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愿与身违，一梦浮生——于诗词观南唐后主李煜从宫廷富贵到亡国愁悔

    天下政权混乱，割据纷争不断，五代十国难安。

    生于这样一个分裂时代，李煜的人生悲情中却还有几分幸运：满身才情、志在山水的他可怜生在帝王家，本无心争位，奈何天不遂人意，事常违己心，李煜接手了向宋称臣、国力渐衰的南唐，纵使他竭力稳定朝局、与宋周旋，也难改国家覆灭的历史结局。然而，于乱世中求安稳却逃不过亡国被俘，这样的经历让李煜的诗词得以巨大升华，境界辽阔悠远，意蕴耐人寻味，为后世留下了吟诵千年的不朽篇章。

    读李煜的诗词，就是在读这个人心境思想的转变，在读这个处于风雨之中的国家的命运，在读一段纷乱却不失诗情画意的历史。绝代才子，悲情后主，李煜曾流连于深宫脂粉间，曾纵情于觥筹交错中，也曾为末路穷途的国家愁眉不展，也曾在他乡异国怀念着他的无限江山。新月似当年，可惜空照秦淮，金陵石头城依旧在，只是曾经的繁华不再。后人读李煜，只好从他的词句中体悟出他那恰似一江春水的连绵不绝的愁。

    “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截取自《木兰花》）春夜宫宴，歌舞升平，推杯换盏，气氛欢愉。南唐暂时的安稳让李煜难免沉醉于物质，寄情于声乐，字词之间也不免流露出浓郁的富贵脂粉气。“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截取自《一斛珠》）年轻的李煜与大周后娥皇情投意合，一个才华横溢，一个绝代风华，所以李煜也不惜笔墨描绘了他们夫妻的闲雅生活、闺房乐趣。“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秦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截取自《菩萨蛮》其一）李煜三言两语就展现了一幅帝王生活的画卷，乐宴不断、红袖在侧，词气自然也风流蕴藉，富艳华丽。

    身为君主却作绮靡之音，李煜难免为人诟病。然而未经历亡国之痛、被俘之辱的他由于身世环境的局限，其思想境界也很难上升到很高的层面。自古文人情感充盈，这一点在李煜身上也有十足的体现。

    大周后病逝后，李煜悲痛万分，作了许多诗词以悼念追怀，以解相思之苦。“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截取自《梅花》）虽题为《梅花》，却全诗咏叹大周后，回忆起当年一起赏花吟诗，共享风雅，而今花依旧，人却失。“浮生共憔悴，壮岁失婵娟。汗手遗香渍，痕眉染黛烟。”（《书灵筵手巾》）人生最难莫过于得一知心人，曾期许天长地久，却因生死相阻。娥皇来过的痕迹还在，而李煜只能靠着这些痕迹以泪洗面。“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谢新恩》）李煜喜欢登临，登高难免感怀。他又是性情中人，重阳时节，想起已故的妻子，在凄凄秋暮里独自吞咽愁恨。

    在各类艺术中，李煜在词作方面成就最高，也因此广为人知晓。而他同样精通书法，工于绘画，通晓音律。李煜之所以有这样的文化素养、艺术造诣，我想，与南唐社会文化环境密不可分。五代十国时期虽战乱频频，可南唐自烈主李昇推行文化政策起，三代君主的努力使得南唐神奇地在当时成为了一个社会文化极盛的国家。

    但是，北宋统一的趋势无法抵挡，南唐政权早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后人总是因“亡国”而给后主冠以“昏庸无能”之名，可若没有李煜采取的一系列涉及各方面的措施，哪有南唐在强大北宋施压之下安稳的十余年呢？在政治方面，李煜本寄希望于向宋纳贡以保全基业，可如宋太祖说的那样，“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最终南唐与宋还是兵戈相见。在经济方面，李煜爱民如子，减免税收、免除徭役、与民生息。在军事方面，在与宋的战争中，李煜所用的军事战略得当，可南唐国力微弱因而不敌。由此可见，李煜并非无能昏君，很大程度上南唐的覆亡是大势所趋。徐铉在《吴王陇西公墓志铭》中有提到：“李煜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孔明在世，也难保社稷；既已躬行仁义，虽亡国又有何愧！”我时常感叹：李煜本心之愿与身负的责任相违，真是上苍对他的捉弄。可转念一想，他这一生，也总要有一件大事来激发出他全部的文学潜能吧。

    局势渐渐紧张，南唐不再见歌舞升平的安详。面对这样的困境，李煜也有些意念消沉。“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截取自《春江钓叟图》画之词）渔夫潇洒自由的生活是李煜的理想，如果能够就此隐逸遁世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可惜责任让他无法舍弃自己的子民，李煜无法逃离，唯有以词解忧。

    李煜派胞弟李从善去宋朝进贡，不料胞弟被扣留于汴京。“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李煜牵挂入宋不归的弟弟，将离恨绝妙地比作春草，与思念交织在一起向远方铺开。

