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不见回信 01

2022-05-27  本文已影响0人  斯丁亚伽

“我们不应该再通信了。这是个虚伪的过程。我们真的关心彼此吗?我们真的在乎彼此吗?”——万芳《我们不要再通信了》

01 曾经的朋友

小风,我想我们应该庆幸自己生活在这个信息技术发达的世纪。互联网帮我们记住很多占用脑容量的微末粉齑,常常令我们在他人的自述中展开上帝视角,阅读自己的故事如同阅读虚构小说。而故事或许并非仅凭犯罪与反转而精彩动人,默默忍受、长久等待甚至继续平凡地生活都可以成为品味的对象。可我总觉得,应该还有别的。

最近,我整天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手机和电脑占去我全部的精力,我可以不停浏览而不摄入任何信息,这样无所事事常常令我感到莫名焦躁。去厨房做点吃的可能会有所好转,可是一吃完我又立马陷入同样的情形中。

整个二月我没有出过一次门,大部分时间在床上度过,窗帘已经紧闭半年。我失去了工作,和社会脱节,于是和朋友也刻意保持距离,害怕被人发现自己一事无成。然后,那几句话在我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在北岛这段话的呼唤中,我竟然想起那个许久都未曾启用过的邮箱账号。那里存有我们所有的往来邮件,从十八岁到二十岁。我已经记不起当初是怎样突然和你断绝了联系,只知道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海城,你说想换个环境生活。

小风,这些年,我尝试把自己丢进嘈杂的社交圈,想着也许能受他们熏陶一二,使我不再游走于人群之外。少年时,我仰慕清醒与孤僻,认为高洁的品格是这个社会共同的追求。但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并不是每个普通人都有维持个性的资格。我几乎快要忘记你们的模样,也快要忘记自己。

人生是那么漫长,假如我能活到一百岁,那么我在人生才过了四分之一的时候,竟然已经遗失记忆,需要靠一些事物来怀想,我不敢思考余下的人生。人们都说生活需要朝前看,可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从来就不是未来,而是过去。那是我们真实拥有过的东西,它在一遍遍的回忆中,被提炼打磨成最适合我们感动自己的模样。在人生行至阻隔之处时,我总是热爱细数过去的唏嘘与辉煌。

小风,假如有人问我友谊是从何处培养而来,我一定会回答——源于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那里的高曝光率。

我们之间的友谊是从小绿开始的。文理分班之前你们就是同班同学,下课后你时常来小绿这里说话,于是,我们便有了成为朋友的契机。一个人加入另外两个人的对话听起来很容易,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着实需要一番勇气。我担心自己打断你们的对话是件失礼的事,又担心我使谈话陷入僵局。在经过几次简短的试探之后,你和小绿的耐心回复与积极提问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在拥挤的课桌之间,在堆叠杂乱的练习册和试卷上头,我们三个一起从历史哲学聊到小说诗歌,一起分享杂志书籍。我们穿着不算太厚的冬季校服,在寒风中因徐志摩的情书落款而发笑,身体微微颤抖。调笑白话文新兴时期的作品是我们常干的事情,哪怕是后来我们上大学时,也依旧不放过这些曾沦为笑料的短语。“你顶亲亲的摩”,“你的摩摩”,“摩吻”。

你的课桌里总会有一本正在阅读的书,关于这一点,我最初的印象就是你那本蓝色封皮的普希金诗选,然后我发现了你能写出一些诗句的事情。自嘲和打趣是我们最初关于文学的态度,因为在高考的目标下,我们讨论文学是无病呻吟、是矫作与粉饰,因此我们一开始并不敢聊得热火朝天。

那些后来由你开始,我和小绿紧随其后,大批加入的“诗人”们,不断地在空白笔记本上对名作进行模仿。但最终只有你像个真正的诗人。你不像你桌洞里的普希金,也不像博尔赫斯或任何我们所熟知的诗人,你总有你独特的行句法则。像是弦月坠落成线,或者思念是蓝色的波点。

宿舍里我离开的那张床,后来十分凑巧地被你睡去。你在我用过的书桌上养活两株兰花,以及一盆多肉,我私以为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后来你上大学时,也在宿舍里养过绿植,因此我从不怀疑你身上天然地带有欣欣向荣的朝气。

只是南方的冬天短小精悍,你瘦小的身躯常常被冻的发抖。我有一次问你,为什么不多穿一些。你告诉我,你其实不冷,只是内心兴奋,还将自己的手递给我以证明自己没有逞强。的确,不算冰冷,也不算火热,跟你的性格一样,但你似乎很容易激动。

温暖很快占据了我们的学校,寒冷带来的沉重迅速抽离,一时间带给我们某种放松。我们可以换上轻快的春装,舒展瑟缩的四肢,唯有内心纤细的忧思独自疯狂生长,那时甚至还未引起我们自己的注意。你是个有天赋的文字创作者,经常得到那位年轻时自由不羁的语文老师的赏识,你脑中仿佛藏有绚丽的空中花园。

