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我们村曾经有三个疯子
我记得好多年以前,我们村曾经有过三个疯子。
那还是上世纪90年代,穿村而过的省道306还是一条表面铺满沥青的黑色柏油路,夏天正午的阳光一晒,有些沥青会融化成为一滩黑色油腻的液体,行人的脚不小心踩上去,需要费点力气才能将拖鞋从这汪黑色粘腻中抽出来,手或者衣服不小心沾到这种沥青,清水是洗不掉的,非得从煤油灯里倒点煤油出来,浸泡,小心用力揉搓才能洗干净。因此一到了夏天,大人们一再告诫我们这群小朋友的是,千万不要到公路上玩,千万不要到公路上玩。
马路两侧种植两排笔直高大的桉树,表面的树皮经常脱落露出光滑细白的底子,于是村里的人就常常叫它们为“落壳树”,真实树名反倒被经常遗忘。那时候的车辆不多,整条马路是黯哑的沉默,偶尔几个肩挑手扛的行人经过,灰扑扑的阳光晒在发白发亮的马路上,好不容易来了一辆鸣着汽笛呼啸而过的大卡车,身后,扬起的漫天灰尘过一会儿才慢慢消散。
这条马路是这三个疯子的主要活动场所。
那时候的我们还是一群贪玩好耍的顽皮小孩。夏天的夜晚,月亮常常是一颗圆滚滚胖乎乎的鸡蛋黄高高挂在天空,星星也是顽皮的小孩子,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在做游戏呢,偶尔还调皮地跟我们挤挤眼,萤火虫打着灯笼像在田野草丛中寻找着什么东西,晚风微凉。这样的夜晚,我们怎么舍得早早地上床睡觉呢?一群小朋友经常在村口通往马路的小路上嬉戏打闹到很晚,直到大人们三催四请之后实在不耐烦,直接跑来揪着耳朵一个个拖回家才作罢。回到家,年纪大的奶奶摇着蒲扇坐在一转身就吱吱响的竹椅上,手指着我们,嘴巴里恨恨地说,再不听话,晚回家,就叫傻振冲把你们抓回去。
慢慢才知道,当时把我们吓得够呛的傻振冲其实并不傻,曾经还是一个大学生。那时候的大学生啊可不像现在这样满大街都是,是真正的百里挑一,天之骄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傻振冲没有让家里人为他笑到最后,高兴到最后。有一年回家,家里人惊讶地发现,他疯了!
村里有说他是为情所困,也有人说他是想不开,想出家当和尚,走火入魔发疯的,反正是各种各样未经官方认证的版本,搞到后面,我们对探究他如何发疯的原因也一点也没有兴趣了。总之,这个人是真疯了,而且是无可救药的那一种。
傻振冲的家在一个半坡上,是那种黄土墙黑色片瓦的传统闽南老厝。从我家过马路,沿着马路往北先走上一道坡,途径七房经过水电厂、碾米厂、过河,沿着看见的那条土路一直走,直到再上一道坡,迎面右手边的那座破落古厝就是他的家。但我从来没有在他家附近看见过他。几次相遇都是在那条马路上,傻振冲蓬头垢面,头发老长,油腻腻地黏搅在一起分别从两边耳朵垂落下来,很瘦,看不出年纪,身上的衣服脏得就像挂在身上的两只破口袋。他也不跟人笑,不打扰人,不理人,只是每天很忙地在公路上走着,走着,一副漫不经心、誓要走到地老天荒的样子。
还有另外一个疯子,我现在也记不清楚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反正大家都叫他“疯冲兄”(音译)。他的年纪应该要比傻振冲大,一副矮壮的身材,秃头,皮肤很白,冬天身上经常穿的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夏天则是一件白色略显宽大的背心搭一件宽大的到大腿中部的工装短裤。这一身装扮在当时的农村其实还算挺时髦。疯冲兄的家境其实不错,家里兄弟多,祖产本就丰厚,家里还有一个高堂在上的母亲,因此他即便是有点疯,可是受到的照顾并不差,这从他常常洗得发白的衣服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第一次知道疯冲兄其实是从大人的说话中,也是类似吓唬小孩的话语,“你再不听话,我们就叫疯冲兄用竹筐给你挑着丢到河里去。”那时候小小的心里想的是疯冲兄到底是谁,有多疯?是不是很凶恶?可是后来在马路上几次遇见疯冲兄,发现原来不过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忽略掉他嘴巴里神神叨叨似的自言自语,其实也是挺正常的。
我问大人们,“疯冲兄看起来挺正常的啊,为什么要说他是疯子呢?”大人们无奈地摆摆手,“可怜可怜啊,他最早以前也不疯,家里也有钱,书还念了不少。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年中有那么一段日子突然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不搭理人,嘴巴里经常莫名其妙说着一堆谁也听不懂的话,大家就逐渐地疏远了他,后来工作也丢了。还好他的家人对他挺照顾。他还可以干农活呢,是一个顶能干的活把式!”
