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武侠】《大平》（12）：守夜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沙漠之中昼夜温差极大，太阳下山之后，四周的温度便骤然下降。八长老停了下来道：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如果方向不错，明日必能走出这片沙漠。

我四下环顾，这一带的沙子已经不那么松软，土壤板结，偶尔可见几株要死不活的杂草迎风而立，也能见到一些枯死已久的树木残骸。这与沙县附近的景象颇为相似，不出所料的话，再走不远就能见到树木和村落了。

我和曹林四处搜集了一些树木残骸，堆在一块，生起火堆。夜间我们三人围着火堆，轮番守夜，保证火不熄灭，也为了应对突发事件。

这一晚，我始终难以入睡，这两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我才得以将它们一一理顺。我想，这事归根结底还是因我而起，丐帮的沙县分舵眼下已经被彻底击破，并且这一场大战中，丐帮兄弟或死或伤，纵然这都是朝廷所为，然而如果当初我不因为意气用事企图逃出城外，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些事情。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无法自拔。

我睁开双眼，坐起身来，此时正是八长老负责守夜，曹林在一旁睡得很熟。八长老见我起身，问道：还不睡啊？

我说：八长老，我有事要跟你说。

八长老说：说吧。

我走到八长老跟前，跪了下来，将事情的前因一一道来。

八长老默默听完，也并不说话。是时周围平静如水，长夜寂寥无声。

八长老忽然说道：你起来吧。

我抬起头借着火光看了看八长老的脸，只见他脸上无奈之意多于责怪，我忽然心头一酸，不敢起身。

八长老说：这几年，我没有教过你一招半式，自有我的用意。我这套棍法，讲究的是攻守兼备，以守为主，若要做到这一点，身形脚法须得灵活，下盘也要扎实，倘若你的脚法没有练好，下盘不够扎实，上身又从何借力？又如何能够执棍杀敌？所以我要你先从第七式的“神龟渡江”练起。但我忽略了你年纪太小，心浮气躁，自然无法体会到我的用意。你能够熬过这三四年才心生另谋高就之意，也属难得。你起来吧，我不怪你。

我这才起身。

八长老继续说道：既然如今你的下盘功夫已经练得有些火候了，以后你也不必再跳木桩了。我会把白天演示给你看的三招之外的其他四招系数传授给你。王八棍法，一共七招，攻守兼备，以守为主，若能做到活学活用，假以时日，必能使你在江湖之中有所立足。

我想起了白天八长老施展的三招棍法，别说催命阎罗抵挡不住，就连千军万马都拿八长老没辙，在此之前八长老并没有在我面前施展过他的功夫，我对他的本事一直持有怀疑态度。如今见识过之后，再让我马小刀偷跑出去另谋高就，那可是比登天还难了。

我问八长老：八长老的功夫如此厉害，为何还不能算得上是江湖五大高手之一呢？

八长老笑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还太小，还没来得及见识一些厉害角色，自然觉得我不可一世了。明年丐帮帮主要换届了，到时候的比武大会上，定会涌现出不少高手，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丐帮帮主的换届是四年一次，最多连任为两次，也就是说，不管你把丐帮管理得有多好，不管你在任期间有多少丐帮弟子退帮而奔小康，你最多只能当八年的帮主。从这一点来看，丐帮还算是非常的民主，而非独裁。

事实上，对于一群饭都吃不饱的帮众来说，民主这个东西是最没有意义的，丐帮帮主的选拔方式也不是采用全国各帮代表大会制度，而是主张能者居之。当然，这里的能者当然不是指擅长要饭的人，而是可以让其他帮众都心服口服的好手。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呢？圣人主张以德服人，然而，如今的世道盛行武风，那些搞文学创作的圣人已是明日黄花。在如今的江湖上，恐怕也只有五个人有能力被大家尊为圣人，那就是江湖五大高手，他们都是功夫好手，而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可见，眼下的江湖，以德服人行不通，以武屈兵才是王道。

于是，丐帮四年一度的比武大会成了江湖上比较热门的赛事，热度仅次于十年一度的武林盟主选拔大会。得以有幸亲临丐帮比武大会现场，我心里已经是说不出的欢喜，这一日来的种种烦心事也便立马抛在脑后。

我谢过八长老之后，心下甚宽，倒头便睡。哪知我刚要入睡，有人忽然拍了拍我的肩头，我道是什么大敌来袭，连忙起身，一眼见到的却是八长老。

我问：八长老，怎么了？

八长老说：我睡一会儿。

我说：八长老要睡觉不用向我请示。

八长老脸上并无愠色，淡然道：该你守夜了。

由于之前我片刻未睡，不消一会儿，我便支持不住，眼皮沉重，偶尔出现幻觉。我为了避免自己沉沉睡去，不住地往火堆中扔柴火。那火苗在这无风的夜晚中蹭蹭上蹿，我盯着火苗，心头忽然跟着一蹿：小芳去哪了？

