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灵魂》之2013:传说里的孙宝元
2013:传说里的孙宝元
一、独居的时光里
因为《我和我的情敌们》的故事被剽窃,我不得不把剧本改来改去,开始把男女主人公的故事背景从上海搬到北京,又从北京搬到杭州;男女主人公的关系结构,都要随着背景的改动而调整。五十万字的剧本,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次改动都要从头修到尾。这个剧本改动了十稿之多,仍然拍摄无望,我巴不得这个剧本被导演判个死刑,这样就不用做无用功了。
这一年,我和罗敷合租在一个两居室里,写作不够专注。剧本写的不顺利,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空间泡在剧情里,于是,我和罗敷分开居住,她在另一个楼里租到了房子。
也是这一年,我在老家的县城里,给父母买了房子。父亲有肺病,农村的平房里没有暖气,只能烧煤炉子,每一个冬季都是对父亲生命的一次考验。楼房里的暖气很足,父母住进来就可以多活几年。我和父母的感情并不好,但是他们已经是耄耋之年,成为生活里的弱者,需要我的同情心。父母搬进县城里的楼房之后,对村子里的街坊邻里们说,楼房是儿子们为他们买的。他们这样说,我一点也不奇怪,我从小就承受着父母重男轻女的不公正对待,年轻的时候仇恨他们,但是我已经年届不惑,不再与他们计较。我的上帝要我宽恕别人,包括我的敌人。我的心里对父母没有了仇恨,但是,对他们重男轻女思想和行为,心存鄙视。
我姐妹四个,小时候,父母从不为女儿考虑居住条件,我十几岁的时候,已经来了月经,有了羞耻感,可我仍然和父母以及弟弟妹妹们挤在一张炕上睡觉。我觉得人生尴尬,就在牛栏里给自己收拾出一个可以躺下的小空间。我宁可与牛同眠,也不愿意与父母在一张炕上睡觉。再大一些的时候,我住到爷爷的屋子里。拥挤的大家庭里让人活得没有尊严,我毕生都在追求独居。
罗敷搬出去后,我独自住在两居室里,然而,剧本写的仍然不太顺利。在导演的要求下,我不停地修改和增写。一旦写作失去了自主性,创作活动就沦为体力劳动。修改剧本的焦虑导致我的胃病发作,胃酸开始反流,胸口憋闷。医生说,肠胃是情绪器官,如果我放松心情,肠胃也就好了。
我从小就有厌世情结,总觉的不热爱自己的生命,而这次病痛的折磨修正了我之前对生命的认识和看法——原来我是热爱生命的。我不热爱的,是苦难的命运罢了。
为了调养身体,我放弃了修改剧本,让生活的节奏慢下来,用更多的时间坐在潮白河边发呆,看着芦苇在风中摇曳,看着空中的蒲公英如水母一样飞舞,看着巡视河道的直升机飞来飞去……我也用更多的时间思念你,在去饭馆吃饭的路上,想象有你在身边,并和我讨论哪一家馆子好吃。
宝贝,在这段独居的时光里,你存在于我的想象里,与我同在。我在燕郊的每个地方想你,当我重复路过那些街道,我会回忆起想象里的我们曾经一起在此的驻足和争论,比如在去麦当劳的路上,我们就为吃中餐还是吃西餐,或是吃饺子还是吃汉堡等事情争论过,每次争论都是你赢。
宝贝,在我一个人的独处时光里,我向上帝祷告和赎罪,想象你已经宽恕了我,且陪伴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分享阳光下瑰丽的河水、晚霞,和徐徐落入地平线的红日。
我彻底放弃了《我和我的情敌们》的修改,开始写电影剧本。我写了好几个电影剧本,也都卖出去了,但是都在筹拍的过程中。我应该被称之为“筹拍编剧”。
二、传说里的孙宝元
入冬之前,父母搬进县城房子里居住,多年不回家的我,回去看望了一次。住在家里有恍惚的感觉,清晨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当我听到客厅里父母的吵架声,才又找到“到家了”的感觉。
早餐的饭桌上,我又看到了小时候的一幕——父母在互相抬杠,彼此找茬。我纳闷:是谁造就了他们这一世的孽缘?便开口问道:“是谁把你们撮合在一起的?”
“孙宝元!”母亲脱口而出。
父亲补充道:“孙宝元是我们的媒人。他是我的小姑夫,也就是你的姑爷爷。”
“哦!我姑爷爷孙宝元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阻止父母的吵架,故意把话题扯远。
“你姑爷爷呀!”父母几乎异口同声地感叹道,二人来了兴致,和谐配合着向我讲述了姑爷爷孙宝元的故事。父母说,如果说起孙宝元,首先要从少女王宝芳的故事开始——
大概1955年的时候,王宝芳是程村一位17岁的姑娘。有一天,她在水坑边洗衣服,忽然看见一只受伤的狐狸跑了过来,紧接着,一个持枪的猎人追了上来,狐狸走投无路,眼看就要被猎人追上了。王宝芳心生恻隐,呵住猎人,说道:“你别追了,看它那么可怜,你干嘛非要打死它呢!”
