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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病了

2022-07-08  本文已影响0人  陈迹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三天后,是这年的农历六月十六,也是常娥的丈夫,余正良的三周年祭日。

她犹豫着要不要通知韩檬韩医生,常娥不能确定,韩医生是否还愿过来。

当初,她太过悲伤而不愿接受正良的死亡,后来,又自我怀疑,认为是她的原因害死了正良。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常娥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不太正常。

那时,是正良的堂侄安排了他的后事。她依稀记得侄子告诉过她,韩医生去外地学习了,说百日那天一定赶过来;正良又说,韩医生提议将堂叔埋在后面紫薇林里,她也点过头。

后来,韩医生来了。她惊呼:“常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她握着常娥的手,落了很多泪。

常娥记得那是正良的一周年祭日,也许韩医生之前也来过,但她忘记了。两年前,虽然她不再那么糊涂,望着韩医生还觉得她才瘦了很多,可她还是懒得回应外界的一切。她觉得即便是韩医生,对她来说,也已变得遥远而陌生。

韩医生和她聊了几句,见她总是冷冷淡淡不愿开口,就匆匆走了。随后,她陆续打过几次电话给常娥,这一年来却几乎断了联系。

而六月十六日,也是常娥的生日。三年前的那天傍晚,堂侄一家来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八点散后,常娥就忍不住打了哈欠,对正良说:“明天再收拾吧,我今天实在太累了。”

正良醉憨憨地笑着劝她先去休息:“今天不用你陪,我再收拾一会儿,马上就好了。上楼我也是看电视。”

于是常娥说了句:“我肯定要先睡了,你不要看太晚。可惜,韩医生今天有事没能来。”

“我过会就打电话问她,周末能不能来玩一玩。”正良回道。

她嗯了一下,就上了楼。再醒来,发现正良坐在楼下的客厅里,仰靠着沙发已死去。

他面前的茶几上,剩着半瓶烈酒,常娥的几板抗癌消炎药空了许多,他的手机显示近九点时,他和韩医生通过一次电话。

常娥知道她不该在自我解救之后,却又另设一个假想,是韩医生说了什么,正良才一时冲动自杀了。

也许正良是真的喝醉了,他想拿药给常娥,或者他想起他的父亲,公公肺癌去世前,也一直是正良照顾他。所以正良只是喝醉了,昏了头,拿了药,却自己吃了下去。他并不是觉得常娥是累赘,也不是认为他们的生活无趣又无望,才不想活的。

正良在她做乳腺癌手术前,说过,想和她好好生活,一直活到老到说不动话,走不动路后,再一起赴黄泉。所以让她一定要努力坚持下去。

可是,常娥清醒后,总忘不了韩医生流的泪。她从来没有见她流过泪。从前,她觉得韩医生的微笑,如夏夜晚风,让她倍感舒适与清凉。她从不知,原来韩医生的眼泪,竟会烈火焚心似的,不经意间,就灼伤了她的整个身心。

她不会把他们的关系想象成某种不堪的现实,她相信韩医生和正良都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介怀与嫉妒,她是他最后的联系人。她只想知道到底什么原因,是有意,还是意外,才导致这个结果;还有临死前,他到底想着什么,最后的念头停留在何处?他有没有念着她?

常娥想:“无论如何,我要当面问一问韩医生,正良临死前都说了哪些话。”

烈日当空,室内的空调机,不时地发出几声咽鸣,似远似实,如常娥心里头的想法一般。

她披件浅色的长衫,瘦伶伶的,抱臂伫立在二楼紧闭的窗前,枯如灰枝的胳膊裸露在外。青白的脸上,颊骨异常地凸出,似乎要刺破外面挂着的一层皮囊。

不过那轻蹙的细眉下,一双大大的眼却未流露出任何凄凉的神色,反而时不时地,在寂静里,像有焚烧后的石火和电光冒出。

那闪着幽黑光亮的眼眸,沿着她家院后的弯曲小路,向外延伸瞻望,最后她目光定格在不远处一片整齐林立的紫薇林中,正良就埋在那林间最深处。

2.

