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安
心 安
躺在医院里,两年来乘过的八路公交车穿插飞驶,自己永远是坐在窗户边上,看着窗外风景。
第一次呢?清楚地看着第一次是这样的。黎明。黑色由稠浓渐次稀薄,像湖水一层层蒸发干涸,城市由无形到模糊乃至清晰醒来。眼睛不够用,而耳朵也变得灵敏,每到一站,他都使劲地捕捉报站名的声音,盯着上车的人看,听打卡的声音,听关门的声音,听提醒站稳扶好的声音。那么动人那么生动。
他是有座位的人。但是座位除了一边冷冷坚硬的车体,周围是裹着各种各样画布喘着热气的物体,有时紧密有时疏远,有时柔软有时尖锐,全部上边出气有时下面放气。抬头,头上还有头,低头,脚旁还是脚。车上的人从少到多,由多到少,各种各样的脸庞,各色各样的衣服,各式各样的神态。人们上车下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生活总是在继续。好奇心回光返照。好奇心是被30年职业沙尘暴湮没之后,现在被自己救出来了。
这趟公交从他家附近300米的距离始发,在第五站下车,直行穿过一个路口,右拐大约300步,就是他抛掷半生光阴的地方。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单位是一盆花,而他这个工蜂被绳子牵着从巢穴里飞出来,采完花粉,又沿着老路飞回去。经过单位那一站,周围一切忽然要把自己同化掉,有人按压他的心脏说,起来,你该下车了。当然,从此站下车30年之后,这次他没有下车。
车厢逐渐明亮,城市扔去盖被,房屋、行人、车辆甩开影子奔跑,噪音逐渐铺开阵势把整个城市笼罩。
这条公交线路贯穿市区。公交车就像一只蚂蚁,慢慢吞吞拉着一根绳子,歪歪扭扭地从一个路口穿到另一个路口,松松垮垮地把中心城区系起来。他单位所在地方已经是中心地段。那一站起,人们突然从马路上各个角落跑过来,挤进这个铁皮包子里,皮薄馅大肉多,就这意思。线路长,火候久,很多乘客被挤瘪又抻开,有时车厢里像蒸锅里包子全烂了变成一团面片,然后随着几个大块头下车,包子被重新捏拽塑形,个个立起个儿来。这条线路的设计者就像把一根拉面抻得长长的,越长越得意,可是为什么没想到把这根面分成几段下锅里?捞着面的吃的痛快可是毕竟是少数人。第五站后面的站是什么?通往哪里?他了解过,但从没有坐过,因为那是别人的生活。
一趟三小时。骨头都颠得挤得相互闹独立,其他的东西堆成一堆儿被衣服勒着,总算没流在椅子上。累啊!何苦呢!
但是,谁知道这里的乐趣呢。
两年来,他按退休前的时间起床。下雨下雪,他都不请假。早上醒来,先听天气预报,打开窗户摸摸天气行情,帽子外套,厚的薄的,长的短的,颜色搭配,都想到了,准备的妥妥贴贴。吃两片治高血压的药,拿一个保温壶装满热水,去门口买一套煎饼果子,大口吃着,排队上公交。
他五十岁后头上落雪,退了休雪还未化,一直顶十几年了。一起等车的年轻人眼里全是看不懂,各种眼神飘过他的头顶。他嘴巴里刚刚准备吐出嫩芽一般的想法,想去解释,可是他们马上低头看手机去了,他只好把这嫩芽掐死了。手机里藏着一个世界又一个世界,可以像飞船一样随意穿越。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这种自给自足才是最大的心安。自己眼神不好,也就拿着接打个电话,其他功能只好忽略不计。
一条贯穿中心区的公交线,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一天又一天。媒体发现了他,但他不接受采访。“您多大岁数了?”
