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梦乡
父亲又进入梦乡了。他坐在轮椅上,穿着蓝色粗布衣裤,脸上刻满核桃纹。
我看着他,不禁流泪。
父亲得了脑血栓之后,总爱睡觉。一睡觉便会做梦,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那一天,他也是这样坐在轮椅上进入了梦乡。梦中呼喊着:“大李!大李……”
大李是父亲的战友,早在1948年就牺牲了。
大李和父亲是一个村的,当年两人一起应征入伍,分在一支部队里,父亲有文化,当了卫生员,大李大父亲三岁,是战士。
大李面庞黑黑的,眼睛亮亮的,身材魁梧,入伍前已经成了亲,有个两岁的儿子。他在部队处处关照父亲。那次攻打四平的战役,令父亲终生难忘。
1948年春节刚过,父亲和大李所在的部队向四平城内的国民党守军发起总攻,在敌方坚固的防御堡垒前,双方激烈交火。炮弹如暴雨般倾泻,大李突然栽倒,父亲呼喊着向他扑去,大李的左肩被弹片击中,鲜血汩汩而出,父亲剪开他的衣服,为他止血包扎,又扶他躺在担架上,与一名民兵抬着撤向后方。走了一段,敌人炮火密集,他们不得不停下来隐蔽。父亲模糊着双眼继续为他止血包扎,他的手有点儿抖,大李感觉到了,镇静地安慰他:“没事,只是伤了肩膀。”父亲为他包扎好,刚要躬起身,猛然间,大李一个鲤鱼打挺将他压在身下,紧接着炮弹炸雷般响在耳边,压在父亲身上的大李的身体异常沉重。
大李就这样牺牲了,临走前,冒血的嘴里只吐出两个字:“柱子……”
柱子是大李的儿子,每每父亲在睡梦中也会喊起他的名字,母亲都会轻声地安慰说:“柱子,好着呢,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父亲和大李参加的是四打四平的战役,后来父亲得了一枚解放奖章,他把它和一束鲜花敬献在大李的墓前。大李被安葬在四平烈士陵园。
病痛折磨着父亲,使他记不起眼前的事,几十前的旧事却念念不忘。
父亲的梦境中还常会出现一个女人,她叫靖子。
靖子是日本护士。东北解放时,她被俘虏,后来在我军后方参与抢救伤员。父亲入伍后曾到卫生学校短期培训,在那里,他认识了大岛靖子。那时的靖子也只有二十岁的模样,齐耳的短发,眉清目秀,外表看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战争的浸染。她不爱说话,只是一遍一遍地为学员示范着护理流程和技能。
父亲没有顾及她的身份,却被她白服包裹下的庄重姿容和身形牢牢吸引,不错眼珠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到他开始练习了,当他还算麻利地将注射器和药物放进托盘,端着走向靖子和她身后的病房时,不小心刮了下门帘。
“回去,重来!”靖子严厉地说。
靖子对学员的要求非常严格,父亲每天按照靖子的要求努力达标,两个月后,靖子终于对他笑了。
父亲说,她的笑像风……
在野战军的后方医院里,靖子带着父亲在手术台前实习,她一丝不苟地辅助医生的手术,刀镊剪钳针线纱布,有条不紊地传递着,父亲在她身后紧张得大气不敢喘,时不时地帮助安慰和按住伤员,出了一身的汗。
手术终于结束了,靖子掏出一方绿色的手帕,替父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那手帕,好香,父亲说。
他们从手术棚走出的那一刻,没有听到枪炮声,没有看见战火,甚至也没有嗅到弥漫的硝烟味儿。他们看见深蓝色的天空中,镶嵌着许许多多美丽的星星,其中有几颗又大又亮。靖子说,那是北斗七星,它们正联结在一起,就像一只斗,一只量米的斗,七星汇聚,是人们祈求祝福的好时候。她还说,当斗柄向西指的时候,她就可以回家了。
父亲向北斗七星许下了愿望,他的愿望是可以常常看到靖子。他也知道,靖子许下的愿望是早日回家。
果真,在那一年的秋天,靖子回国了,临别,他托人将那方绿色的手帕转给了他。
当父亲焦心地打开那帧手帕时,他看到一只白色的鸽子自由地在绿色的田野里飞翔。
每当父亲在睡梦中呼唤靖子,声音都是轻柔的、微弱的,一旁的母亲带着笑意,轻轻地摩娑着他的白发,丝毫没有酸楚,也不避讳眼前的我。
父亲和靖子的故事是父亲讲给了母亲,母亲又讲给了我的。
靖子阿姨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两次到访中国,两次她都见到了父亲,后来一直保持着书信、电话往来。
父亲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生长的村庄,靖子阿姨找到他很容易。
他的战友都生活在城市里,有的已升至省部级。他能理解战友们的好意却不接受他们的帮助,一直行医在乡村,直至退休,又把他的衣钵传给了二儿子。
望着父亲的画像,我提起笔,尽量不让泪水掉进调色盘。我在他布满鱼尾纹的眼角上又勾勒了几笔浓重的赭色,我想让他睡得更酣熟些,不知此时,他又在做什么梦?
父亲的梦乡更加深邃了,他在一个月前的熟睡中永远离开了我们,此前,他得到了他的最后一枚勋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纪念章。
母亲在他走后,把他的五枚军功章、纪念章和穿过的军服捐献给了博物馆,一同捐献的还有靖子阿姨的手帕和两人的往来书信。只把她和父亲的结婚照放到了嫁妆盒里,那里面还有一张她和大李的结婚照。
你可能猜出来了,我叫李林,小名柱子。
写于2019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