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蜜茶

1

翻完半本毛邓三，莫熙然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并不是她热爱学习，相反地，她需要用一堆看着像乱码一样的文字来麻痹此时此刻还急剧跳动的心，仿佛灵魂瞬间被吸走，只觉得浑身发软。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前一段时间，整个学院都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国外某某名牌大学的学生会到他们学院做交流生。当时，莫熙然就在心里头骂了那些交流生一句笨蛋。中国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到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去，那些外国人倒是可爱，硬是想到中国的象牙塔里参观参观。

雨欣对此颇为激动，“国外某某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耶，简直就是耶稣派来普渡圣光，打救众生的。”

莫熙然没有搭话，事实上她需要定一定神，才能去回想今天发生过的一切。

交流生欢迎会定在今天上午十点，莫熙然他们整个学院的人都参加了。大礼堂里拉满了欢迎的横幅。学院领导也全部出席。这种场面只有在新生入学的时候出现过，可以看出学院乃至学校的重视程度。

十点整的时候，院长带着其他学校领导出现，莫熙然与大家站起来鼓掌。院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站在台上，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带着北京特有的口音，向他们介绍自己身后的十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朋友。

为首的那人，有点眼熟。高大挺拔的男生，声音低沉悦耳，“大家好，我是殷浩。”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顿时，在场所有人眼镜掉了一地。

莫熙然整个人就晕了，仿佛喝醉了酒，有些头重脚轻。像突然一脚踏空了一样，连心跳都变得格外急促。其实她从来没有喝醉过，她很少喝酒。当初高考后吃散伙饭，整个宿舍的人都喝醉了，只有她一人勉勉强强地喝了一杯啤酒，清醒地去结账。她从来不是一个会放纵的人。

欢迎会上，殷浩的普通话依旧字正腔圆，“我很高兴能够回到祖国，来到贵校，和大家一起学习。”

莫熙然无端端觉得耳根发热。真是莫名其妙，他根本没有看她一眼，他压根就不知道她坐在下面。

2

当天下午，辅导员通知莫熙然，让她带那些交流生在学校兜一圈。莫熙然想拒绝的时候已经迟了，因为殷浩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莫熙然想尽量忽视他的目光，她重新调整了一下表情，点头答应了辅导员的吩咐。

两个人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都没有说话。命运像是在跟她开玩笑。任谁告诉她，她只怕也不会想到两人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以前看又俗又烂的偶像剧，只觉得这样荒谬的桥段很浪漫。可是现在身为主角的她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任何一个人，一点也不浪漫！兜兜转转，殷浩又出现在她的面前。从今天开始，他们要在这个学校一起学习一年。虽不至于每天会碰面，但是莫熙然还是怕自己会不可控制地想起自己当初绝情的样子。

初恋的美好与它的杀伤力成正比。

殷浩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莫熙然。自从他高中出国后，她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直到知道自己在为期一年的交流生项目中幸运地脱颖而出，有机会回国，他才向以前的高中同学打听了一下她的情况。没想到，她念的大学居然跟他要去的学校是同一间。

冥冥中，他们两人之间的红线还在牵扯着。

她几乎没怎么变，只是把头发留长了，在脑后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一如她那高傲强大的自尊心。

莫熙然目不斜视地跟他说，“殷浩，好久不见。”

殷浩凝视着她，他似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她并没有听清楚，或者是她听错了。她认识的殷浩从来不叹气，因为在他的人生里，只有精彩，不应该有遗憾。

“好久不见，莫熙然。”

只觉得十分沮丧。莫熙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一些什么，她从来不会天真地认为他会原谅她。

高中时候的自己，拼了命地在学习，只因为他从来都是那么的高高在上，每次总能轻而易举地拿到年级第一，而她为了留在上游就已经筋疲力尽。那时候，两人在晚修结束后会约在一起，肩并肩地绕着操场走一圈，再依依不舍地道晚安。他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学习的事情，只因不想触动自己敏感的神经。他跟她说在微博上看到的有趣帖子和网友的评论，逗得她哈哈大笑。

只有在这个时候，莫熙然才会觉得自己的辛苦是有意义的。他不再是那个仿若神人的年级第一，他和她是那么的接近，她无需卑微地仰望他，或者担心他越走越远。

只是，高三的学习使得她身体和精神的负荷都达到了极限，再不容许有任何的雪上加霜。只因为一个小小的争执，在连续几次月考失利后，她任性地跟他说：“我们分手吧。”

