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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死亡

2017-11-25  本文已影响75人  文鹏竹菊

文/石屋山人

不同的死亡

                                如约和尚

"如约"是他的法号,和尚姓什么却不晓得。记忆中他长着一张白白胖胖的脸和蔼可亲,确有着一种修行人的仙风道骨。他常年住在村头的那座炮楼里,炮楼用泥土铸成,孤零零的突兀在那儿。里面还有几处枪眼和弹痕,剥离的泥土显得既沧桑又颓败。

据说解放前,这儿是国民党的一个据点,为了解放它共产党死了不少人。至于为什么不用炮轰,不用手榴弹炸药包炸掉它,而要献出那么多人的生命,听说全是因为炮楼里有被国民党强行掠去的老百姓充当炮灰。

如约和尚似乎对这炮楼里的游魂不以为然,也许在他觉得死亡便意味着解脱,轮回,没有什么值得悲哀和恐惧的。

如约和尚通常不穿袈裟和俗人一样,粗布衣裤,短小打扮。只有做法事的时候才从箱子底里翻出那身早已打了补丁的袈裟虔诚地穿上,而后净手合十读那本发了黄的线装《金刚经》。听爹说如约和尚到过南海,去过普陀山,并且在那儿受了戒,传了这身袈裟和这本发黄的《金刚经》。那可是佛家圣地,这在如约和尚心里绝不亚于玄藏法师去西天取经来得神圣。至于是真是假谁也说不上,总之我没见过如约和尚那光秃秃的脑壳上有受过戒的模样。

如约和尚和我爹是挚友,二人无话不谈。如约和尚对我爹说他这辈子修不成正果,是因为他犯了戒。年轻时村上有个寡妇相中了他,半夜里泥鳅般地钻到了他的被窝里破了他的法身。

那年冬天特冷,雪花漫舞,雪叶顺着炮楼的枪眼往里钻。如约和尚蜷缩在单薄的棉被里,仍觉得冷,屋里无柴无火索性点上煤油灯取暖。油灯如豆,如约和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阵钻心的疼痛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原来煤油灯被自己踢翻在床上,煤油泼了一棉被,那火苗便腾地燃烧起来,像条火龙,不一会儿整条棉被都被燃尽。如约和尚顾不得疼痛,拼命地呼救,风雪乱舞的夜晚谁又能听得到一个和尚的哀号和炮楼里所发生的事。他绝望地,软弱地,丑陋地扭曲着那痛苦的肉体,大火吞噬了他所有生存的意志。

第二天,村民们才发现如约和尚被烧死在炮楼里,那焦炭般的躯体,那张曾经充满自信的,虔诚的如佛般的脸可以想象得出是一种怎样绝望恐怖的表情。如约和尚无亲无故,村民们草草地把他的尸体掩埋掉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人为他掉一滴眼泪,像埋了只小猫小狗一样的平常。

倒是父亲却把他那本幸存下来的《金刚经》给收藏了起来,那又黄又脆的草纸,散发出阵阵霉味,犹如如约和尚那失去生命的脸。这常引起我母亲对父亲的不满,几次想烧掉它,都被父亲严厉地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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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邻家二哥

邻家二哥是死在2003年大年初一的早晨,天还没亮,一阵阵压抑的,干涩的,颤抖的嚎叫声从隔壁传来,悲鸣的低嚎压倒了喜庆的鞭炮声。

爹说:"你二哥那边八成出了大事。"娘说:"大过节的能出什么大事。"爹喊起了我,外边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何时天下起了大雪。

果然,邻家的二哥在昨天晚上看完了中央台的春晚睡去,再也没有醒来。娘叹息着说:"二十八那天还见你二哥赶`年集‘喜洋洋的买了两挂鞭炮,扛着一根青竹,今年才刚进五十这人说没就没了。"

二嫂哭天抢地地跪在雪地里,头捣蒜般地磕着,零乱的头发上沾满了雪。年轻时生就的"罗锅"愈发弯曲成了一张弓。众人百般劝阻,二嫂只是口呼"老天爷",可老天爷苍白着一张脸,只管下它的雪,无视那具僵挺的尸体。二哥的手背上血管蚯蚓般一条条从皮肤表层突起,看上去那么有力那么强悍。女儿一边哭嚎一边推搡着他,可他的肉体已经背叛了灵魂。他们开始寻找各自的道路。

二哥早年当过兵,复员后分配到城里一家陶瓷厂工作。退休后厂子每月还有上千元的退休金。老婆孩子在农村,二哥过不惯城里的日子,早早办了内退,让大儿子接了自己的班,和二嫂在农村仍种他的二亩地。二哥勤快,人闲不住,天不明便爬起来像伺弄自已儿女般的侍弄他的地。还嫌不够种,又承包了三亩多,二哥人缘好,当过兵,干过工,又是党员,村民一致推选他当了一村之长。二哥有能力,也有干劲,把村子整治得井井有条。二嫂整日笑哈哈乐陶陶,自觉在村里可谓是人上人;那弯曲的腰杆整日硬朗朗的,再加上二哥又是个惧内的主,为一点小事二嫂常常把二哥追打得满院跑。末了总是二哥投诚,满足她的霸气,停战熄火。

二哥忽然地离去,如房子沒有了梁,骡子没有了脊梁骨,河道决了堤,轰然坍塌,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往日辉煌不在,二嫂仿佛做了贼,昧了良心,终日大门紧闭,不言不语全身像抽了筋剔了骨没有了硬气,佝偻的躯体愈发显得苍凉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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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保长

徐保长是解放前国民党执政时的一村之长,有枪,有人,有生杀大权,是个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徐保长的手里欠着好几条人命,那年春天,徐大鼻子的儿子偷偷的跑到山里参加了八路军。徐保长闻讯,带着一帮子保丁气势汹汹的闯到徐大鼻子家,儿子没抓着,末了五花大绑地把徐大鼻子给捉了去。