记忆里,现在的紫薇林是最漂亮的时候。晶莹的绿叶,如一展展清蔼翠幄,半张在低空中屹然不动;而稠密的紫花,又如一团团秾秀锦纱,铺就于青帘间向风而笑。那满满的红情与绿意,一眼望去,似乎都要溢到天边去了。

也许生于盛夏的缘故,常娥从小就喜欢夏日的热情和欢快,蓬勃的生活气息,让人单纯地只想敞开心扉,全然接受生命里所发生的一切。

浓烈的紫薇花也曾得过她的深爱。当初,韩医生提议正良种植紫薇树时,就给常娥介绍了此树的奇特。

她说,人常言,花无百日红,紫薇花却能开放百日之多,所以,只要拥有足够多的欢乐,哪怕是外在的,人也可长久地幸福下去。

她说,一生多困苦,得此复何求。这多姿多彩的花,就代表了那不可多得的好运气。

常娥照例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她没来得及深思,因为她看到韩医生收集的紫薇花集后,就一下子迷上了那灿烂的花色。

韩医生还说,紫薇树也叫怕痒树,只要轻踫它的树皮,整颗树就会颤抖。

常娥听了心头一跳,因为她也很怕痒,真的只要稍稍踫触,就要立即跳起脚来。可是,那种心颤的感觉仿佛早已被遗忘了。因为父亲去世,她有些迁怒正良,虽然她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

父亲观念老旧,他认为女儿嫁人后就是别人家的人,女婿也是外人,所以他患病后拒绝去医院治病,即使正良一再保证他有钱,可是父亲他却说,儿子养老子天经地义,以后不还这钱,一辈子被人笑话,还钱,不过人财两空。不久,他就死了。

现在,正良的父亲同样患了肺病,却治好了,常娥的心里很不得劲。弟弟又因为父亲的事情,辍学后不知去向。常娥总觉得弟弟也是怪罪她的。

如今正良要照顾公公,又忙于其他工作,好像他们互相支撑的关系中缺了某些温和。不过常娥下意识地不愿寻思,只是出于这点慌乱,又因为好奇,常娥完全赞同了种植紫薇树的计划。

韩医生眼神明亮,欣喜地回道:“就知道你会和我一样喜欢它。”

那一刻,常娥被宠若惊,红通通的脸上,仿佛日晒之后褪去了旧皮,长起了新皮肤一般,痒痒的。她忽然觉悟她也可像韩医生一样生活。过去的已经过去,重要的是未来,他们能否快乐和幸福。

韩医生的丈夫出国多年,终于提出离婚的要求,可韩医生看上去却毫不气馁,依旧和从前一样,认真又开心地生活着。

韩医在常娥的心里,又美好了十分。同时,似乎她在不知不觉中支持了韩医生一回,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常娥本以为自己的意见不值一提,她对绿化完全不了解,只想以后能有销路就好。可是她却被韩医生的细致所感动,和韩医生在一起,她由衷地觉得自己被重视、被关爱,同时,还常常产生新的生活感悟。

她想,这也是他们夫妻喜欢和韩医生呆在一起的缘故,不仅仅是老人生病后,他们得到韩医生的帮助,度过了最初的恐慌;后来又在韩医生的联系下,及时请到专家为公公做了手术,挽救了正良父亲的性命。

正良和她对韩医生的感激无以言表。因公公去外地治病,正良刚刚建起来的鞋作坊几乎停了运转,一时间单子锐减,同时病亡的阴影还不能完全消除,公公后期治疗也许还需要不少资金。

这一次,又是韩医生提议做绿化,并帮助他们寻找资料,联系园林。于是,正良决定买下村后的一片野林,进行改造,做两手准备。

他们和她已经很亲密了,正良正在她家的厨房里忙着晚饭。同样是一个夏季的时光,暴风雨刚刚结束,天边的火烧云分外炫目,似乎也暗示着灿烂的新日子真的快要来临。

饭桌上,韩医生说:“上次在你们家吃了正良做的一顿饭,我就一直念念不忘。常娥,以后你们来市里,一定要到我家里来吃饭。”

她瞪大了眼,憋着笑,满怀期待地瞧着常娥。

常娥立即回应道:“好,正好让正良多显显身手。其实我们还想请你以后常去我们家呢。正良说,等以后赚了钱,要在林子前重建一幢小洋楼。到时候,我们一定也为你装修一间漂亮的大房哈。”

“那怎么好意思呢?”韩医生摘下眼镜,挥动着一只手,一点点风起,她笑得像只小田鼠似的。

虽然住在乡下,常娥倒没有见过田鼠,可当时她就是觉得韩医生,笑得像中了奖的小田鼠一样开心。

常娥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摇晃着,说道:“你为了我们花费了多少精力,算都算不清了,这点事算什么。我们现在开出的不过是空头票。”常娥挽住韩医生的胳膊,头靠过去,“现在,你在我心里都超过正良了。等以后,紫薇树开满花的季节,你一定要来多住几天。”