她清楚地看着他眼里的自己，非常小的一簇影子。

他似在挣扎，可是她眼里的决绝断了他的退路。“那就分手吧。”干脆得一如他在做数学题。

3

莫熙然带着一群交流生在校道上走。从树荫中投射下来的光斑洒落一地，阳光明净而温暖。殷浩用流利的英语在跟其他交流生介绍着这间学校的历史。他的侧脸依然英俊得无可挑剔。一米八的身高，悠闲的美式装扮，让他整个人闪闪发光。以他为首的一行人引来了众多打量的目光。

莫熙然放弃了与旁边的金发女生连蒙带猜的对话，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她想起当初和殷浩约定高考后要去鼓浪屿，因为看多了网上杂七杂八的介绍，总觉得那里是个浪漫的地方。后来，殷浩在他们分手不久后出了国。高考结束，她独自一人去了鼓浪屿，不能免俗地在海滩上坐了一个下午，看天边的浪花涌向脚下。那几天的太阳晒得她掉了层皮。

原来，鼓浪屿没有想象中浪漫。

只是因为没有了他，所有的风景都失去了颜色。

殷浩走过来，“我们今晚有一个party，你要来吗？”

莫熙然礼貌地拒绝。两个人走在一起，却相对无言。大概她的疏远令他也觉得无趣。

第二天在课室，雨欣突然问：“熙然，听说殷浩跟你是高中同学？”

莫熙然点头微笑。

雨欣摩拳擦掌，两眼发光：“求介绍。”

想来，殷浩定会是他们学院乃至全校女生的目标。能力卓越，学习超群，身家好，样子帅。

莫熙然看着雨欣笑脸如花，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

雨欣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殷浩拉进了她们的社团。社团活动中，殷浩对雨欣十分照顾，但并不出格。莫熙然一直觉得是自己过于敏感，直到有天晚上社团中有人生日，大家起哄要寿星请吃夜宵。

雨欣叫嚣：“我要奶茶和葡挞。”

最终，寿星外卖了几大袋子的KFC，全场欢呼。饮料、鸡翅和葡挞一样不少，所有人都忍不住食指大动，全凑到袋子前去。殷浩似是随意，将一杯柚子蜜茶递给她，“莫同学。”

莫熙然客气地道谢。

“我的奶茶呢？不要喝了我的奶茶！”雨欣因为挤不进去，在人群外着急地嚷嚷，惹得众人一阵大笑。雨欣性格活泼，人缘极好，这样的举止并不显得轻浮，反倒可爱。

殷浩找到了奶茶，递给了雨欣。雨欣惊喜地叫，“谢谢。呀，你也是要奶茶？”声音愉悦，似是发现了什么意外的惊喜。

柚子蜜茶有点涩。莫熙然喝了几口，突然就喝不下去了。

莫熙然退出了社团的活动，她在忙着准备英语六级。雨欣觉得很可惜，这是他们上大学以来的最后一次社团活动，等到他们升上大四，就要退团了。

莫熙然笑，如果她这次英语六级还是低空飞过，那对她来说才是最大的可惜呢。

4

社团的送旧活动，莫熙然因为要参加英语六级考试而缺席。殷浩帮雨欣他们拍了很多的照片。

莫熙然面不改色，淡然地将两人的照片一张张看过去，两人都笑得很开心。

期末又到了，莫熙然进入了全面复习状态。每天只要不用上课，她都会呆在图书馆里。

只是没想到殷浩晚上也会去图书馆。

有几次，她在图书馆复习得很晚。回宿舍的路上，风很猛，她哆哆嗦嗦地走着。一回头，却发现殷浩一直尾随着她，她只扮作不知。

后来，殷浩每次去图书馆都会在她的桌上放下一杯柚子蜜茶，杯子下面压着一张画着笑脸的小纸条，像足了他高中时哄她的伎俩。熙然依然没有理睬他。他只怕早就已经忘了她喜欢喝奶茶了。

她把柚子蜜茶放到一旁。

有一次，坐在她旁边的女生看了，倒是赞了一句：“咦，柚子蜜茶？这个可以消除疲劳，舒缓紧张的情绪，期末复习的时候最适合不过了。”

一瞬间莫熙然有些不明所以的震动。她突然想起，高一下学期有天晚上，她在饭堂吃过晚饭后就一直不舒服，后来自修的时候肚子竟痛得厉害，还去洗手间呕了几次，把晚饭吃的东西都呕出来了。最后是殷浩陪着她去的医院。检查下来，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可能是食物不干净，又可能是学习太紧张了。