到了夏天,蓝白色的校服在阳光下明亮晃眼。到了饭点,我们奔向餐厅的姿势像极了倾斜沙盘里的沙粒,丝滑、流畅。唯一的不同是我们落地的脚步不似沙粒那样轻柔,而是永远坚定、铿锵,甚至能卷起扬尘和地上的落叶。

我们那时已经对上课产生厌倦,认为除了上学,做什么都能灿烂一生。

吊扇在夏日不停旋转,却不能为我们带来凉爽。我只记得晕眩、拖影、担心头颅被收割的紧张以及扩音器里听不清的中文。细密的汗珠是自己飞到我的皮肤上的,轻轻抽走我身体里的水分,使我变成达利画笔下的钟。

我仍在回想课间你对我提起的小说,就是那本恰克·帕拉尼克的《肠子》。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记得你当时准确的描述,后来我也并没有拿出这本小说阅读,因为那时你的介绍让我对这本小说留下了恐怖、怪诞并且还有些恶心的印象。可我却从不怀疑你的纯洁与高尚,仍然不断央求你再多说一些故事,多写一些充满奇想的诗。

不知道如今你回忆起我的名字,画面会定格在哪一帧。除去那些消散无影的事件,我们还留下了许多物证。你第一次写在纸上送给我的短诗,是那首关于玫瑰盛开的作品,它在上课期间传递到我这里,一扫枯燥课堂的困倦。另外有一次,我当即模仿你的诗写了一首回应。那不过是些口水诗,却常常让我忘记头顶令人厌烦的吊扇。

同班两年,我从没见过你和小绿说方言,你们告诉我,是因为你们来自其他县城,害怕别人听不懂你们的方言。后来恰逢学校八十周年校庆,校友献礼了一部微电影,其中的主角说了一句话,我一直猜测它是否同样也是你们不说方言的理由。

他说。他不喜欢说方言,因为害怕别人觉得他土。

这是个敏感的话题,所有人都希望自己保持体面,甚至是维持高级,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没再讨论过。但是我曾细想,假如使用方言来朗读小说,的确容易让人捧腹,破坏美感。我知道有些作家用方言词汇创作,可是隐匿自己的来处的确给了我们某种自信。因为高谈文学是件不切实际的事情,它使我们变得不合群,因此哪怕是赫赫有名的作家,成名前也会使用笔名隐匿身份。

我喜欢每隔几年就换一个环境生活,去陌生的人群,远离从前不愉快或者没有解决的问题。从出生开始,我就一直辗转各地,没有长久维持过一段关系,我同亲人之间也很淡漠。当我看到你和小绿亲密友好的样子,我很羡慕你们这样的牵绊与拉扯。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着想,这是件伟大的事情。直到我和枫分手,我才意识到长久的独立自主是多么危险。它迫使我成为一座孤岛,遗失搭建桥梁的能力。

拍毕业照那天大家都很开心,我们三个人一起带着圆形墨镜,拍了许多搞怪的合影。只有一点,那个暗恋小绿的男生终于不再忍耐。他抓住这一天的机会,大大方方地和自己喜欢的人合影,并且将自己三年的心意告诉了小绿。他或许并非想要什么结果,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马上奔赴不同的人生。这些漫长而孤独的暗恋,终究是到了终点,毕业表白又或许真的能使遗憾稍微变得圆满一些。

而你站在我身边不言不语,沉默许久后咕哝了一句“怎么去了那么久”。

运动场旁的高墙覆满绿色的爬山虎,我十分担心那面墙能否承担这厚密的重量,尤其是微风引起震动时。我是在几个月之后,才明白为何你那天总是不时忧郁地望着那面墙。

高考是那样轻飘飘地,用几张试卷就把我们发配到祖国的各个角落。那时我们以为未来能够大展宏图,然后衣锦还乡。我们有移动电话,有互联网通信,我们来自同一座小城,怎么可能失散,怎么可能流落各方。

于是我们各自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以微笑和天真迎接十八岁后的第一个年头。在陌生的车站、校园、街头、山丘、海滩、荒漠中,继续浪漫的幻想,并不为眼前的未来担忧。

抵达各地之后,我们之间的第一封邮件由我起头:

小风:

军训还没开始,我们全班一起去了海城附近的小岛,传说这里曾是一位君王的游园。海浪拍打着石滩,出现白色泡沫。我看见金黄色的太阳从海平面渐渐升起,朝霞洒满半边天空以及半块海洋。水波上的金光,如同金鱼鳞。日出后,天气转阴,海岛飘起发丝般纤细的雨,细微不可察,让人怀疑究竟是雨还是雾。

我站上一块巨大的岩石,碰巧听见游艇的声音。小风,我对这个新环境很满意,只是有些想你,想小绿。你那边还好吗?

你的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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