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
那些被回忆模糊的岁月,有热血万千,有豪情万丈,有喜悦悲伤,它们在一代代人的记忆中模糊,但在某些人眼中,那却是刻在骨子里一生的信仰。
01
萧瑟在人们眼里总是秋季的代名词,似血的红枫在路边艳丽着,微风一起,叶子就随风打几个旋儿,随即落在路边,在某个人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天色还未暗下来,路旁的教学楼已散发出微弱的光晕,再过一两分钟,就会有大批的学生从教学楼涌向食堂。
海芋正在教室自习,一楼靠窗的位置总能清晰地观赏路边的红枫和对面球场的风云变幻。她并不打算跟着人群去食堂,再过个二十分钟,等吃饭大军从食堂三三两两离开后再去,可以省掉很长一段排队的时间。
看着窗外发呆的时候,她发现操场围栏外面多了两个人,一位坐在轮椅上,一位手扶着轮椅站在旁边。反正她也没兴致写作业了,目光便一直聚集在两人身上。
他们身上的衣服有些褪色,岁月抹去了那些鲜艳,留下了柔和的色彩,看起来绵软舒适,不经意间就带给人温暖的印象。站着的那位身姿挺拔,坐着的那位也挺直身躯,两个人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凝视着前方球场上青年的热血与欢快。
一小会儿后,学生们陆陆续续地从教学楼走出,从刚开始的五六个到人山人海的场面,期间不超过一分钟的间隔,路过的学生们挡住了海芋的视线,她即使站起来也只能看见窗外人头攒动,但不知为何,即使没有看见,也能想象出那两位老人一定还是刚刚那样的姿势,那样注视着操场里挥洒着汗水的学生们。
仅仅是站在那,他们的背影就给人一种可靠而坚定的力量,海芋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方向,直到人影渐疏,那两人又回到她的视线中。
像两位久违的老朋友,竟生出些许的亲切感,看着站着那位头上全白的头发,嗯,的确是老朋友。
她收回目光,收拾了一下书本,心底升起一股子好奇劲儿,想去看看那两位老爷子是何许人也。
走出教学楼,径直奔那两位老人而去。
随着视线的转移,已经能看见两位老人的正面,轮椅上那位,身体被各种暖和的衣物帽子裹着,围巾遮住了嘴到脖子的地方,只露出一双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不曾注意到旁边有人盯着他
站着的那位,身躯依旧笔直,尽管不可避免地因身体的老化使背脊有了些弯曲,但就那样看着就让人肃然起敬。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这才注意到,两位老人胸前都带着勋章,周围一切都显得暗淡下来,只剩那勋章灼热着人的眼睛,燃烧起心底的激情。
那是当年抗美援朝战士们回来后发的勋章,别人可能不认识,可是海芋是认识的,自己的外公当年就参加了那场战争,可最后他没能回来,外婆一个人辛苦地将两个孩子拉扯大。
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外公,在她心里,只知道外公是一个英雄,一个很伟大的英雄,因为大家都这么说,可是看见别的小孩有外公给压岁钱,有外公陪着玩买零食的时候她也会羡慕。
偶尔看见外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无声地抹眼泪,她就坐在外婆旁边抓着她的手一直坐着。
她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沉重,不再那么有勇气再向前走了,仿佛再往前一步,就走进了过去那段鲜血淋漓的历史中。
看着两位老人的面容,坐着的那位一双眼睛已经透露出满脸的喜悦,站着的那位也面容和蔼,色斑爬满了他的脸,头发花白,满脸都写着善意,她想,如果外公还在的话,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吧。
心底生出许多莫名的感情,她说不清,是感动?是悲伤?还是喜悦?或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她从未见过外公,可她见到了曾经或许和外公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们的血液还在这个大地上流淌,那群用生命去守护这片土地的人,他们还在。她再也忍不住泪水。
转身走到一棵红枫下,地面铺满了一层落叶,即使落在地上,仍旧红得耀眼,她抹去眼泪,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红着眼眶看向那两位老人。
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一群少年在球场上挥洒热血,篮球撞击在球框上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她凝神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向两位老人打个招呼,她也不知为什么会去,但她觉得,如果不去,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她缓步向前走去,这一次,步伐坚定,好像犹豫懦弱的话,都对不起他们身上那样的浩然正气。