“好。”韩医生扭过头,望着常娥,说,“总觉得你憋着坏,哼,肯定是在笑话我什么。不过我不和你计较。”她叹息,满足得似窗外霞光,“感觉只要活着,仅这样的日子,就已经很美好了。知足常乐。”

熟悉后的韩医生,一扫她在常娥心里医生的形象,特别地温柔和感性。可无论她是什么样,常娥觉得她和正良都可以信赖她。韩医生是比亲人还亲的人,因为她陪伴他们走过了那么多的艰难时光。

3.

韩医生一定不会对她隐瞒什么,常娥想,韩医生多次说过,刚刚认识的时候,她也没有想到她能和他们相交这么深,他们夫妻,也给了她莫大的、他们想象不到的安慰。

正良死了,韩医生的伤心肯定也不比她少。怪只怪自己受得刺激太大,乳腺癌刚刚动完手术,医生说恢复得很好。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常娥实在不明白命运为什么又给她这样的打击。所以她才浑浑噩噩,傻了一般。

韩医生当然还是值得信赖的,她想,就像以前一样,打个电话给她,从前都打习惯了的,算不得什么事。

从前,常娥和正良结婚多年后,都未能正常地怀上孩子。乡下地方,遇到这种事,一般只会抓些中药,给孕妇补补身子。正良却在第三次流失孩子后,带了常娥去了本市一家有名的妇幼医院检查。在那里,他们认识了主治医生韩檬。

经过多次地往返检查,因为情况特殊,韩医生还为之联系了她的老师,最后告诉他们,他们这种基因不兼容的现象,很罕见,只能尝试性治疗。但如果他们离婚,重新组织新家庭,许会很快拥有各自的宝宝。

正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常娥当然顺从地接受了正良的意见。

韩医生惊喜地追问正良:“为什么?”

在九十年代的医院内,韩医生见多了因为生不出孩子、甚至生不出儿子而闹离婚的夫妻,女人总是处于弱势的地位,在生孩子的问题上,几乎是男人决定了所有的事情。

正良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夫妻当然是原配的才好。如果没有孩子,那就抱养一个,怎么能想着离婚呢?”

韩医生听了这句话,却非常激动,红晕的脸上闪现一抹笑容。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们才察觉,原来韩医生是那么年轻。

后来,他们也知道了,遇见韩医生时,她不过二十八岁,比常娥还小一岁。因为年轻,才打扮得老气横秋,装得成熟冷静。

那时她结婚两年,常娥他们已经结婚八年,正良都三十二岁了。

对此,正良还发出质疑:“韩医生也太年轻了点,这么年轻的医生,能懂什么?”

常娥就像自己被否定一样,也有可能她刻意忽略了他的意思,就像后来她好像有意无意也避开正良的一些感叹,啊,那肯定是有的,肯定不是她的臆想,她肯定一心认为他和她的想法一致。可真的一致吗?常娥的心一痛。正良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可当时她只以为自己在为韩医生而生气,立即反驳了他:“之前,也就一年多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韩医生看上去和你差不多大,绷起脸却很厉害的样子,再讲起话,真是比我们的长辈还像长辈,让人发憷。”

“哎,那时不是不熟。”正良学着韩医生板着脸的样子,回道,“谁还不怕个医生,你小时候打针还哭吧?”

常娥却学起韩医生温婉的表情,看着正良不说话。一会儿,两个人就忍不住笑起来。然后,正良又忍不住笑话起常娥来,捏着她的嘴巴说她学得不像,微胖的他,一双眼都快笑没了。

常娥就丢给丈夫一个大白眼:“笑什么笑,我就想做韩医生。既好看,懂得又多,说话也好听。”

严肃认真的韩医生,知道他们并没有离婚的打算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不仅详细地给他们解释了医学术语,对常娥也异常地温柔,告诉她多次流产的危害,又讲了不少保养身体的事项,让本来不太自在的常娥,一下子卸下了内心的拘束和怯懦,虽然她有时不能完全明白韩医生所说的话。

另外,韩医生还说,抱养孩子很好,不过,就是现在不考虑孩子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以后科技发展了,也许这也不算缺憾。而且现在有一些人,他们为了全心全意地做自己的事情,还特意选择做“丁克一族”。

她说生活其实是两个人的事,如果两个人感情好,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她对正良和常娥夸了又夸,最后竟然还留了电话号码给他们,说常娥身子亏了,要好好调养,有疑虑可以打电话给她。

回去的路上,常娥还特意问正良:“真有人离婚吗?”