“您为什么每天乘坐这趟车?”“为什么选这个时段呀?” 他不回答,他只想坐公交车,什么都不为,就是喜欢坐公交。就是喜欢坐上班时段的公交。也听到过骂他们这些白头发的占免费公交的便宜,还挤占上班族的空间。他只当没听见,24个小时,我不能死俩小时吧?上帝给我的活的权利,是分布在24个小时的权利。没有谁阻挡我这段时间的自由。车上有人把嘴巴捏成小喇叭,但是他有选择不听的权力,就像当年当科长的时候,耳朵会分辨声音是否刺耳,细细过滤之后才往大脑输送。对于这些人的嘀嘀咕咕,他很熟练地进行了隔离处理。
上了车,他不和别人说话。他是司机眼线上一只孤零零的麻雀。这条线路的早班司机上车之后,都会寻找他。司机们还会打赌他是不是上了这趟车。有时候发车之际他趔着步子跑过来,难免让哪个司机高兴哪个不高兴。如果是雨雪天气,也难免让大家揪心。他们也会谈论他“有病啊?”“没人管,可怜呐!”
这不迂腐嘛!八路公交车从他到这附近住就有,原来的车况极差,皮儿薄得像纸,咣咣当当地响,走哪里都是一屁股黑烟。前几年,他跟公交二公司王经理喝酒,把这个事提出来。王经理说,牛科长您住这里呀?早知道的话先把八路车换了!大家说,王经理为牛科长服务到家了。好吧。无论怎么说,很快换新车了。车站呢,因为是公交二公司、三公司合用,没有重新修建改造,哪有那么称心如意的事呢!这些司机——每天毛驴一样,啊,不,不该这么形容——不过他们每天的确是在绕着大圈子生活,怎么会知道生活背面的事情呢,又怎么懂得车上人的心思呢?
他想,有些聪明人的想法一般人不懂。何况是他。呵呵!他心里美着呢。他为自己举行盛大的欢送仪式,看着自己开始属于自己的希望之旅。不过无论如何,他找到了通往失落世界的一条路。每一个站点就是一个记忆的博物馆,站牌样式从寒酸到阔气的变化,附近楼房里弄在记忆最底层里是低矮黝黑的,太阳照啊照的,有的长高了有的离开了。尤其是到他单位那一站的时候,情绪被暗暗地被调动起来,有人暗暗地拍他心脏催他下车,去上班挣钱,去遇见各种人物,去转圜于各类事务,去醉酒骂街打出租车晋升退休。
三十年,多少日子水一般流到沟沟渠渠里去,留存在大脑里的是大大小小、硬塑的软皮的、堆在一起的笔记本。这些关于工作会议啊、发言啊、部署啊、讲话啊,关于人生啊理想啊处事原则啊风花雪月啊,松松散散地排列的笔记本,随着一纸文书,终于变成历史这个思维导图上隐隐约约的细枝末节。他喜欢这单纯的公交车,打开思维存贮库闸门、把过去现在像流水一样展现在面前、让自己功能复原神经爆涨的公交车。在公交车上,他随意走进笔记本里去,翻阅这些字迹稚嫩、老练、笨拙、粗暴,内容复杂、简单、繁缛、赤裸的笔记本。大字小字红字黑字,满满当当,目不暇给,丰富着呢。
三十年的他汇集在现在的自己身上,他随便更改自己的年龄,更改自己的角色,随便更改自己的说话做事方式,穿越在三十年的时空里,可以有无数种活着的方式。就像这公交车经过的无数街道,在哪一个路口掉、转,就是不同的路途,也许通了公交,也许是康庄大道,也许死胡同一截,也许根本就没有终点。
满车的人,表情肃穆心事外溢的,低头看手机眼睛直勾勾的,装睡觉眉头上两团麻花没捋直的,成年人小孩子,吃汉堡喝牛奶,书包公文包吊带包,棉服运动衣短裤连衣裙,肌肉大腿丝袜,上车下车,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看着他们来看着他们走,他活在他们中间。他没有退休。
汽车经过中心商业区。除了睁开双眼把楼啊霓虹灯广告牌上的声音美女各种字揽入眼眶,他每次都会想起,这条公交线路无意中把贫民窟富人区链在一起了。他从楼面、市景、行人看得出来,尤其是夏冬时候,冬天树木穿衣服的那是繁华地区,夏天姑娘衣服穿的少的,那也是繁华地区。房屋保留原貌比较多、像他这样白头发斑白头发居民比较多的,那是比较落后地区,马路一遍遍地被做整容手术的、居民年轻俊秀的,那还是繁华地区。不断地摆弄折腾,城市就这样在贫富斗争间发展,而贫富差距从来都不会消失。他几乎就要发现城市的秘密了。这个秘密其实就那样放在那里,放在马路上墙头上,放在景观园林树木花草上。为什么领导们就不知道呢?多年前他好像跟人探讨过这个问题,如今这个问题像多年前一样跳进脑海游啊游,总在他眼前晃荡,刺激他差点把自己当成了天才。写点谏言?那就算了吧,自己当科长时收到好多对行业的建议,不就那么回事嘛!