走到他们旁边,她没有说话,缓缓抬起手,敬了这一生最标准的一个军礼,手上仿佛凝聚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力量,眼神中满是敬畏。
看见一个小姑娘对着自己敬礼,站着的老人立马侧了侧身,也抬起手回敬军礼,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艰难缓慢地从厚重的衣服中伸出手臂,尽管有些厚厚的袖子包裹,海芋觉得自己已经能想象到下面是是怎样瘦削的手臂
他颤抖着,却丝毫挡不住他向上抬起,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只手终于也端正地放在脑袋旁边,但它与正常的手掌并不一样,它没有五指,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臂,显得有些怪异
海芋仿佛已经想象到无情的炮火是怎样打在一双双稚嫩的手掌上,使它血肉模糊,使原本灵活的五指失去生命,活下来的人都承受了这样的痛苦,那死去的人是不是更痛苦?她不敢再想,她怕自己再一次忍不住流出眼泪
站着的老人开口:“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在她心里,这声音温柔得一塌糊涂。”
她摇摇头,没有开口,因为一开口泪水就会和情感一起释放。她只站在老人们旁边。
老人的目光转向前方:“现在的生活好啊,好,现在的孩子们都很幸福。
以前若是有现在那些武器,我们也不会死那么多兄弟了。”老人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们去的时候,我才18岁,那时候跟我一个排的兄弟也差不多都那个年纪,排长问我们,去杀敌人,你们怕不怕,下面齐刷刷地就吼出来,不怕!”他加重了音量,坚定有力,眼神中满是憧憬。
轮椅上那位老人的神色也变得有精神起来,像是点燃了那些远古的记忆,一些沉睡的片段又在脑海里清晰起来,悲伤也像洪水一样涌来。
“后来,在战场上,我们那个排的兄弟没几个活下来的,我记得,那时候有个十六岁的小兄弟,在战场上唱"用我们全体的热血,换我们新光明",歌还没唱完,敌人的炮就打到了他身上,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在我们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衣服和裤子里面缝了个小布条,里面写着名字,但他的衣服全被炸没了,找都找不到,找不到啦~”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这长长的声音里充满遗憾。
语气渐渐变得起起伏伏,一字一句中都是过往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也正是那些过去铸就了如今的现在。
他情绪有些激动,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开了口,苍老的声音有些缓慢,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吐出来:“邱少云,知道吧?火,火烧到,他身上,他是,一动也没动啊,那块土地,被指甲,扣出深深的抓痕,战士,战士们都,不忍心看啊。”
他仅露出的眼神中充满了悲伤,手臂胡乱挥动着,好像过往的那些伤痛又一次爬上了他苍老的躯体,使他难受着,抗拒着。
“我外公,也去了,他没有回来。”海芋开口,声音有些小。
“孩子,回来的人不多,回来的人不多啊,那些死去的战士们,躯体都没有回到祖国啊,死去的人太多啦,太多啦,带不走啊。”
“现在生活好啊,可是他们看不见啦,再也看不见啦,每次看着现在那些武器,我就总忍不住想啊,若是当时我们有这样先进的武器,一定会有很多人活下来。”
她侧了侧脸,看着那苍老的面容,瘦削的身体,可就是这样的躯体,在十几岁时就扛起了重任,把民族的未来扛在肩上。
战场上生死就是一瞬间,也许一秒钟就天人永隔,那些岁月的厚重与沧桑他们一并扛在肩上,在不可能中用血肉之躯去拼凑出来一个未来。
而自己的外公,或许就是在那些岁月中的某一刻,突然停止了呼吸,离开时,身体上可能是模糊的血肉,是难以忍受的疼痛,是回不去的遗憾……
她想问,你们后悔过吗?万一回不来呢?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仿佛已经听见了答案,这里的人民深沉地爱着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也爱着它的子民。
她在心底的信念逐渐清晰,你们用生命创造的现在,我们会好好守护它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