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生在慕尼黑的爱情 | 吴楠专栏

2018-09-03  本文已影响51人  三明治Sandwichina

文 | 吴楠

2016年7月最后两周的慕尼黑,颇不平静。先是傍晚时分,一家餐厅发生了枪击。几天后,一家餐厅在深夜十时发生爆炸。第二次爆炸,慕尼黑仿佛被巨大陨石击中的池塘,掀起了波浪,泛滥了涟漪。

沈旭正在一家餐厅陪同刚刚抵达的中方访客。沈旭公司的德方员工接完手机慌张跑回来,用德语对沈旭喊,“我要回家!刚刚发生了爆炸!”

很多人的手机先后响了起来,紧张的情绪潮水一样蔓延和淹没了在场的每个人。几分钟之前还宾客满满、秩序井然的餐厅,忽然变得喧闹与慌乱。

又是忽然,餐厅安静了。每个人的手机都安静了。人们反复确认后明白,手机信号消失了。片刻安静之后,所有人都涌向出口。沈旭转身跑向餐厅的门,用尽全力挤了出去。

外面已经不是慕尼黑,至少不是沈旭熟悉的慕尼黑。交通全部停运,手机没有信号,每个人都在匆忙奔走。沈旭每隔几分钟就拨打一个号码,始终无法接通。他决定走回家。

那个家是沈旭和他的同性男友的家。手机打不通,沈旭在心里一直叫着男友的名字,李诚,李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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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的暑假,沈旭留在大学打工,没有回家。李诚跟着父母来这个城市走亲戚。两个人在同志聊天室里聊了几个小时,决定在沈旭的大学里见面。那夜阴天,两个人围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话题聊完一个又冒出一个,星星却始终没有露面。

两个人在沈旭的宿舍过了一夜,沈旭住下铺,李诚住上铺。聊着聊着,也不知道谁先睡着。天亮以后,两个人去公园拍了第一张合影。摄影师调侃,“当哥哥的自然点,把手搭在弟弟肩膀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胳膊,手碰到了手,原来谁也不知道谁的年纪更大一些。正犹豫,沈旭放下胳膊,往李诚的怀里轻微靠了靠。李诚顺势把手搭在沈旭的肩膀上,虽然有些僵硬,却是手指用力地搂住了沈旭。

两个人的第一张合影一直摆在他们在慕尼黑的家中。

开学后,两个人都读大三,快一年的时间没见面,聊天没断。沈旭说,“我想去德国留学。”李诚说,“好啊!”沈旭听完李诚的回答有些失落,本来以为会有些什么回音。

沉默了几天,忽然接到李诚的电话。那边风很大,声音被吹得断断续续,沈旭听见李诚说,“寒假我过来学德语。”

沈旭提前一个月租了个单间。房租是他做家教攒下来的。李诚特意买了羽绒服,这是他第一次在北方过冬。两个人第一次躺在一张床上,距离上次见面三百天。被子下面,沈旭抓住李诚的手,房间暖气不好,李诚冻得瑟瑟发抖。沈旭笑了起来,“你明明比我还大两个月,现在像一只小耗子。”两个人闹着闹着,吻在一起。

每天上午一起去德语班上课,下午去学校上自习,晚上一起回家。一个多月的寒假,节奏简单又充实。春节时,两个人各自回家。

阖家团聚,沈旭和李诚的心有一部分没在家里。差不多十天没联系,再联系的第一句话,李诚说,“做我男朋友。”沈旭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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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非常忙。寒假一别,两个人又再也没见过。沈旭在北方、李诚在南方,各自学习德语。在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两个人只能每天晚上回到宿舍后,用电脑登陆QQ,聊上半个小时。

德语水平考试在北京举办。考试系统安排的时间,一个人在上午,一个人在下午。考试地点则一南一东。好不容易抢到的车票,一个是前一天半夜到北京,另一个是早上七点到。

原计划两个人在北京见个面,在一起呆一个晚上,却成了一个又小又无法实现的愿望。

上午八点,两列地铁呼啸而过。沈旭和李诚在地铁站见面。他们只有短短三分钟,却有太多的话要说,一着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竟都失语了。

