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城
山城多梯。来到了这里,入目的便只有梯子。梯城里除了梯子还是梯子。有时在水泥梯和电梯中穿梭,再转几个角就可以遇见一坡旧石梯子。老梯子弯弯绕绕,一直得延伸到山那头去。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哪怕有些或石阶坑坑洼洼,张牙舞爪;或默默无声,直到被青苔爬了满身,可它们就这样活在小城人的生活里,沉默而从容。这山城的人,谁记忆里没一坡连绵的梯子?学步时的磕磕碰碰,幼时上下学的悠悠荡荡,以及以后的行色匆匆都辗转着在这几步梯子上上演。
他第一次看见这梯子时,犹犹豫豫地在梯脚站了好久。他的家乡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梯子。这梯子太过于突兀,突兀地割破了他脑海里连绵的金黄麦田。
这是他第一次来南方。
阴雨了许久的天导致空气中泛起一阵潮味儿来,青苔肆意生长,一直长到他的脚边,仿佛再等等便可以长进他心里。
他突然吸不进一口空气,像潮气涌进了他的肺里积了水,青苔慢慢在他的喉咙里生了根。他猛地喘了几口气,一脚踏上了这坡梯城的梯。
许多年后,他还记得,那是287步梯子,弯弯绕绕、坑坑洼洼。
可是现在的他才来这里。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来这里。
但是他在来这里的第一天起便明白,他一定会离开这里。
那一年,他才23岁。
山城的秋天多雨,绵绵的下个不停。他突然来到这里,像被丢进潮湿墙角的稻草人。
梯城的梯子往往充满了烟火味儿。秋雨一场场的过,秋意一步步的深。第一层石阶旁的老人染了凉意,药罐里的药味儿飘出来,连空气都染上了棕色;第二层石阶旁的人家喜迎女儿放假回家,热热闹闹的一顿火锅,连带着锈了的防盗网上挂着的月季都显得格外的火旺;第三石阶旁住着几个和他一样的应届毕业生,合租着一间小小又黑黑的房子。这里既不是他的房子也不是他的家。
他只是在这里而已。
在这之后许久的日子里,他像每一个真正的这儿的人一样,每天上上下下这坡楼梯,进进出出这个潮湿而阴暗的出租屋,只感到那早已发黄的墙上漏水形成的污黄色的斑块像是印在了他的皮肤上。他渐渐熟悉了下雨天墙角弥漫的霉味儿,熟悉了同一出租屋里不同的作息与每一扇永远紧闭的门。
他以为他的生活就只能这样了,只能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他能够离开这里。
但他很快就会明白事实并不是这样。
冬天早晨的山城朦朦胧胧地罩在一层雾里。他呼出一口热气,让那热气腾起的白汽融进雾里,渐渐消散。梯子有点滑,他低着头走着,怕一个不留神就滑倒在青苔上。可是皮鞋与这梯子向来不对付,尽管他小心翼翼也总是一路打滑。身上穿着的是唯一的一件像样的西装,手里的文件同样摔不得,他举步维艰的样子颇有几分笨拙。
“噗嗤”他听见一身清脆的笑声,向左望去,是梯子左边一户临街的人家。窗子开着,一个女孩儿,不过二十岁左右吧,白白净净瘦瘦弱弱的趴在窗前,尽管带着几分病态也掩不住她虎头虎脑的机灵劲儿来。
他有些挂不住脸,灰溜溜地走了。只听见后面传来的笑声,一阵阵的,传了好远。从那天起。
他记住了这扇起了漆的棕色窗子。
这窗子其实并不常开。他早出晚归地路过这里,常常抬头却只看见一扇紧闭的窗子。
他听楼下包子铺的老板说那姑娘是得了病。他低着头咬了一口白菜包子,热汽氤氲模糊了他的脸。也没人听见他包着包子的嘴里嘟嚷了什么。
等他再见到那扇窗子打开,又是一段日子之后。
“喂,你应该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吧。”他听见了一抬头,看见那小姑娘穿着件火红色的袄子,还是趴在窗台前边。但他的第一感觉却是她瘦了好多。身子明显地单薄了许多,喜庆的衣服也没能掩盖她脸上的病色。
她见他半天没有回应,努了努嘴,示意他的脚下“这个路我们这边的人走惯了,没你这么小心翼翼的。”女孩怕他没明白她的意思,又解释了一下。
他心里冒起一种极其微妙的想法。感觉有一张隔膜瞬间将他和这梯城隔了开来。不管自己以为自己有多像这里的人,原来还是那样格格不入。
他没能走近这梯城,就像这坡梯子也没法儿走进他心里。
“我……确实不是这里的人。”他生硬地憋出了这一句话,也努力憋住了差点就要冒出来的乡音。他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要是人际关系里有人向他走近了一步,他能转身快跑冲刺九十九步冲回自己家还得把门上锁。
他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儿,又沉默了一下才说“那个……我得赶轻轨上班了。”说完竟僵硬着向那个女孩半鞠了一躬。
那天的他,又体会到了远远地踏着笑声去上班的感觉。
虽然他们俩的前两次交流都是以他单方面的落荒而逃告终。但并不妨碍他们俩慢慢得熟了起来。毕竟包子铺生意总是很好,而他在等早餐的时候往往无事可做。
他总是很专心地做一件事情,就连等待也成了一件正经事似的。就连等包子,他也总是那样的认真。当然,这些他自己并没有发现,都是在等早餐与吃早餐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听女孩说的。对,每天就那短短几分钟,而且往往都是女孩在说。他只是默默地听着,边听边咽下嘴里的包子。
女孩还在慢慢说着楼下这几株三角梅的过往岁月。他咽下一口包子,心里默默地想着“今天的馅咸了一点”。
可他也的确从女孩那里知道了很多事。他知道了这坡梯子原来连栏杆都没有的时候的样子;知道了旁边的花花草草;知道了楼下的包子白菜的最好吃粉丝的有点辣;当然也知道了女孩她是癌症晚期,再也治不好的那种。医生最后建议她回家来中医调养,她也不太愿意再待在医院里。“想想你最后的时间了还是只能看着那个电梯升升降降,那花坛里打理得干干净净,一年四季就没变过花样。这一切该多无聊啊。”女孩撇了撇嘴说道。