这我倒经常见得着他上山干活的情景。特别是在番薯收获的时节。我们那农活一般分两类,田里的是种水稻,山上则种一些番薯、木薯。番薯收获大概在农历10月份。秋天露水赶下来的时候,番薯吃过秋露,老人家说地里的果实会变甜,也不能再放久了,容易坏掉。于是大家就抢着在那么几天的时间上山把番薯收回家。要先把整块地的番薯藤铲掉,番薯藤不能丢,番薯叶是最好的猪菜,晒干了还可以喂兔子。番薯蔓生的藤蔓也可以拿来喂兔子。在那个年代,番薯作为一种最寻常的辅食,全身都是宝。
挖番薯是一个体力活,不过在山里的农作是一点也不会寂寞的。一个村子能种番薯的就那么几块地,非常集中,挖番薯也不过就集中在那么几天的时间里。挖番薯的日子就好像是大家山上狂欢的日子。人多,互相认识,坡上坡下,大家互相询问着,这边说着今年我家的番薯个头真大,那边回应着,我家的也不小,这番薯能出不少粉呢!回答的是说将番薯拿去打浆出番薯粉。嘴里说着,大家的手里也都没有停。
农历9月份的天气,不冷也不热,只有在正午的时候,太阳高高挂在中天,释放着一个夏天过后剩下来的余威。不过我们通常也都回家了,吃个中饭,睡个午觉,等太阳的劲头过了,再上山做接下来的活。这时候就经常碰见疯冲兄了。有时候是他也上山,一个人,肩上搭着一块白色的毛巾,挑着两个大竹筐,一边的竹筐里放着一把锄头,两只脚不停地往前走着,两个竹筐跟着走路的节奏晃晃悠悠。他也不抬头看人,嘴里自顾自说这话。有时候是他正挑着两大竹筐堆得满满的番薯下山,那番薯肯定很沉,这从那两个往下崩得直直的大竹筐看得出来。感觉疯冲兄好有力气啊,这么两大竹筐的番薯挑在他的身上稳稳当当的,他矫健有力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偶尔稍驻片刻换换肩膀擦擦汗,这时候如果忽略掉不停从他嘴里边冒出来的话语,他其实也跟任何一个上山挖番薯的村民没有任何两样,甚至显得更能干,更有力气。
后来,疯冲兄的家里人为他娶了一个妻子,是个智障。疯冲兄很爱他的老婆,经常牵着爱人的手沿着公路上街玩,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回经过汉口村加油站,一辆大卡车突然从后面闯出来,撞到他老婆,当场毙命。这之后,我们就很少再见到疯冲兄了。
另一个年轻的疯子,容貌齐整,名字就叫阿贵。未发疯之前也是个大学生。经常穿着一套旧军装在公路上晃荡,因此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停留在中学时代。那时候天天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公路去上学。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在马路上晃悠,看见我们一群女生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会突然“啪嗒”一声立正起来,右手向上给我们来一个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敬礼,嘴里不知叫喊着什么。好几次,我才终于听清了,原来叫的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之类的口号。有时候刚好碰到阴雨天,天阴沉沉的,感觉天边黑压压的乌云翻滚过来翻滚过去在追赶我们的脚步,碰见我们了,他还会笑嘻嘻地跟我们说,“嗨,要下雨了,要记得带伞哦!”每天骑车上学的路上,因为有了他的出现,反倒增加了不少的乐趣。
那时候觉得好纳闷,这么奇怪的一个人,整天无所事事,在马路走着,家里也不管管吗?问大人们,才知道,又是一个可怜的人。
大人们告诉我,阿贵还会拦住路上经过的大卡车,跟司机讨烟抽。那时候路上的车辆没有现在这么多,可能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一些车,因此经过的司机们估计也都知道了阿贵这么一个人。只要是他拦车,还是愿意停下来给他烟抽的。当然,阿贵有时候也会使坏。远远地看见一辆车过来了,他就赶快从路边捡一块大石头站到路中间去,逼着司机把车停下来,跟人家要烟抽。
心里不禁惋惜,看起来那么精神的一个人,怎么竟然也是一个疯子。
就这么过了几年的时间,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在马路上闲逛的阿贵身边竟然多了一个高高瘦瘦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两个人都戴着帽子,手挽着手状极亲密地走着,有时候,女孩子帽子下方的耳朵上还会夹着一朵红色的美丽花朵,估计是阿贵哪里见了摘下来给她戴上去的。
我们都觉得非常惊讶,有几个胆子大一点的高年级女生问阿贵,这是谁啊?阿贵竟然非常骄傲地大声回答,你们要叫她阿贵嫂哦!哦,原来阿贵娶妻啦!再认真看那女孩子,眉眼细细,皮肤白白,还真清秀!看见我们在看她也是嘻嘻地笑着。这么好的一个女孩,怎么愿意嫁给阿贵天天在马路上走着?心里边正疑问着,可是再一看那女孩的眼睛,呆而无神,便也就明白了几分。唉,老天爷真残忍。不过小小年纪的我们还是为阿贵高兴,现在有人陪着他走这条漫长得没有尽头的路了,路上会多多出好些风景好些滋味吧。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离家越来越远越来越久,偶尔想家的时候,想到那条马路,也会顺带着想起那三个疯子,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早几年,省道306经过了一番大整修,道路加宽,原本铺沥青的黑色柏油路现在是平整光滑的水泥路,道路两旁的桉树早不知道被砍到哪里去了。马路两旁建起了一栋栋装修漂亮的楼房,走在马路上,就像行走在一幅美丽的乡村画卷中。我们常常指指点点,这栋房子最漂亮,这栋房子配上后面的山色最富有风情,实在容易叫人联想起陶渊明笔下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那种意境。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前面又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一男一女,都戴着帽子,男的穿军装,女的穿一身灰色棉袄,蓝色牛仔裤。啊,竟然是阿贵和他的阿贵嫂。
我们愣在原地,看着他们静悄悄走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阿贵和他的阿贵嫂还是在逛着这条马路,只是他们的脸上都有了岁月的痕迹,阿贵的腰板没有之前那么挺拔了,阿贵嫂的脚步也略显蹒跚。可是谁能不老呢?我们不也从一个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个身上无数重任的中年人?
我问,疯振冲和疯冲兄哪里去啦。原来,疯振冲已经死去好多年啦,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第二天才被人发现。疯冲兄也老啦,也干不动活啦,现在整天在家待着。
只有这条路,还在。每天依然无数的人、无数的车辆从路上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