后来，医生给熙然开了止呕的药，还吊了一瓶葡萄糖。

到了晚上十点，她已经饥肠辘辘了。殷浩从外卖的袋子里拿出一杯柚子蜜茶给她。明明告诉他想要喝奶茶，他却说，医生告诉他，柚子蜜茶可以促进消化，舒缓紧张情绪。

原来，忘了的人是她。

她慢慢地喝下去，柚子蜜茶有点涩又有点酸，但莫熙然还是喝到了里面的一点甜。

5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生日请吃夜宵已经成了传统。社团中生日的师弟把大家约出来，照例给所有人叫了KFC的外卖。雨欣拿了一杯奶茶给她，“熙然，你最喜欢的奶茶。”

莫熙然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殷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想喝奶茶，这个给我吧。”

雨欣立刻重色轻友地把奶茶递给了殷浩，莫熙然没有做声。

QQ上殷浩的头像是灰的，签名上写着：“冬天已经来了，夏天还会远吗？”

夏天来临的时候，殷浩和其他交流生就要离开。

不知不觉，莫熙然似乎已经习惯了有殷浩的日子。她讨厌却依赖着这种习惯，就像她讨厌高三时，在殷浩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晚的梦境都会出现他的侧脸。但正是因为有了那些梦境，才使得她安然入睡。

不能制止地，殷浩的毒在她的体内又开始慢慢发作。

她应该后悔吗？因为自己的自尊和冲动。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柚子蜜茶，KFC的暖杯比较实在，不是那种常见的很软的塑料杯。高中的时候，她和殷浩也有一对保温杯，放在一起就是一朵红心，是她买给殷浩的生日礼物。每到课间，他们就拿着那对保温杯去打水。就算天气再冷，保温杯里的水放一个上午也不会凉。

莫熙然想了想，把自己QQ上的签名改成了：“柚子蜜茶其实挺好喝。”

殷浩仍是离线状态，可是没过一会儿，他的签名竟然改成了：“奶茶伤胃。”

没想到他是隐身，也没想到他竟然会特意解释，她有一点尴尬，也有一点小开心。就像他们以前拿着那对保温杯去打水，遭到身边的同学起哄一样。那时候，她不敢看他，他却对着她肆意地笑。

6

从那天起，莫熙然愈加留意殷浩的QQ签名。天气冷的时候，她的签名是“讨厌冬天”，而他把自己的签名改成“注意添衣”；当她沮丧的时候，她的签名是“追寻幸福”，而他的签名却是“幸福就在不远处”。这一问一答式的默契，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暧昧。幸好谁都没有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这天，殷浩生日，大家又聚在一起。吃夜宵的时候，雨欣拿了一杯柚子蜜茶给莫熙然，笑嘻嘻地说：“柚子蜜茶其实挺好喝。”某师弟回了一句，“当然，奶茶伤胃。”

众人哄堂大笑，雨欣看着一脸反应迟钝的莫熙然，忍不住揶揄，“熙然你连我都瞒着，太没义气了。大家早就说好了，要你和殷浩请一次客。”

没想到那点小秘密全被大家看在眼里了。

莫熙然嗅着柚子蜜茶的清香，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醉了，脸颊发热。她悄悄地看了一眼殷浩，又不敢反驳。

吃完夜宵，已经很晚了。殷浩和她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宿舍。校道上很静，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看着他的影子慢慢地来到自己的身旁，然后又慢慢拉开，如此循环往复。莫熙然很想就刚才的事情解释一下，却又怕一开口就打破此刻的宁静。

直到殷浩一直将她送到楼下，才叫住她：“有样东西一直忘了给你。”

她心里疑惑。他唇角弯弯，摊开掌心。

他手中的红色手绳看上去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正是高中时，她还给他的情侣手绳。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笑得有点腼腆，仿佛高中时代那个第一次送她礼物的青涩男生。时光倒退，恍然如梦。他和她穿着高中的校服，站在操场上，她听见他说：“我们一人一条。”

一瞬间，她倒退了一步，有点不知所措。想了半晌却问了他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之前你的QQ签名‘冬天已经来了，夏天还会远吗？’是什么意思？”

他怔了怔，最后不好意思地笑道：“因为我觉得在这里的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舍不得再离开你。”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一眨眼，四年的时间就不见了。

他抬起自己的左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我们一人一条。”

莫熙然笑，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