成绩出来以后,李诚心里天地颠倒了。他没考过,但沈旭考过了。

沈旭问,“我要不要先把签证和机票定下来?”问这话的时候,他有点尴尬。李诚没考下德语资格,他却急着要走。但如果不开始办签证和机票,一旦学校发出录取通知,再办理这些恐怕就来不及。李诚听了也不舒服,他不能让沈旭等他,这相当于让他放弃准备了一年多的留学,万一自己下一次考试还没有通过呢?但一个国外一个国内,感情怎么谈下去?李诚咬咬牙,“行,我和你一起办。”沈旭松了口气。李诚又说,“正好下次考试的时间,应该能赶得上一起走。”

沈旭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自己有多爱他。他决定,如果两个人不能一起去,要么自己晚走,要么一起在国外学习一年。

静水流深。两个人每天平静地联系。第二次考试成绩出来的那一刻,沈旭差点哭出来。李诚通过了。

签证、机票办理的都很顺利。但收到录取通知时,又是一惊。沈旭申请的学校在慕尼黑。李诚申到的学校在一个小城,在此之前他们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城市。从小城到慕尼黑,火车差不多两个小时。

人在国外,是来到这里安全陌生的世界。气候、语言、饮食、学习,都重新来过。两个人一起出来,决定了一起面对这些困难。害怕有什么用?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接下来的两年多,李诚每周五都来慕尼黑找沈旭。德国是全球对性少数人群最为友好的国家之一,但两个人都没想过和这里的其他性少数人群联系。研究生毕业后,他们在慕尼黑找到工作,一待就是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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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日的上午十点多,李诚热好牛奶,煮好咖啡,煎了饺子和鱼排,做了蔬菜沙拉。沈旭昨天刚出差回来,早上又出去跑步。李诚习惯西餐,沈旭偏爱中餐。每次一起吃饭,做饭的那个人总要做两份,一中一西。

沈旭一推门,看见摆得满满的餐桌,边笑边倒了杯水,“今天还要去公司吗?”李诚点点头,“上午去公司,下午去健身房。”沈旭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我今天上午也去趟公司。”两个人约着晚餐一起去外面吃。

沈旭和李诚在不同的公司。沈旭从事工业技术方面的工作,李诚从事金融工作。两个人出差都多。比较之下,沈旭似乎更多一些。两个人最经常一起吃的一顿饭,是早饭。有时是出差回来,有时是出差之前,哪怕凌晨四五点出发,两个人也都会起床,一起吃点东西。沈旭和李诚都不喜欢边吃边看电视或者报纸,两个人都极珍惜这难得的二十分钟早餐,边吃边聊。

“算下来,我们俩真是一直在奔波。”沈旭边想边换了西装,出了门。挤上地铁,他还在回味这几年。特别是圣诞节的时候,两个人还在读书,不太会做饭。去中国超市买了挂面、冰淇淋、啤酒和香肠,腻在家里。偶尔出门,外面也是铅灰色的天空,空旷的街道。毕业时,学聪明了,知道两个人都要在慕尼黑。正想着,手机响了,沈旭的母亲在电话那端问,“最近有没有女朋友?”

催婚,性少数人群都面对这样的尴尬,哪怕是远在德国的沈旭和李诚。

沈旭不知道听到多少次母亲这样小心翼翼地问话了,他有些胸闷,当初拼命地考出来为了什么?这件事他想了一整天。晚上和李诚吃饭时,对李诚说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出柜。”

李诚并不惊讶。他想的更多。在德国呆久了,虽然没什么同性恋的朋友,但异性恋夫妻朋友还是有两三对的。周末,异性恋的朋友会带自己的孩子来沈旭和李诚的家里做客。通常是几个夫妻的孩子一起玩耍,几个大人一起聊天。晚饭时,大家一起准备。沈旭对孩子没什么感觉,但李诚很喜欢。李诚经常和那些孩子一起玩耍、也经常和孩子的父母聊着养育孩子过程中的点滴趣事。他特别希望有自己的孩子。

李诚没有搭沈旭的话,而是说,“我挺想有孩子的。”沈旭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盯着他看。