再拿他自己来说,A年前脱颖而出跨进这个单位,B年前机智处理棘手事件,C年前潇洒的歌喉,D年前的破格擢升,E年与办公室姑娘眉来眼去,这是笔记本里纪实的写法。当然还有,如果N年前自己不跟领导顶嘴、如果M年前自己用力经办一个信访件、如果L年前没有喝酒喝倒在马路中间、如果K年前自己不听老婆的及时把她送到医院,也许关于仕途问题,关于良心问题,关于健康问题,关于家庭问题,都是另一个人的人生,是不是?如果有时间,自己一定会做出另一种选择的。一定会的!像自己这么聪明的人!
他盼着在八路公交车上遇见同事,遇见过去的自己。还真有夹着公文包去市局办事的小同事,救星一样出现哩。小同事眼睛里冒着星星说,“哎,牛科长,您也坐这趟车,您去哪里?”电流把大脑打理得光明一片。“哦,我去黄庙街办点事,”然后他问,“你呢?”于是,他把自己领回那个大院,他穿插出入各个办公室里,把各种人勾勾连连起来,压低嗓音弄出长者领导前辈的沉稳,字字句句地教导这个懂事好学谦虚的小同事。自己这脑子跟在岗时一样好使嘛!条理、论点,齐备。要是再干几年,没什么问题嘛!只是客观条件不允许,主观上自己这大脑里的零部件灵光着呢。当小同事告别下车时,他坚定缓缓地举着右手跟她再见,他想车上人是不是都在钦佩他这个当科长的,这么有情有义有范儿。值,是不是?
巨大的隐秘快乐,为他的生活撑起遮风避雨的帐篷。有时他也换乘其他线路,到什么外地人聚集的所谓旅游点逛逛,吃点什么,干点什么什么。但他还是喜欢坐上班时段的八路公共汽车。他喜欢车上的氛围。别的事情都是那么的肤浅那么的简单,坐在这有静有动的八路车上,他才找回复杂高级生物的本来归属感。这比上老年大学有深度有内涵有意思。两年前,他报了个书法班。可是那玩意儿不是想学就能学好的,套路太多,哪像他的工作,一招鲜吃遍天,业务的各个关节都把弄得清清楚楚。再说了,他能坐一笔一划的时间,坐不住一个字又一个字的时间,研墨、铺纸什么的,都是在磨性子,就像那几粒沙子去扑火苗子啊。一天早上,他咬着牙起床去坐公交。车站是个大站,好几趟公交公用。结果晚了几分钟,去老年大学的车走了,八路车刚要出发。他一个转身就上了八路车。上了八路车,解脱了是不是?书法多遥远啊,八路多熟悉啊,那些上班时坐过的座椅,还似乎散发着自己的体温呢!
作为退休人员,老干部科每月都通知他去单位参加集体学习。老干部科是个清汤寡水的科室,他瞧不起老干部科黄科长,没退休时两个人还曾经为鸡毛蒜皮小事拌过嘴。最后官司打到了处长那里。处长批了黄科长不该对老同志不尊重,然后又对他说,“老牛啊,岁数不小了,这火脾气是不是也该降降温了?”他给处长面子先向黄科长道歉,可是心里火还没灭呢。再说,理论学习一坐就是半天,犯困又不好意思,去不去呢?他忍不住在屋里来回地堆方步。也想见见几个老家伙不是?不见那几个人,自己的拼图里缺点啥呀。好,去吧。学习无非是把耳朵张看,让人家从一边揪着灌。
座位还按原来的官大官小排,他坐在后面呀。本来陪榜好几次,这次因为年龄、下次因为学历,全当垫脚石了。现在看着前边那几位,不也是头发稀松、弯腰低头吗?他很真诚地对心里那个领导说,我没意见,我服从组织安排,这有什么了。他大声说话,他跟人开玩笑,他把肩耸起来,把腿撩起来,把步子踩实了。老同事们显然都已经疲于流露表情。老黄的语气倒并没有不屑一顾,盛气凌人,他拿眼角描老黄,老黄还挺和蔼耶。老同事们见面还能说什么?过去的事经不起几次唠叨,已经没有多少嚼头。散了会,他回到原来的科室,跟现任科长说话,跟科里的小孩子们说话,他懂得规矩,但是他心里一点没有不平等的感觉。况且,现在的规矩,还不是他当年定的,现在的科长倒乖巧,萧规曹随,推着走。可是也有不少新情况新问题,得与时俱进呐!