猎人生气地答:“关你什么事儿啊!洗你的衣裳!”
王宝芳和猎人争执了几句,当猎人转身再追狐狸的时候,狐狸不见了。也就是说,狐狸趁着王宝芳和猎人争执的时候,成功逃脱了。
这件事情之后,王宝芳几乎在一夜之间疯掉了,症状就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没有人听得清王宝芳说什么,她的口音变了,操一口北京普通话,奇怪的是,她从小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到过北京。因为疯病,王宝芳被尚未过门的婆家退了婚。
当时,同村的孙宝元已近中年,和17岁的王宝芳没有什么交集,他出于好奇,向自言自语的王宝芳搭话。王宝芳终于有了可以说话的人,一发不可收拾,她向孙宝元说了很多很多关于治病的事情。渐渐的,王宝芳会治病的消息传了出去。当时的农村医疗条件很差,有病有灾的穷老乡们渐渐来找王宝芳治疗,她几乎治一个好一个,治疗方法是说出方子,孙宝元根据方子去抓药。有些病症用一些简易的偏方,治疗却是神效。王宝芳从不出诊,孙宝元成了跑腿的,就这样,40岁的孙宝元当了17岁王宝芳的徒弟,学习治病。师徒二人治病是免费的,效果好口碑佳,十里八村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王宝芳的疯病持续了一年之后,突然一夜之间好了,彻底恢复成正常人,北京口音也一夜之间变回本地口音,再也不懂治病的事情。
王宝芳不疯了之后,孙宝元没了师父,自己找来一些厚厚的繁体中医古书,开始自学,独自一人继续行医治病,仍然是免费治疗。他的医术很高,最传奇的事件是:一个入灵柩的死人被他治活了。
“死者”是赵毛陶的一位女性,论辈份,是父亲的一个远房表姐,在病了很久后咽气,当时的孙宝元住在汤龙洼丈母娘家,父辈们很多人劝说去看看表姐,意思是死马当活马医,孙宝元去了之后,发现远方表姐正被人抬着准备下葬,他截住灵柩,开棺治病,竟然神奇地治活了那位表姐。
父母把故事讲到这里,而我的思绪仍然在那只狐狸身上,我说:“那只狐狸应该是北京来的吧?要么怎么被附体的王宝芳是北京口音呢。”
父母说:“八成是吧。”
话说王宝芳疯病好了之后,在18岁的时候嫁了人,从此过上了普通家庭妇女的生活。我以为故事就此圆满结束,便离开饭桌回到卧室,父亲追了进来,问道:“你想知道孙宝元后来的事情吗?”
说实在的,我更想知道王宝芳和狐狸的事情,但出于礼貌,我对父亲说道:“想啊!说说!说说!”
父亲道:“孙宝元行医一年多之后就死了,尸体是在一口井里发现的,身上什么都没有穿,赤身裸体……”
“啊?!”我目瞪口呆。
父亲补充说:“孙宝元行医一年多就被高湾的人抓走了,他免费行医的那阵子,高湾的药铺和医疗社的生意做不下去,为此得罪了一些人,可能是因为这个被抓的。然后他被当作牛鬼蛇神批斗,每天游街,几天后,高湾公社的人进村报信,说他跳井死了。”
母亲追进屋子来,补充说:“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在他死的那天夜里,我特别害怕,说不出来的害怕,当时你珍姑和我做伴儿,我就和她说,你明天一早就抱被子回家吧,天一亮我就回程村的娘家去。”
父亲说:“我当时在中捷那一带挑沟挖河,天天不着家。”
母亲接着说:“第二天一早,我和你奶奶打了一声招呼,就回娘家了。”
我问:“抱着我大哥走的?”
母亲说:“我刚结婚,还没有孩子呢。是我自己一气儿走回程村的。到了家,你姥姥说,孙宝元被抓走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说我歇会儿就去他家看看,我喝水歇了一会儿,就去了小姑家。小姑的脸色很难看,说你小姑父昨夜死了,尸体是从井里发现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的云里雾里,问道。
父亲分析说:“不应该是自己跳井的,井里的尸体赤身裸体,头朝下,身上有被打的伤痕,应该是被人打死后,戳到井里的。”
我沉默良久,问:“王宝芳还活着吗?”
“活着呢!”父母异口同声地说。
我又问:“孙宝元有后代吗?”
母亲说:“有啊,你天津的表姑就是他女儿啊,你下次去天津的话,去你表姑那儿坐坐,顺便问问你姑爷爷孙宝元的那些中医古书还在吗,别让她乱扔啊。”
我说:“好的。”
故事至此,就这样结束了。
父母讲完故事,两个人没有再吵架,他们还没有从故事里回过神来,各自坐在沙发上,长久地沉默。我也陷在这个故事里,沉思良久,脑海里浮现出孙宝元的医生形象,以及池塘边洗衣服的王宝芳和那只走投无路的狐狸,都如画卷一样清晰起来。
后来,我根据父母讲述的这个传奇故事,写了短篇小说《菊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