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的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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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余晖洒在村口的大槐树上，一如观世音菩萨周身普度众生的佛光。
一位身材瘦削的女子站在树下的阴影里，垫着脚张望唯一进村的路口。
“唉，柳絮又在等丈夫了。”
“松柏也许早战死了，她这又是何苦？”
“天天哭，眼都快瞎了……”
过往的村人已见过无数次柳絮望夫的场景，但每每看见她出现在槐树下，仍感慨万分。
柳絮的眼因常年流泪已看不太清，因此耳力渐渐变得比常人厉害。
她将路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把身子挺得更直了，抬手拢拢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又扯了扯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直到确认自己仪容得体方才罢休。
片刻之后，她仿佛想起什么，蹲在地上眯缝着眼细细寻找，许久才摘下一朵红艳艳的小花，别在发间，心满意足地起身，继续张望着村口。
晚风悠悠，槐树叶奏起哀愁的曲，朵朵雪白的槐花飘落。
柳絮瑟缩了下身子，随即又舒展开来，但肩头明显在颤抖。
她穿得太单薄了，压根挡不住这乍暖还寒的春日山风。
赶集回家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跑到树下，捡起一串槐花，揪下一朵在嘴里抿。
“真甜啊。柳絮婶婶，你也尝尝好吗？”
“婶婶不吃。”
“为什么啊？婶婶不喜欢吃甜的吗？”
柳絮沉默不语，回想起记忆深处的槐花蜜。
“我喜欢吃甜，可我现在就算泡在蜜罐子里都不会觉得甜。因为啊，给我酿槐花蜜的人还没回来。”
小女孩不会明白这些的，所以柳絮并未将话说出口。
她愣神许久，等小女孩扯她裙角时，才接过小女孩手里的槐花，抬手斜斜插入发髻间，眼眶中蓄满的泪扑簌簌落下。
路人侧目，看那一串白槐花旁的丝丝缕缕白发，叹着气将小女孩带走了。
槐树上的佛光依旧，但槐树下再没有柳絮的身影。
她日日戴着一串白槐花状的绢花，在小院里忙进忙出。
村里人想着，她大抵是接受丈夫秦松柏战死的事实了。
秦松柏从军整整十六年了，杳无音讯，战死只是大家的推测，并无军中的人报信。
“这是秦松柏的家？”
一日暴雨之后，有官兵进村。所有人都以为，报丧的人终于来了。
“军爷，我的丈夫……”
柳絮匆匆跑到院门口，边跑边问，不小心摔倒在碎石地上，头上的白槐花绢花从发间飞出，落入雨后的一滩淤泥里，瞬间沾满污渍，洁白不再。
“秦松柏临阵脱逃，我们按律来抓，他是否回家？”
“不可能！我丈夫绝不会当逃兵。他立志保家卫国，就算死也会逃。”柳絮爬起来，浑然不觉手腕上被石子划破的伤口在滴血。
“我对天发誓，我丈夫不是逃兵。”她举手准备起誓，眸中起了水雾，但目光坚定。
官兵不理会她，径直从她身旁走进屋里，一阵翻箱倒柜之后，抱出一叠崭新的男子衣物。
那叠衣服，是柳絮家唯一和男子有关的东西，是她一针一线为秦松柏缝的。她不知道他胖了还是瘦了，只能依着他的身高把各种尺码的衣服都做几件。
那位官兵把衣服递给领头的人看了看，那人摊开衣服后摇摇头，直接将衣服扔在地上扬长而去。他们的脚，狠狠把那些衣服踩进泥泥里。
柳絮跪在地上，双手颤巍巍地捧起衣服，小心翼翼地放在脸颊旁。鼻尖嗅到的，除了粗布麻衣放久了之后的霉味，只剩淤泥的腥臭味。
也许是之前哭太多了，此时此刻，柳絮居然觉得双眼干涩，想要挤出一滴泪都困难。
“阿絮，战争来了，无论我们多么努力耕种，都抵不过铁蹄的践踏。只有战争胜利了，我们才有活路。”
“阿絮，我不怕死，但我怕哪天我扛着锄头，莫名其妙就被长枪刺破胸腔。”
“阿絮，我要去从军……”
回忆里，秦松柏的脸已经模糊，但他的声音依旧清晰，话语掷地有声。
许久之后，她仰天长啸一声，脸上滑出两行血泪。
似乎感应到什么，她猛然回头，用充满血的双瞳盯着院墙外的槐树下，却什么也没看到，倒是吓得围观的人做鸟兽散。
柳絮瞎了。
“秦松柏是个逃兵，她还为他哭瞎了眼，是真瞎了眼，猪油蒙了心啊。”
“丫头，回来，别去她院子里玩，免得以后给咱家带出逃兵……”
村里人的态度急转直下，对柳絮却没多少影响。她本就看不太清，行动多靠摸索，在自家院子里闭着眼都能行动自如。
如今只是眼里为数不多的光彻底没了而已。
踩到狗屎，摸到荆棘刺，被凭空出现的石头拌倒……她其实听到了孩子们的偷笑，但她还是上当了。
她还知道，自从自己瞎了后，家里就多了个影子。米缸里的米永远吃不完，水缸里的水夜里自己满，柴房里的柴只多不少……
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她扛着锄头去村口的老槐树下，挖出一个陶罐。
她把陶罐上的泥洗得干干净净，打开罐子，倒出一碗槐花蜜，放在屋檐下的桌上。
碗旁边，整齐放着那串已经沾了淤泥的白槐花绢花。
阳光再次给老槐树笼罩上佛光时，柳絮静静躺在床上，已没了呼吸。
院子里趴着一个黑色衣服的人，村民去瞧，发现那正是失踪十六年的秦松柏。
村长一声令下，一把火就把小院子和里面的两个人都化为灰烬。
一年后，村口的槐树下来了几个少年少女，自述来找爹爹。
“你们的爹爹是谁？”
“秦松柏是我们爹爹。我们的父亲都死在了战场上，母亲也因劳累或疾病离世，爹爹收养了我们。他还会在战场周边找幸存下来的孩子，他救了好多好多我们一样的孩子……”
“爹爹家在哪呢？”
“在那！”
村长抖着烟斗指向那片焦黑的土地，阳光洒在上面，又是一层佛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