只不过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走出大院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真的是走在一条没有回头路的路上,摸摸自己的脸,跟刀削过的盲文书籍一样,好像也没有多少内容了。多少人不是这么过么。自己这个单位,三十年间,进来多少人,离开多少人,而单位还在。单位改了好几次名字,但这些事儿还在。有些事儿过去了又有些事儿来了,人又留下什么呢。这是不是生活的可笑之处?
从家出来,第五站,到单位。但是他已经好几次,在第五站,忘记下车了。他喜欢坐在下车门旁边的座位上,他经常坐。公交车报站的时候,他陌生地看着想着接踵而下的人,有的扶着车门慢慢走出,有的大步迈上马路便道,有的继续煲着电话,有的一手托着背包,雨天时门口伞花一片,有的人却踮脚在雨里跑开,雪天呢,人们的脚步也都不是轻盈地触在雪地上。他们会走向哪里,左右前后,还有多远,走向一个什么样的门户,上班时候嘛,会怎样打招呼呢?忽然想起在单位上司总是背着手仰望蓝天,而下属却脚踢地上的砖,脑袋顶着一朵花。自己刚当科长时,有天早上,一个年轻人进了院左右摇着头走路,根本不理会他,如今那人却已经被癌症带走,再也不会到大院里了。而自己却还坐在八路公交车上。车门嘭地一声关闭。他忽然感到车外的马路、房屋、广告牌、护栏那么熟悉,哎,自己是不是该下车了?
“停车,师傅!”
他几乎是嘶叫着从座位上立起,几乎把一车目光全部收割过来。声音已经像风干的肉,没有多少水分,只剩下一丝纷乱的劲道。公交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的一头花白,赶忙说,“老同志,别急。”
师傅像大力士一样把车稳住,他伸手扶着栏杆把自己扶正,被一个小伙子搀着下了车。
忽然感觉,这第五站,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很多次,他想在沿途站下车。他想,在自己的生活之外,还藏着多少秘密呢?脑子水波一样左右摇动,身体腿脚却堤坝一样守着座椅。听听站名,什么老城厢、老城东里、果园里、大李庄,直到终点站黄庙,每个名字都是这地区的代码,地区的秘密全在这名字里,越往城里身份越尊贵,越往外越证明是新进城的。当年自己到处调研指导工作,这些地方好多都去过,要是再次亲自实地看一下,是不是体现了扎实的作风?这想法让他振奋,可是他刚要把自己变成背着手在大街小巷调研的样子,秋天的雨没完没了地跟他说,别去了,别去了。等到天晴了,阳光又不停地贿赂他,别去了,别去了。他于是贴着车窗偎在阳光的怀里睡过来睡过去。耳语一样的报站声里,模模糊糊翻开脑子里的笔迹本,复习了当年人家汇报工作时顺带说起这些站点这些地区的风情。够了。不用下车了。下车不就是街道啊、商场啊、店铺啊一通眼花缭乱地看、腿脚发酸地走吗?有些事不要太较真,多少政策措施都是稀里糊涂落实的,不都过来了嘛!睡着睡着,他就把好多站点搅拌在一起,这个事和那个事,这个人和那个人,这个单位和那个单位,像泥浆一样在梦里漂来漂去。
何况,这趟车乘客很多,如果不是始发上车,要座位,难着呢!