正良当时在镇上的鞋厂做销售员,常常在外面跑,在常娥的心里,正良是她一辈子的依靠。

正良回道:“外面不像我们乡下人实在,什么事都有可能。要在我们当地,就是谁杀人放火了——总要有点原因,就这样,也不会离,对吧?离了,外人看他们,还是一家子。你看,那些死了人的再婚,最后他们还不是要和原配埋一起,是不是?”

两个人默默点头,都觉得韩医生这人很特别,但这不妨碍他们什么事。只是对韩医生的夸奖莫名感到有些心虚。

于是,虽然确定了不能有孩子,可之后,他们的感情却变得更好了。不同于村人的平淡,似乎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秘密,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萦绕在了他们之间。

4.

双方的长辈,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不时地劝他们早点寻摸个孩子回来养。他们说,抱个小一点的,养得熟;正良的年龄不小了,早养孩子早得力。还有一些村人过来问,有亲戚家不小心多怀了一个娃,他们要不要抱养?

他们却总是回道,过几年再说,他们想多赚点钱,以后养孩子能轻松些。其实他们只是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做选择,或者说当时他们并不想做任何决定。

常娥模模糊糊有感觉,生活可以变得和从前不一样。

于是又有人去劝常娥,说些耸听的危言,没有孩子的坏处。常娥不甚烦扰,不过在抱怨时,随口说了句,如果是韩医生的话,估计早就解决了这些烦心事。

正良听了,思索了几天,忽然就辞了职,在靠家的地方,办了一个制鞋的作坊。

村里人一下子转了风向,他们觉得正良了不得,竟办得了厂,肯定主意正,渐渐地也不再过问他们养不养孩子的事了。

常娥欣慰不已。

那时,常娥以为正良和她的感受一样,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仿佛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相互眷恋的爱之情,他们在一起并不是只为了孩子,或其他什么原因,只是因为美好的感情,美好的生活。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原来生活的转变如此简易,过程又可以如此美好。人生并不是到了年龄就要能生会养、传宗接代、养儿防老,它不是只有一种固定的古老模式,除了生命的延续,还可以有更美好的事情发生。

常娥一下子对生活充满了新的期待。仅凭这一点,常娥就非常感激韩医生了。

玻璃窗里,隐隐约约映照出常娥扁平瘦弱的身影轮廓,她忽然想起四年前确诊乳腺癌后,她决定切除双乳时的勇气,也许当时她只想着,能活着就很好。

她总是简简单单,做事从不考虑周详。但是她也不过四十出头,为了不留下后遗症,消除复发的可能,她才会第一时间就下了决心。

那当然是最好的方法。可是,这样的决定,是不是也如同当初的心安一样,只是她自己的感受,而正良只是无法拒绝,才被动地接受?

当初,她偶尔也会克服内心的惶恐,打电话给韩医生,询问一些身体上的困惑。她觉得不能负了韩医生的好意。同时,她也认为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都要结婚生子的,不能生孩子,对她来说,仍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即便不是她的原因。

现在有了韩医生,好像除了正良,她又多了一位同盟,有了新的生活方向。而且韩医生又那么亲切随和,有时一些隐秘,常娥羞于说出口,韩医生仿佛开了天眼,从她含糊吱唔的言语中,就猜出了真相,给了她许多忠告,告诉她如何调整药物。

有时,也许为了消除常娥的不安,韩医生也会向常娥谈些生活中的事情。她的丈夫正积极准备出国进修,婆家催促她生孩子,她却想再等一等,早生晚生,即便不生,都不算事,她的丈夫也如此说。

常娥很是惊讶,这太过交浅言深。她不明白韩医生怎会和她讲这些事,她和她见面不过十多次而已。也许在农村人眼里顶顶重要的事,在城里人眼里却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但常娥还是忍不住和韩医生亲近了起来,一点开心事,一点烦心事,都要和韩医生交流。韩医生也愿意配合她,两人常常晚上聊起来没完没了。

韩医生和她说过:“你不要总叫我韩医生、韩医生的,叫我韩檬好了。”

“不,叫你韩医生,我好像才有话讲,叫你名字,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平时生活中,常娥也常常开口韩医生说,闭口韩医生讲。

“你去和韩医生一起过吧。”正良玩笑地说,“赚得少的话,都不够你打电话了。”

“我就喜欢韩医生。”常娥堵着气说道,心里觉得有一丝委屈。

她以为那只是羡艳,后来就忽视了那点疙瘩,她不过是对美好的事物有一点羡慕、甚至还带有一些感动,她又没去嫉恨谁,何必天天想不开心的事呢?