他没能插上话,因为女孩又把话题转到了火锅是放香油还是麻酱上。但他懂了女孩没有说完的话。他没有接下去,只是默默地又看了一遍这坡梯子与开春了又因为无人打理而疯长的花花草草。
但人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而语言的魅力又总是这么大。同样这坡梯子,如今在他眼中却鲜活了许多。通过女孩的描述,那些过往岁月里的点滴划破时空的隔阂,穿过麦田与梯子的巨大的间隙纷至沓来。他渐渐觉得这里万物可亲,想象着这坡梯子以及周边一切以前的模样,像是补上了他没能参与的这里的旧时光。他有时也会想,那个女孩应该也是很温柔的一个人吧,温柔到留心一草一木,留心每段时光。
可是这样的交流又有许久没有进行了。栀子花快开的时候,女孩病情突然加重,之后便再也没有开过窗。女孩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错过了栀子花与黄角兰的花期。
等女孩回来时,腊梅已经开了。香味将空气也染上了明黄色。那一个冬天,他眼看着女孩子渐渐瘦下去,脸色也越发的不好。但她却总是笑着,还在絮絮叨叨地给她说一些关于这次在医院的见闻。那一天她的精神似乎格外的好,趴在窗前,还是穿着那身火红的棉袄。红艳艳的颜色像是成了冬天里唯一一抹亮色。他还记得那天就像是和以前一样,但在告别之后他正打算转身时,她第一次突然喊住了他。
“喂”她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我们两个是朋友吧。”
“嗯。”他没有犹豫,这对他来说是很新奇的感受,很新奇也很安心,大抵像是寒冬腊月里喝了一杯温水。他顿了顿,问了一个他想了很久的问题“为什么……是我?”
他一直想问,为什么是他。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格格不入的外乡人。
她没有想过他会问这个。“可能是因为你最开始的那种隔离感吧,明明在这里住着,哪有人像你开始的那样啊。”她还是笑着,只是下面的话却说得极其认真“但是你每天等早餐时那种专注的感觉吧。让我总觉得我们是一类人。”
那天晚上,他许久也没有睡着,女孩最后的那句话一直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喂,一定要认认真真,好好地走下去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睡去。却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了一串急促的鞭炮声。一种阴冷突然爬上他的肩背。心悸中,他依稀记得他下床开了窗,外面是一声惊蛰的春雷,盖住了一切的声响。
春雨下了一夜。第二天他出门时,石阶湿滑,“滴答”着往下淌水。包子铺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楼上窗子没有打开。他依稀明白了什么,沉默着排着队。包子店的老板在把包子递给他时,低声地说“楼上那姑娘昨天走了。”他只“嗯”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他把头埋得低低的,热汽糊了他的眼睛,谁也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咬了一口粉丝包子时,突然落了滴泪。
“今天的包子真辣啊。”他默默地想着。
那一年的春天还没有完全走到尾巴,他的公司开始人力调配。他申请回到那个生他长他的城市。
走的那天,他收拾好了东西,关上了那扇破旧的门。路过包子店前的石阶时,他看见了一抹艳丽的红色。那抹红色在青黑的石阶上是那样的显眼,远远地灼伤了他的眼。那是一枝被雨水打落到地上的三角梅。它就那样躺在地上,被污水湿透了半边花枝。可它是那样的艳丽,即使在开得最盛的时候被打落在地。
他想“真像啊。”
许多年后,在三角梅再次开放的季节,这里站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中年男人。他有着和许多中年人一样稀疏的发际线,腆着啤酒肚,站在那里,眼睛里却满是怀念与失落。这座城市发展得很快。老梯子早就被拆掉了,换了一坡再也不会长青苔的水泥梯。梯子两旁的房子早已成了高高的建筑,现代建筑再也不会让厨房里的味道满阶梯的飘散。他默默地站在那里,良久都没有动。
但就在他准备走了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了在大概当初的包子铺的地方躺着一抹耀眼的正红色。他的眼睛早已没有以前那么好,直到走近了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张火红的火锅店开业传单。
他弯腰捡起传单,就像他当年捡起那枝三角梅一样。然后转身慢慢的走回去。一步,一步,他走路都走得那么认真。在他路过的街旁,火锅店迎来了一天的高潮,梯子上人来人往,有晚出散步的老年人,有行色冲冲的青年。夜色中,现代化的彩灯给这坡梯子添上了几分魔幻的感觉。更远的地方,霓虹灯让天边染上了火烧一般的色彩。这座城市的夜才刚刚开始。
这里是梯城。沿山而建的它少不了大大小小的梯子,石头的、水泥的还有不少的电梯。这里的人们习惯了在这些梯子上上上下下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走梯子的节奏,或快或慢,他们也这样走过了自己的人生。而季节轮转,世事更迭,每个季节该开的花依旧开着,白得如雪、黄的似金、红得像火。
他想“或许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