徐大鼻子的老婆哭天抢地的追到保长大院,苦苦哀求说:"乡里相邻的就请大兄弟高抬贵手,放过当家的吧。"左一句大兄弟,右一句大兄弟的叫,徐保长铁了心,次日便把徐大鼻子和他老婆一并交给了"国军"。下午便挖了个大坑,被活埋在村头的大桥底下。听老辈人讲埋了好几天,还能清晰地听到那老两口的声音。

解放前夕,八路军的枪炮声愈来愈响。国民政府像将倾的大厦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南北往来盘查甚严,村里王保全的内弟从老家徐州来这里探望姐姐。被装扮成八路军的徐保长套个正着。小伙子心眼实,也不辨真伪,见是共产党的军队,便吹自已在南方是八路军的通讯员干地下工作。其实他只是老百姓一个,啥也不干。徐保长疑为捉了条"大鱼",欣喜若狂。

王保全的老婆听说来探亲的弟弟被保长抓了,赶忙设法解救,怎奈百般求饶徐保长就是不肯开口,说"连他自个儿都承认是共产党的探子,谁还能救了他的命。"可怜白生生的一个小伙子还不到二十岁,被徐保长牵狗一样的牵到大桥底下,一脚踹到了坑里,活活地埋掉了。

杀人在徐保长的眼里如吃饭穿衣样的寻常。一个深秋的夜晚,秋风吹得玉米地沙沙作响,成熟的玉米可以闻到甜甜的清香。徐保长带着一帮保丁巡夜,听到玉米地里有声响,便扬手一枪朝声响处打去,只听一声女人凄厉的惨叫,保丁从玉米地里拖出一具女人的尸体。鲜血早浸透了她的全身,女人怀里还紧紧地抱着十几个玉米,看来是邻村饿极了的女人来偷食玉米,被白白的送掉了性命。

《红楼梦》里说的好:"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不久国民政府彻底垮台,徐保长被人民解放军逮了个正着。好在他造化好,没有让他吃枪子,判了二十年进行思想改造。

七十年代初,刑期已满的他被释放回家。他的妻子仍健在,儿女也成家立业,徐保长过着平安而宁静的生活,可以说他的晚年还算幸福。但我从未见他有过笑容,从未有过安祥和幸福。他的身体日渐憔悴,精神也紊乱不止。

1980年的冬天,有人发现他死在了村头的那座石桥底下,那是他曾经叫人活埋过无数个生灵的地方。起初有人怀疑他是精神错乱迷了方向,冻死在那儿的;后来有人发现在不远处有个农药瓶瓶,再看他那张青紫浮肿的脸,才确认是服毒而死。为什么?是良心的谴责?灵魂的煎熬?还是对自身生命的忏悔?抑或是一种解脱?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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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大爷

不同的死亡

我二大爷生前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五六岁时祖父便教他操斛练字。二大爷聪敏过人,十五岁那年赶上科考,本应中个"举人",只因试卷上一个字有了点墨渍,结果只中了个"秀才"。

从此二大爷练字愈发勤奋,进了民国年,国家废除了延续上千年的科举制度。二大爷便无心仕途,遂在村里当了一名"私塾"老师。虽然那时国民渐渐地接受了洋人的钢笔,铅笔,圆珠笔一些实用的玩艺,可二大爷仍然固执的认为,毛笔字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一种艺术,失去它就等于失去了流传数千年的文化认同。

他常教导学生:字乃人之门面,字迹落纸,可以断其才,知其人,练字可以修身养性,如宿禅院,身心俱敛。二大爷如此痴迷书法,一些名家的碑刻,碑帖,书简他无不细心研磨,就连历史上一些臭名昭著的奸臣权臣如李斯,秦桧,严嵩,和珅等的字,二大爷也常常赞赏不止,拿来临摹,一边摹,一边哀叹他们的人品玷污了他们的书法。

因为二大爷的字写得好,村里有什么红白事便都找他,他也乐此不疲。

不久日本鬼子打进了中国,占据了半壁江山。村里成了鬼子的据点。鬼子小队长听说二大爷书法写得好有学问,便差人来请,想让他在日军中做个账房先生。二大爷严词拒绝,惹得日军小队长好不恼火。后来二大爷却偷偷地跑到山里给八路军做了个管账的先生。在一次反扫荡中不幸被日伪军给捉了去。

日伪军软硬兼施,劝其投降,给大日本皇军效力,二大爷只是闭目不言。鬼子队长恼羞成怒,决定要杀了二大爷。

临刑前,日军小队长因怜惜二大爷的书法才能,他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二大爷死前还有什么要求。二大爷只要了一支中国毛笔,一张雪白的宣纸,饱蘸着那浓黑的墨汁奋笔疾书,在宣纸上写下了闻天祥的一首回肠荡气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似乎意犹未尽,又写了岳飞的《满江红》。日军小队长非但不恼,反而兴致勃勃地看着那苍劲有力傲骨十足的毛笔字啧啧称奇。也不急也不催,一直等二大爷神情自若的写完,二大爷深情地看着手中的毛笔,宣纸和那纸上龙飞凤舞的中国汉字,一向倔强的他,眼里顿时泪花闪烁。他不留恋妻儿老小,年迈的双亲,却留恋这朱毫宣纸,这中国的方块字。他默默的凝视着这些心爱之物,向它们做最后的告别。

日军小队长终于下了枪杀令,二大爷的身体醉汉般的倒在了村前的那片芦苇坡里。鲜血迸溅到那幅飘落的宣纸上,日军小队长如获至宝般的抢起,那上面己是殷红一片如梅花点点,说不出的凄艳,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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