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红楼〡“孤标傲世”也要有资本——再说惜春

第一次看《红楼梦》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惜春——没有道理。直到今天还是对这个女孩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似乎就是一种“惋惜”。

也许很多人看《红楼梦》的时候，很容易就把惜春轻轻滑过了。她一直很不合时宜，很冷，用曹雪芹的话说，是“孤介”。可是一样的“孤介”，却又没有林黛玉、妙玉那样的才华，引人注目，连带着她们高冷也让被人认为是“孤标傲世”。

惜春，一出场似乎就注定了被人忽视的命运。黛玉进府，与姐妹们厮见。主角当然不用说了，浓墨重彩地描绘。迎春、探春也一一细细写来，到了惜春那里，戛然而止，曹公只用了八个字“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并不是曹公故意欺负惜春，我倒是觉得，曹公在这里的态度很能反映惜春在这个大家庭里的真实处境——并没有人要故意冷落你。但在贾府这个女孩众多的环境中，上头有好几个美丽、多才的姐姐们——还有一位是贵妃姐姐。数到惜春这里，真的很难在“美丽”这方面有什么突破，足以让人惊艳的。

闫红在论贾迎春的文章中曾经说到，在贾府中，长辈的宠爱也是稀缺资源的，需要去争夺的。张爱玲《花凋》中的幺女川嫦，便是这样一个无力争夺宠爱的，而四春中最小的境遇，大体也是如此吧。

我是很晚才整理出惜春和和荣国府的亲戚关系的，待整理出了之后，不由得不怵然而惊。其实，真正无依无靠“投奔来的”的并不是林黛玉，倒可能是贾惜春——从感情的角度说。如果考虑宗法礼教，自然林黛玉是外姓，不是贾家人。所以王熙凤奉承贾母，说不像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倒像是嫡亲的孙女。但是人的情感和宗法是两回事，在贾母心中，林黛玉是自己早逝女儿贾敏的延续，是最可疼爱的人。贾宝玉自然不必说了。迎春的父亲贾赦虽然不被贾母喜欢，但怎么也是自己的儿子。探春是庶出，但贾政是贾母疼爱的小儿子，加之探春自己也出色，会做人。其余史湘云是贾母的娘家人，即使远，身体多少流了点一样的血。薛宝钗虽然和贾母没有关系，但是王夫人的至亲，在贾府及大观园总算有靠山。

那么惜春呢，她是宁国府贾珍的妹妹，理一下族谱，就可以发现她和贾母、王夫人、王熙凤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书上说是因为“贾母喜欢女孩儿”，把她接来居住。但看到后面我们不难发现，更深层的原因是荣国府的人都认为东府里男盗女娼的环境太不适合女孩子成长。《红楼梦》中，即使贾赦要讨小老婆，王熙凤和贾蓉勾搭不清，但只要提到宁国府，荣国府上下似乎有着一种天然的道德优越性，而这种优越性最直接的表演对象，可能就是从宁国府过来的惜春，虽然出于善意，也无心伤害，但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态度，就足以使那个“身量未足”的女孩承受太多压力，这也就是后来抄检大观园的时候，惜春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强烈，一意要逐走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少年时读《红楼梦》觉得惜春逐入画太过无情，但入画的哥哥很可能和贾珍有那种不干不净的同性关系，不然何以有如此之多的赏赐，又需妹妹代为保管？不过，这样的隐情，惜春作为一个女孩子，即使知道或是猜到，也是无法启齿言明的。）

如果惜春并不是一个特别敏感的女孩，那也就算了。可偏偏不幸的是，惜春不是迎春那样的“二木头”，下人们在跟前闹到沸反盈天，还读得下《太上感应篇》。她的敏感即使比不上黛玉，也差不了多少。可惜，她的这种敏感并没有得到人们的关注。

《红楼梦》很早就写到她很喜欢和小尼姑在一起玩耍，如果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小姐，可能这种倾向足以让长辈害怕了，但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惜春不仅敏感，而且才华也不错，不然，她应该也不太可能和妙玉成为朋友。而且，她会画，这一点大观园里的才女们无人能及。可是谁都没把她当回事，大家只注意她诗做得不够好——不是因为作诗比作画更值得赞扬，而是因为主角黛玉、宝钗诗做得更好。

似乎第一个夸惜春的人是刘姥姥，当她听到贾母说惜春会画画的时候。（贾母说起惜春会画画的时候，是漫不经心的）刘姥姥说，你长得这么俊，又会画，别是天上的仙女脱胎吧？刘姥姥的话也许是恭维，但即使是恭维，对于这个从来没有被夸奖过的女孩子，大概也足矣让她回味一生了——可惜，这句赞美，不是出于她的家人。

而更让人的辛酸的画面紧接着就出现了。林黛玉、薛宝钗等一群女孩子去惜春那里，本来是去商量怎么画那张图。但是那天的聚会，我们只记住了林黛玉如何伶牙俐齿，调侃刘姥姥；薛宝钗如何博闻强识，懂得那么多绘画知识。还有，就是薛林二人开始交心，“孟光接了梁鸿案”，让贾宝玉快活不已。

没有人记得惜春了，也没有人记得原本的来意。

我一直在想，那群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天真得那么残忍？她们用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就彻彻底底反客为主抢了惜春的戏。而更可怕的是，她们根本没有抢，甚至也不是卖弄，她们只是真的太出色了，出色得只要一出场，就必须是主角，出色到——没有想到要去照顾边上人的感受。薛宝钗一向是最周到的，可是，这一回她也忘了，也许她觉得惜春不需要她非这么多心，也许，她觉得这并不是伤害，并没有什么不对。

林黛玉说“孤标傲世”偕谁隐，这孤标傲世，大概就是我们今天说的高冷吧？可是无论是“傲”、还是“高”，都是要有资本的，这资本就是有人在你脚下，仰头看着你，捧着你。不然的话，那就是孤僻。林黛玉可以“傲世”因为她有贾母、有贾宝玉，她混杂与孤傲之中的才华有人耐心地分析出其中的好来。可惜，贾惜春没有，没有人愿意看着她、走近她，所以人们只看到她的怪癖，没有人细究其它。

《红楼梦》中，贾惜春的判词是“可怜侯门绣户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其实，我倒觉得，对于惜春，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平常时得到的温暖太少，失去时也不会感到太冷。对于贾惜春而言，深处繁花似锦的大观园，心灵深处也未必不是青灯古佛。她很小的时候就说，赶明儿我也剪了头发当姑子去，最终，也不过是愿望实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