    宋军围城，亡国失势的现实摆在眼前，李煜惆怅之极。“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截取自《临江仙》）我以为，春花谢时，秋风起时，人散冷清时，独望寒烟时，最是人生寂寥愁苦、多愁善感之时。回望过去的热闹欢喜，环顾四周的孤独凄凉，两相对比，易生悲情。“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截取自《阮郎归.呈郑王十二弟》）春光留不住，就像娇美的容颜留不住，就像人生中短暂的快乐时光留不住。面对国家前途未卜的境况，李煜借女子伤春抒发了自己内心的无奈与孤苦。“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截取自《蝶恋花》）“人间没个安排处”，似是在说他千万缕愁绪无处安放，也似是在说他的山水理想无处安放，无尽的无可奈何让人不禁生出对李煜命运的同情悲悯。

    李煜的囚徒生涯充斥着艰辛、苦涩、屈辱，但也正是这些磨难成就他为“千古词帝”。一篇篇融入血泪的诗词，让南唐文化大放异彩，千古熠熠生辉。

    被俘之后，李煜在他乡过着被软禁、被监视、被羞辱的生活，因而他后来所创作的词，基本都以一个“愁”字为中心。“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渡中江望石城泣下》）人生如梦，俘虏北上渡江之时，想到今昔境遇的对比，李煜不忍细细思量自己的过失，没能守住国家，没能守护子民，自己亡国被俘，这些事让他的悲痛愁恨郁结心中。“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感怀》）我喜欢李煜的七律诗，不粉饰，不矫造，直白真实，直击人心。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漫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浣溪沙》）物是人非，无可奈何，愁恨难泯，悔恨自责。李煜登临感慨心愿与身违，而有些事他也是真的无能为力了。“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多少泪，沾袖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滴，凤笙休向月明吹。肠断更无疑。”（截取自《忆江南》）亡国，入宋，被囚，李煜作了这一记梦词。梦中的场景热闹非凡，更加凸显了醒后现实的残酷无情。回忆是后来李煜的习惯，回忆故国、故人、故事，繁华不再，只剩肠断。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青霜残雪思难任。”（《虞美人》）李煜选取的意象总有他独特的韵味：柳，竹，月，池，烛，堂......营造了一种冷瑟清淡、孤寂凄惨的意境。“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破阵子》）故国的锦绣山河、富丽繁华破碎在眼前，曾经徘徊于或气派或精巧的庭院楼阁，哪里知道战争是这般残酷。胜者为王败者寇，屈辱和悔恨啊，让李煜的泪日夜不停地流淌。“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乌夜啼》）为了在悲苦中寻求解脱，李煜选择了一醉方休。所谓解脱，不就是把对自己的要求降低一点、把平时用来捆绑自己的责任的绳索暂时解开吗？可是人生这么艰难又怎么会有真正的解脱呢？风雨夜，寒秋声，无法入眠。“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欢》）时光匆匆，人生匆匆，快乐短暂，痛苦绵长。遗憾太多，无奈太多，奔腾着的汹涌着的情绪随着那滔滔不绝的流水一路向东。

    说不清命运在李煜的人生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给了他享受欢乐的机会，又夺走了他拥有着的一切。可是幸好他的才华是无法被夺走的，在物质被失去、尊严被践踏的境遇中，他还有他的词，每一句都真实绝妙，每一句都饱含深情，每一句都让后人为之震颤。“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相见欢》）真不愧是“愁宗”，把那无色无味无形的愁写得如此传神。愁，不是能剪断割舍的东西，也不是能梳整打理的东西，它积压在心头，成为一种常态，在每个孤独无依的时分出来作乱。“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沈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令》）李煜于雨天常有感，阴、凉、寂、清、净，仿佛与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梦里又是一片欢乐，主掌江山，谈笑风生。可醒来后，无限江山已属他人，分别时说走就走，想再见却太困难。残春里一片落花破败的景象，在无限循环回忆往事、悔恨伤悲的时候，时节也不知不觉转换到了凉秋。苦闷难以排解，看着当时皎洁的明月，如今照耀着物是人非的秦淮两岸。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这首绝命词是李煜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宋太祖已经再容不下李煜在自己眼皮下作着篇篇绝唱了。春花秋月千古不变，自然总比人世永恒。绝情或许比深情好，起码没有回忆伤神。小楼昨夜又飘荡着东风，凄凄惨惨戚戚，李煜又一次想起了故国，熟悉的山河，惹他眷恋的曾经，只是曾经无暇的月光此时此刻没有一点温度。雕梁画栋、砖墙玉砌应该还是往日的模样，只是宫苑里的朱颜早已改变。这心里的愁啊，就像那满满一江春水一路向东，奔流不息，前进不止，永无终点。李煜最后还是逃不过被毒杀的结局，留下了他的一江悲愁。千年转瞬即逝，但是直到今天，每每吟诵起李煜的诗词，还是忍不住为他的悲情而泪盈眼眶。

    纳兰性德评李煜：“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质量，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郭麐评李煜：“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我评李煜：“婉约中自有大气，直白中不失深沉。”如果有来生，但愿他心愿与身和，潇洒人生。

参考文献：《南唐二主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