终点是这样子的。就在当地大学一堵绘成蓝色的墙外,搭着两间白色墙体蓝色屋顶的房子,房子一头是太阳底下闪亮着的不锈钢长廊形候车区。七八辆公交车,就像办公桌上随意摆的几排铅笔,撇着腿儿站在灰色水泥地上休息,白色的油漆漆到车的肩膀,车窗以上和车顶则是褐红色,一圈白色的铁栅栏,隔三五米背一棵树,总共背着五棵手腕粗的杨树,把车站与马路隔开。显然是新建成的车站,闻着淡淡的油漆味儿,他一下子感到骨头之间经过协商重新恢复了合作。这么爽目的设计真是少见。他为这个发现感到兴奋。就这一点,就觉得这一趟值。乘客走出车站。有的男人扶起墙外的自行车偏腿上车飞一般走了,有的老女人提着印着名酒名字的红色袋子从进站口出去,拐弯不见了,有的年轻人背着黑色小背包往校园匆匆走去了。人家都是目的的,公交车载着他们从一个想法开始到达目的地。他眼里装满了各种东西,这些东西就是他的目的。也许,一路上见到的想到的睡了的醒了的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饿了。公交站门口的马路对面,一个老居民区的底商,一个早点铺,一碗豆腐脑嘎巴菜。太阳飘在半空中,打嗝也是暖的。阳光白哗哗地自来水一样流,挺可惜的,可拿这些阳光干什么呢?该干点什么呢?他逛,逛楼群,逛市场,甚至准备了身份证,进那个大学把边边角角都量了量。
在大学一个湖的边上,有个小花园,花园深处,十来棵松柏围着一个墓,墓碑上写着这个大学创始人的名字。他想起这所大学的辉煌历史,对这创始人由衷敬佩。可是,那天去的时候,是个阴天,两只黑得看不见的乌鸦在寂静的墓园嘎嘎地叫,呼啦啦地在他头顶上扇风,扭头去生气,却发现乌鸦死寂的眼珠子盯他呢。他跟吃了黑石子一样不舒服。
逛到教学楼前,大学生们脚底踩着弹簧一样进进出出。他自己中专毕业,能力一点不差。这些大学生将来指不定成什么材料呢。办公室新来的大学生不就不怎么样嘛。如果自己是人事处长,招人一定不能光看学历。中专怎么了,单位里这一块业务他还不是权威?什么门门道道,瞒不过他,三言两语就把别人问傻了。
回程,一路睡。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香甜过,口角含着一颗永远也吃不完的棒棒糖,哈喇子从嘴另一角亮亮地流下。汽车的节奏把睡眠一遍遍地熨平,把所有的事情拨拉开,什么也没剩下,什么都与自己毫无瓜葛,什么高血压心脏病胆结石,它们都在睡眠之外。而这一路上,他是睡眠的宠儿。他甚至像吹口哨一样打起来呼噜,他看不见别人的指指点点,他不用看别人眼白多少。他只是睡在自己的梦里,30年,不,60多年的光阴来此集合,经受他自由随意的检阅。临近来时的终点,也就是始发站的时候,他会自然地醒来。好多时候,好像太阳也嫉妒他,拿光线轻轻拨弄他的眼皮,伸进他的鼻孔,他会接连打几个嚏喷,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他自己编了一句广告语:治失眠,坐公交。
回家干什么呢?女儿打电话让他去国外,他清楚女儿在国外过得并不太好。不放心?不放心你回来啊!实际上,女儿有两年没回来了。老伴去世四五年了。他有时候翻看原来的照片,也想起两个人生活的点点滴滴,叹口气或者摇摇头。对于新老伴儿的憧憬,就像自己喜欢喝两口38度白酒,度数一直比较低。更何况喝高之后什么都会忘掉了呢。春节前老干部科照例登门慰问,照例关心他要调整退休后的心态,问他想不想找老伴,可是没有合适的呀。他真的在车上遇到两个脸上画着无数个井字的老太太,年龄跟他半斤八两,聊什么呢?坐公交横跨半个城市去买菜,土豆便宜一毛辣子便宜一毛呢。他忍住没笑。俩老太太拿眼瞄他,他把脖子往窗外梗,梗了一路,酸痛极了。