我立马把八长老叫醒，问道：小芳跟着陈伯伯他们一起走了吗？

八长老原本朦胧的一双睡眼忽然瞪得大大的，道：我没注意！

我顿时骇然，全身发抖道：那她不会是……

八长老这时也无睡意，坐起身来，思索了许久才说：小芳聪明伶俐，应该不会有事。她的功夫还没到家，不会贸然与官兵出手的。那个时候她应该是躲起来了。

我说：八长老的意思是她现在还在沙县？

八长老说：这个可能性很大。

我急道：眼下官兵已经控制了沙县，我们一走，他们定会逐家逐户排查，剩下的丐帮弟子插翅难逃，小芳一定已经落入了官兵之手，这可如何是好？

八长老说：眼下心急也没用，如果她果真还留在沙县，官兵也抓不住她。

我奇道：为什么？

八长老解释说：因为她根本就不像是丐帮中人。严格来说，她是净衣派的，只要她不自曝身份，官兵奈何不了她。

我这才意识到，小芳的父亲是二长老，而二长老则是净衣派的代表。如今世风日下，丐帮竟然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像我和八长老这样，真的是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的，我们穿得破破烂烂，以天为盖地为庐，为污衣派。与污衣派对应的便是净衣派。净衣派的构成比较复杂，他们当中，有职业乞丐；有犯罪型的要饭团伙，专门拐骗儿童，将他们作为要饭工具；有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平日里吃喝嫖赌玩魔兽，没钱冲卡骗银子，专门在路人面前假装遇到困难寻求帮助，说什么自己是来自京城的某某公子，来此地找朋友结果碰巧没找到，又碰巧出门时把钱包锁家里了，车夫又碰巧回家帮自己拿钱包去了，来回数月，如今无依无靠，求壮士慷慨解囊，日后必定重重答谢。总而言之，据我污衣派中人所说，净衣派的人除了衣服穿得比较体面之外，就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和“净”这个字扯上关系了。因为净衣派四处招摇的原因，乞丐们的公信力已经空前低下，在如今仅次于朝廷，十年前，乞丐出去一趟回来至少能管饱一天，而如今，污衣派的不懂耍手段，一般出去一天大概只能管饱半天，入不敷出，这些年听说越来越多的污衣派人士为了生存不得不转投净衣派，把要饭一年的积蓄拿出来买一套体面衣服，干一些坑蒙拐骗的勾当。

在我身边长老们的影响下，我对净衣派全无好感。净衣派的所作所为不仅使得丐帮公信力低下，更是造成了整个江湖的信任危机，有破坏和谐江湖的嫌疑。

由于小芳的父亲二长老从来没有尽到过一个父亲的责任，将小芳弃如草芥，就算他不是净衣派的代表人物，我也不会对他产生好感。但是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净衣派还流行世袭制，就算老爹从没有教养过孩儿，就算孩儿从小在污衣派长大，还是不摆脱不了净衣派的身份。怪不得一直以来我看小芳的穿着都比我们平常小乞丐要整洁干净许多，以前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他得到了丐帮上下的关照，想不到这当中还有另一层缘由。

我问八长老：八长老，那些净衣派的人在加入丐帮之前也举行过入帮仪式吗？

八长老摇了摇头说：其实许多净衣派的人严格来说根本不能算是丐帮弟子，然而，唉，这事说来话长。小芳的事情也只能等和老陈他们会合之后再说。

我点了点头。此后曹林接我的班守夜，我总是感觉自己似睡未睡，似醒未醒，恍惚中似乎梦到了小芳，又好像梦到了催命阎罗。只见催命阎罗站在城楼上，一手执枪，一手抓着小芳的肩头。我施展轻功，竟然只需一跃，便跃上了城楼。催命阎罗大吃一惊，反应不及，被我一棍打翻。

我问小芳：你没事吗？

小芳说：我没事。

我说：没事就好，我很担心你。

小芳说：现在没事了。

话音刚落，刚刚被我打趴下的催命阎罗又从小芳身后站了起来，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不是什么催命阎罗，而是曹林。

曹林举起长枪，一枪刺入了小芳的胸膛。只见鲜血从小芳的胸口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穿着的丝绸衣裳。

这时曹林说道：马长老，我帮你杀了她了。

我惊醒过来，只见自己依然身处沙漠，面前的篝火烧得正旺，八长老躺在我旁边睡得正香，而曹林正在我对面怔怔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曹林说道：马长老，怎么了？

我摆了摆手，道了句“没事”，便不再言语。

是时东方已经略现红光，头顶的夜空也已经变成了灰蓝色，我知道自己再难入睡，便叫曹林再歇息一会儿，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一夜下来，捡回来的柴火已经悉数烧尽，火焰烧得柴火噼啪作响，但也只能支撑那么一会儿了。我看着火势渐渐减弱，天色慢慢亮起，忽然有种不知人间几何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