她忽略了心底的那点不安,努力迎合她未知新的生活,不愿去思考正良的话。

5.

是不是当初,她其实就很明了正良心中的遗憾,还是说其实她内心也存有一丝不甘,于是才频频提及韩医生,将韩医生对孩子的想法,作为挡箭牌摆在了她和正良之间。

韩医生总是说生养孩子不是简单的,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就养育一个孩子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如此,不如不生养。

可正良,他到底又是怎么想的呢?常娥觉得生命是该象韩医生所讲,除了传宗接代,还应有更重要的感动和体验,可正良最后是否觉得生命没了延续,就失去了一切呢,所以他就冲动地寻了短见。

可是为什么早不寻,晚不寻,偏偏在她手术成功后,在她的生日之夜呢?

是不是她不够关心他,让他一直活在压抑和痛苦中,尤其在他父亲去世后,他是不是更觉得生命该有它应有的传承?他是否还一直梦想拥有自己的孩子,会不会他也想过和韩医生一起生活?不,不会的,他们那时那么要好,她都没有怀疑过他们。

再说,韩医生也一直不太喜欢孩子,可是,也许正良想和她在一起,就像她想和韩医生待在一起一样,就是欣喜那生命里的一点光明和协调,快乐和欢畅。

特别是她得了乳腺癌后,虽然他们说要微笑面对一切厄运,可是他们好像再没有开怀大笑过,正良是不是因此而厌恶了一切?

现在的她,仿佛再也无法从盛夏的浓红翠绿中,感知一丝清凉和一线生机,而正良是不是早有了这样的感觉?

这一刻,仿佛人生中所有的情和意都远离了自己。可是,脑中的记忆却又固执地如赫赫骄阳,烧得她整个人如一团火似的,飞快地投向了对面树林里。

她想毁掉那片林子,还是想驱逐那更深处的阴暗,连同她心底的煎熬也一起消灭掉,她不能确定。只有记忆不停地在脑海里翻腾,让人无法忍受。

紫薇树刚成荫时,常娥最喜随正良去紫薇林里闲逛。那时,天也蓝,鸟也欢快。耀眼的光亮照在树林间,绿叶纷纷,烂花漫漫。

而白光反照的地面上却有无数薄红飘香,原来即便是“独占芳菲当夏景”的紫薇花也会随风而落。可风吹红花舞,莫名地又多了一份感动。

那时,她以为自己理解正良的无奈和苦闷,也常常为他的努力和柔软而感动。常娥觉得公公去世后,他们之间应该有了更深地挂念和羁绊。

只因为这点无名的感伤,她常常会忍不住在正良身边捣乱,不肯让他好好修剪树苗。有时正良会歇一歇。有时他反手就扣住了她,不停地挠她,等到她忍不住求饶时,才将她放在一旁;一边还喝道,再烦,就把她捆起来,丢了。

那时,她以为玩闹可以缓减压力,只觉得开心。可是,正良心里有没有真的那样想过呢?

韩医生也常常会过来住两天。他们曾一起击掌庆祝过紫薇林的长成;也曾一起听过脚踏枯叶嘎吱嘎吱的响声;也曾为偶遇一棵黄枝或红叶而欢笑;更是无数次一起欣赏过花开花落。

幽幽时光,停在林中每一处,都似乎有无数回忆。

韩医生总是说,就这样,过一生也值了。当时,三个人笑得多欢喜。

只有一次,韩医生摸着紫薇树干,突然说道:“好细嫩光滑,常娥,你来摸,真的好平滑,像婴儿一般。”

常娥摸了摸,是很光滑,可她实在难以将树干和婴儿联系在一起,怪异得很,于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如果我有一个小女孩,穿着白裙子,然后在这开满花的林子里,踩着落红,姗姗学步,该多美呀。常娥,我们去抱一个孩子来养,好不好?”

