜梅的婚房。

皓然看过照片，隐约地记得窗边是张双人床，父亲拿着拨浪鼓逗床上刚刚三个月的小皓然。皓然的小手抓着拨浪鼓的线绳，开心地笑着。父亲也笑着，在皓然的眼里，父亲是个严肃的人，笑容不多。

床边是一个立柜，样子很古老，听母亲说这是父亲的师父送给他的结婚礼物。父亲是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之前作为知青上山下乡，做过木匠学徒。还未出师就考上了大学。

记忆中，进门右手边是一张书桌，书桌上摆放的都是各种书籍。父亲是医院的外科医生，当时陆铭一刚毕业四年，和现在的皓然差不多大，而皓然的父亲程毅是陆铭一的上级医生。母亲那时是小学数学老师，她也是那种比较严肃的人，不过对皓然总是笑眯眯的。

皓然的目光落在书桌上边的墙面上。他记得这里挂着一张照片，是父母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父亲清瘦刚毅，自己的脸型和嘴巴很像父亲，而他引以为傲的大眼睛则像母亲杜梅。他记得照片上的母亲梳着一双粗辫子，他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茉莉香皂味。

这就是他的家，皓然人生中的第一个家。普通但也是温暖的。什么时候这种温暖不再有？是三岁以后去爷爷家吗？不，在爷爷家也是温暖的，还是灵动的，那里有他喜欢的小鸡小鱼，还有春天绿色秋天黄色的农田，他喜欢那里。

是六岁再次回到自己的家吗？那时候的家就不在这里了，他们搬进了独门独户的楼房，每天不用排队上厕所，不用挤着做饭。虽然刚回来的时候小朋友们不接纳自己，但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智慧，他还是很快融进集体。家里的气氛也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祥和。哪怕是不大笑的父亲，只要不忙也会耐心地陪他学习玩耍。

这样的温暖不浓烈，好像是妈妈头发上的茉莉香皂味道，清香持久温馨。而这种淡淡的却很舒适的温暖是从什么时候戛然而止的呢？皓然不敢再去想，他宁肯自己的人生一直停留在十六岁之前，如果有可能，他不会过十六岁生日。那个记忆中最美好也最痛苦的十六岁。

“再检查一下炸点位置，不要有错误，马上就要埋炸药了。”

“再检查一下有没有闲杂人等，一律清除。”

一阵喧闹声和脚步声把皓然的思绪拉回现实。走廊里传来乒乓的开关门声。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朝屋里看了看，砰地把门关上。看来这里马上就要执行爆破拆除了。皓然最后环顾一下房间，推开门，大踏步离开了。

这是皓然十六岁以后第一次走进儿时的记忆，他从不敢回忆，不敢让记忆中的温暖刺痛已经破碎的心。而这次的体验感觉还好，自己并没有痛不欲生。也许令自己恐惧的只是想象本身。

他走出筒子楼，回望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想法，回到自己曾经经过的每一个地方，把这些记忆和大楼一样封存爆破，开始新的生活，不管是做人还是做灵魂。

皓然快步走向外科大楼，打算把这一切告诉给他的躯壳。

路过内科大楼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个身穿婚纱的女人，捧着鲜花站在楼门外。皓然的脚步慢下来，他想去安慰这个孤独等待了三十年的女人，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好对女人微笑一下，继续匆匆赶路。他的余光看见那个女人并没有理睬自己，表情跟心境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皓然走过女人身边，又停下来回头看着他，如果自己变成了完整的灵魂，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他痴痴地等待？而自己值得哪个灵魂肯这样痴心不改？

十三层的神经外科今天很安静，皓然出事之后第一次独自来到曾经工作过得地方，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有所不同。

皓然看见思远不再跟小护士们玩笑打闹，而是看着自己的病历发呆叹气。看见主任陆铭一把和父亲的合照放在桌上，嘴里嘟囔着一定要把孩子救过来。看见护士们尽量不提自己的名字，而用十四病室三十二号病人代替，避免引起其他同事的不安，而自己的眼神闪过的却是无奈和惋惜。

如果出事的是思远或者别的同事，我会怎样做呢？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前女友的话——自私、冷酷、无情。把人当作机器。

作为一个医生，他一向认为像机器一样冰冷，不被各种感情所裹挟的专业才是最重要的。可是陆主任更专业，他却不是自己这个样子。他似乎对每一个病人都充满了感情。

以前他只是看在眼里，从没进过心底。从没有想过如果自己不是现在这样会不会更好。自己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从不听别人怎么说，也不考虑别人怎么想。而自从变成了灵魂，似乎不大一样了。

他能为米粒嚎啕大哭，能指责叶知秋冷酷无情。他更感性了。他开始想着和自己的过去对话了。他开始关注别人的情绪和处事方法了。

他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是好还是不好。这里的一切都是旧的熟识的，又都像是新的，未曾注意过的。

他来到十四病室门口，他要把这一切向自己的躯壳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