一个人住嘛,自由得就不想自由了。工作时的酒友现在还能偶尔见到,更多的时候是自己捯饬个热菜,买个猪头肉、花生米,喝几口。深水一样的寂寞淹没房间,他守着客厅里矗立的电视机,把声音调大,在任何一个拐角都能触及,然后把眼珠子变成彩色,让脑子热闹地开锅,在这彩色的热闹里,或是沙发,或是床,呼呼噜噜地睡去。睡眠侏儒一样长不大,他只好起来继续看电视。如果喝的多点儿,一早还会延续醉酒状态,起床,深一脚浅一脚上公交,真正开始睡。黑暗和黎明在身外交接,城市伴着他的睡眠醒来。还有发动机的声音,报站名的声音,打卡的声音,关门的声音,提醒站稳扶好的声音,做成一个寂寞的温床,涵养他一路安稳。
对门的老田是工人,比他高比他壮,三年前搬到他对门住。俩人偶尔喝喝酒,因为老田一家子住呢。他在老田面前永远是领导的派头。老田喝完酒说,“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现在还拿自己当什么领导!”他嘿着笑着,但是心里高大着呢。当年自己到处坐主席台,调研、指导、讲课、当评委,讲话、交流、发言,一套一套的,词儿多着呢。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也是吃过这喝过那的人,老田哪见过这世面!自己现在的说话举止,自然而然就压老田一头。
骄傲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昨天。
昨天,老田死了。肝癌。两年来,老田一直住在老家乡下,再回到城里已经是肝癌后期。他去医院看过几次,老田就像一个水面几乎蒸发殆尽的湖,眼眶尤其显得高。老田用小鱼在水洼里划过的辙痕一样的声音说,“找个老伴吧!”老田的新老伴就睡在病房里。他嘴上应着,心里对自己说,自己享受着呢!根本不需要老伴,况且找不到能说得来的老伴,更损阳寿。每一次见过老田,他坐在公交车上都会从想老田的话开始,然后进入睡眠。
如今,他去告别。就像为一个上天的风筝行注目礼。他倒觉得是联系过去的绳子断了一根。他没等仪式结束拿目光暖一下黑白照片上的故人,匆匆走出殡仪馆。老田似笑非笑的黑白脸色一直在心里跟着他。
他对老田说,“你死了,下辈子再喝酒吧,别跟着我!”但是老田一直跟着他呢!
深秋时节,深霾锁城。他坐公交回家。倒了几趟车,就像渡河时,从一块救命的踏石跳到另一块救命的踏石。终于坐上了八路,却赶上下班高峰期。这班车不是他的车。他坐的是始终为他始发的车,宽敞明亮的车厢里成排的座椅列队伺候,等待他选定服务对象。现在他是被挤进车去的。当年下班回家时,自己大小是个管事的,挤公交挤的是身体,内心并没有任何憋屈。在满满当当的车厢里,看着人们的脸被生活扇的憔悴黯淡,自己当然会生出高过人群的自慰感觉,白白净净的脸上凝聚的是容纳一切的气象。现在,车厢就像包子馅实在放太多,肉汤趁着火大要流出来了。自己就要被挤成一张名片插在缝隙里。
刚上车他就后悔了,为什么没有选择坐出租车?为什么就像拉磨的毛驴,解除了索套缰绳,腿脚却依然重复昨天?毛驴的大脑被磨盘修理成了圆形,踩着大脑里一圈一圈的印痕,感叹自怜自恋自得。轻易的偏移也是台风级别的冲击。自己难道不是这样?但是,自己从30年职业生涯里走过来,走到了现在。围绕功名的多少设想,往往像电光火石点亮一顿一顿的牢骚。牢骚之后,仍然把自己焊得死死的。想起那些灰尘一样的笔记本,如果再加把劲儿,这些本子也会反射光芒不是?就像自己可能会选择打车,或者像现在坐这路车,如果从哪一个站点下车,重新选择行走的方式,但那已经不是八路公交车了。
他习惯性地找座位,隔着重重关山,他看见一个胖胖的身体占据了他经常坐的位置。热。他一手抓扶手,一手把头上的帽子摘下,他想用白发照亮别人。谁都在忙着跟自己说话,没谁在乎别人,没谁顾及他。
窗户紧闭。空气在泥石流一样的人缝里艰难蹒跚,进入鼻腔的总是少数。又像剩饭剩菜一样没得选择,不吃不行。大家在抢。对于他这样的高血压患者,这是一次冒险。他身体里那个人又在催他下车,让他快下车。开始还没有到站啊!那人还是催,逼得他脸色苍白!