看着她陶醉的样子,常娥差点脱口一个“好”字,正良却在一旁回道:“养孩子太辛苦了。想养孩子,还不如多种树。我觉得这些树,不就像你说的,如一个个孩子长大了吗。”

“对呀,”常娥埋怨地看向韩医生,“差点上了你的当,你只为一时的美,受苦受累时你就忘了。”

韩医生呵呵笑:“我不过羡慕这美景,还是正良好,这份美,这份景色,是他一手造出来的。”

“是呀,正良很辛苦。”常娥回道。

6.

常娥凝视着那片紫薇林,莫名的笑了笑,她脸颊两边的颧骨上下动了动,萎缩的牙根露出来,不知哪里的疼痛又让她轻吸了一口气。

从前,她只会赞叹紫薇树的奇特,只心疼正良的辛苦,从来没有想过,正良后来为什么放弃形势好转的鞋厂,一心扑到种植紫薇树上。

他每天待在林子里,看着那些如同他孩子似的树苗,一天天长大,他紧紧地和它们联系在一起,是否为了不用再想现实里的烦恼。

常娥早就忘记了那久远的伤心事,她大步向前奔跑,正良也许还停留在他三十二岁那年。也许她动手术的事,又勾起的正良的记忆。

常娥忽然从心底涌起一种渴望,如宗教画里的圣徒般,她从韩医生那里见过不少。她眼里的火焰消失了,只剩下圣洁的光辉,她想,她该在四年前就死去,确诊乳腺癌后,她就该死去,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样。

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可是在死亡之前,她想,无论如何,她还是想问一问韩医生,正良临死前说了些什么。不然,她总有那么些不甘。

她下意识地就拔动了电话,可另一头,却传来“你拔打的电话是空号”的回音。她不死心地又拔动了几次,可每一次的结果都一样。

常娥的脸色渐渐由青转为灰白,眉心跳动不停,她抿紧嘴,缓缓地坐落到地上。但她马上又记起了另一个号码,韩医生值班室的电话。

她迫不及待地打了过去,接电话的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陌生女音。

“我找韩檬韩医生。

“韩医生不在。”

“请问她什么时候上班?”

“你是……”对方迟疑地问道。

“我……我是她以前的病人,……”

“哎呀,原来是病人。”那个人大大咧咧地回道,“韩医生竟告诉你这里的电话了。你是有小孩了,不用谢她,都是医生该做的事情。”

“不……不是……”

“那还要来治病,那就来吧,韩医生不在,这里每个医生都很尽职的。”

常娥不明白对方到底是不是医生,还是什么人恶作剧,可是她心里很愤怒,不由地提高了嗓音:“我找韩医生。”

“告诉你,韩医生不在。”对方也大声回道,“韩医生出国了,和她丈夫团聚去了,不回来了。”

“胡说,他们早离婚了。”

“是呀,他们早离了,”对方非常得意,“韩医生喜欢孩子,他丈夫却不想要孩子,后来溜出国,还不是嫌弃韩医生了。”

对方仿佛有了兴致,不顾常娥是否愿意听,喋喋不休地讲了下去:“韩医生那么漂亮,人又温柔,只有瞎了眼的人才舍得呢。韩医生死心眼,还一直等着她丈夫呢。”

“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不少人追韩医生,她都不睬人家。三年前她丈夫一回国,她就追到省里去了,为了陪他,大夏的天,晒得乌漆麻黑地才回来。回来就忙着签证,终于麻雀变凤凰了。”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哼,医院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韩医生那人清高得很,给她介绍对象,理都不理人家。哼,听说现在还怀了孩子,那么大年纪了,也不害臊,不怕出事……”

“你才要出事呢!”常娥叫了起来。

“你怎么骂人?”

拍地一声,常娥挂了电话,老妖婆说的话一句也不可信,她说的不是她认识的韩医生,那肯定是另一个姓韩的医生。

她认识韩医生这么多年,韩医生才不是那样的人呢,她急于向谁求证,可是又不知可向谁求证。她愤闷、难受,她想,要是正良还在就好了。

正良,是呀,正良已经死了,正良早就已经死了,可是他死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她竟然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能知道了。

也许,这是她早就明白的事情,不过她想找件事来支撑她,一切不过是她的奢望。她的念头一会儿转向正良,一会儿转向韩医生。

接着,仿佛有无数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地爆裂。她终于忍受不住,痛苦地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三天后,是六月十六日,正良的祭日,也是常娥的生日。

那天夜里,她终于长咽下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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