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散文《树犹如此》片断欣赏

我家后院西隅近篱笆处曾经种有一排三株意大利柏树（ Italian Cypress )。这种意大利柏树原本生长于南欧地中海畔，与其他松柏皆不相类。树的主干笔直上伸，标高至六七十吠，但横枝并不恣意扩张，两人合抱，便把树身圈住了。于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气势。南加州滨海一带的气候，温和似地中海，这类意大利柏树，随处可见。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树密植成行，远远望去，一片苍郁，如同一堵高耸云天的墙垣。

这是白先勇先生《树犹有如此》的开头，我读了三遍。先是自家后院，后是南加州滨海。二百多字，跨越了几千公里，跟着作者的描述，读者像是亲眼见到了一样。

国祥爬上树去，我在下面接应，一下工夫，我们便采满了一桶殷红光鲜的果实。收工后，夕阳西下，清风徐来，坐在园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劳，很快也就消除了。

两个少年在园子里，一个摘，一个接应。夕阳西下，啜酒尝李。这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我在车中反光镜里，瞥见他孤立在大门前的身影，他的头发本来就有少年白，两年多来，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萧萧，在暮色中，分外触目。开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

这是挚友王祥病情复发后，白先勇陪他看病，多方寻医问药，知是无望后的悲痛，也是无力回天的一种绝望。

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愣愣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这是结尾，我也读了很多遍。这是友人王国祥去世后，某一日，白先勇坐在园中所看所想。满园春日繁华，也填补不了友人去世所带来的裂痕。行文没有一个字写到悲痛，却又处处是到痛骨髓的怀念，他用两字个形容“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