他挤到一排左手座位前,嘴里喃喃地说给我让个座吧!他感觉自己听见了,因为这声音随着血管的轰响,已经卷起了千层的波浪,座位上的胖子仍然低头看手机,莫不是胖子内心的充实,也可以驱使他对身边的充耳不见?一如当年自己的潇洒?
如今不同了。退休后乘坐公交时,思虑过往引起的快感原来是一种幻象,阳光还是那些阳光,阳光里的人确实已经走到了黄昏。像老田一样把时间橡皮筋一样拉长才是自己轨道上的生活。十点的公交与早班公交是不同的,那才是自己的公交。早班的公交淡了,远去了。
他忽然想起,去年遇到的那个小同事闪烁着目光下车的时候,肯定早知道他已经退休了,一道上不过在敷衍他而已,自己使出全身的气力扮演自己,好笑吧?忽然感觉小同事下车时,最初的目光已经变成没有内容的尊重,就像星光遇到黎明。他立刻想起自己已经到了河的这岸,而人家,在那边呢。鲜花开在昨天,各种如果终将潜回水下,什么张王李赵,跟自己有关的无关的都已远去。自己跟退休的老同事们又有什么区别?努力修复表情和心理,实际上不是一样退化?就像笔迹深重的笔迹被岁月冲淡,终要变成颜色模糊的纸。他退休了,退了。多少的悲欣,多少的感慨,多少的不舍,都在车窗上阳光雨水雪地背景的建筑街道行人车辆汇成的河流里,流过,流过。
他又鼓足力量重复着给我让个座吧这句话,鼓风机的噪音分贝早超过了汽车发动机,力量已经快被抽干,血液在寻找出口迅速逃离。他坚持着,身体却向座位上倾倒。
他本能地伸手去抓什么,抓住了胖子一头乱发。胖子底气十足地“哎呀”一声。他听见胖子还说了一句话:“你个老不死的!”
然后,智勇双全的八路公交车司机,打着双闪把他及时送到了医院。
病房里依然温暖,就像他经常乘坐的车厢一样。但是病房又十分安静,安静得听得见自己打鼾的声音。他像是好久没有这么安稳地睡觉了,原来自己在黑夜也能睡得这么死气沉沉,几乎完全跟黑夜融为一体。再醒来时,模模糊糊的阳光贴在窗外。他开始从昨天起翻看时间。时间也是模模糊糊的,只有黑白的老田晃个没完。隔着雾霾,他忽然看见这个时段的八路公交车在人群车流里蹒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靠近下车门的座椅上,歪着头流着哈喇子睡觉。他叹了口气,不由想起老田的一个电话。记得那是4月,这个城市最美的季节。他靠窗坐着,脑袋贴在温热的玻璃上,阳光不厌其烦地抚弄着他脸上的皱纹,坑坑洼洼的垄沟里都是阳光的味道,鸟群在鼾声里飞翔。“我们工人有力量”的曲子把车厢振得直晃悠。旁边有人捅他,他驱散鸟群,听着革命歌曲,接受老田的咒骂。他立刻看着老田带着新老伴儿,在老家农村翻新的院子里,跟一大批老头老太们闲聊。老田那张没牙的大脸笑得跟向日葵似的,就是葵花籽都被人偷光了。
老田在千里之外问他,“干啥呢?又车上呢?你是不是没事抽风抽的?你过的什么日子。你看我,比你滋润吧。我还比你大好几岁,找个老伴,旅游旅游,多好。”
他避开关于老伴的话题说,“旅游有啥意思,不就是爬爬山逛逛庙。老田你还损我?我可不比你差……”
当时他还想,自己没退休时跑过不少地方,去哪里都是喝酒上车下车喝酒。退休了也去过几个地方,山啊水啊,脑子里装那么多山山水水干嘛?跟自己有半毛钱关系?
他倒两口气,正准备继续教训老田,手机没电了,老田跑了。他看着手机,向老田的背影摇摇头说,“多没出息,俗。”
如今,他闭上眼对自己说,“既然没死,就听老田的,找个伴儿,旅游,玩耍,把剩下的时间废掉。可是会有人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