人心如河流。风平浪静时,清澈见底。有矛盾时,反倒浑浊,不知深流里的动静。有个孩子?李诚是打算结婚生个孩子,还是领养个孩子?是在德国还是在中国?是两个人一起抚养,还是他跟某个女人一起抚养?许许多多的问题拥挤到一起,沈旭的脑子乱了。这是极大的事情,可以掀起生活的波澜。

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很多话不用说,彼此也明白。李诚似乎看出了沈旭的想法,继续说,“我想领养个孩子。”沈旭稍微松了一口气。领养孩子的话,在德国比较容易些。但两人目前都没有打算加入德国籍。很多事情需要进一步了解。

沈旭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李诚就在旁边,“妈,你知道和我特别好的那个同学李诚吧?其实,他不仅仅是我同学,他还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快六年了。”母亲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很久。沈旭的心缩在一起,等待宣判。母亲屏住呼吸,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去德国见你。”沈旭心里咯噔一下。李诚的脸色也惨白起来。

母亲到的那周,沈旭和李诚都请了假。把家里好好收拾了一番,去中国超市买了国内的食材,准备了给国内亲友的礼物。去机场接母亲的路上,沈旭和李诚内心忐忑。如果母亲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该怎么办?

一路上,母亲始终沉默。不管沈旭嘘寒问暖,还是李诚略带尴尬地打招呼,母亲都不置一言。最后,三个人都沉默了。

在两个人的家里参观了一圈,母亲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一些。等吃完李诚和沈旭一起做好的饭菜,母亲叹了一口气,看着沈旭,“儿子,你打算一直这样瞒下去吗?”沈旭一时没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又说,“来之前我和你爸把这件事说了。我们虽然没受过太高的教育,但这么多年一直看着你和李诚长大。你俩也是相互陪伴。你们在一起,我和你爸都同意。”李诚听到这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沈旭没忍住,哭了。

母亲在慕尼黑只呆了四天,就急着回国。临走前,对沈旭说,“我和你爸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也不要活得太辛苦。”沈旭拉着母亲的手,许久不愿松开。

李诚试探着和父母说,“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沈旭你们也都认识,现在我们一起工作,关系也特别好。”他的父母立刻很坚决地说,“你必须要结婚的。我们还要抱孙子呢。”李诚很无奈,又不敢出柜。沈旭知道了,也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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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气候不好,夏天短促,暴热。冬天悠长,阴云密布,就算没有雨雪,整日见不到阳光也是常事。让人烦躁压抑。德国人喜欢跑到别的国家去度假。偏爱阳光明媚、水丰草美的亚热带、热带。沈旭和李诚也受了“传染”。不传染是不可能的,这个国家的气候真让人不舒服。别人去度假,他俩就回国。

中国的夜生活比德国强百倍。德国的年轻人和朋友会约着去蹦迪或者酒吧,大部分百姓下了班还是习惯于窝在家里。国内不一样。大大小小的饭店营业到夜里九、十点钟,KTV 通宵玩,偶尔累了想静一静,还可以泡澡按摩。

回国呆久了,李诚会被催婚。沈旭出柜成功后,没了这方面的烦恼,但他不想一个人玩。每次呆十几天,两个人就匆匆回德国。

有一阵子李诚想家想得厉害,两个人前后脚回国工作。面对不间断地催婚,李诚在国内待了不到半年,重返德国。只是苦了沈旭,那阵子经济不景气,找工作不容易。

留学也好,工作也好,在异国,永远很难融入。沈旭李诚就算是得到一方父母的认可,也不代表生活就此饶过他们。

李诚很有明星气质,在慕尼黑的华人圈里,比沈旭更受欢迎,不少人见过他之后,印象挺深。虽然两人都和华人圈子接触的不多,仍然没有抵挡得住基督徒和他们联系,大部分是来到德国当地的华人,逐步开始信仰基督教。

李诚抹不开面子,去了教堂几次。沈旭忙着去健身房,他对宗教也不好奇,一直拒绝。李诚想,沈旭如果真不喜欢,就不勉强。李诚都没想到的是,在和基督教徒接触了快一年后,自己决定信仰。沈旭难以置信。

绝大部分华人到了国外,很容易信教,寻求心灵的慰藉是核心原因之一。沈旭不明白,李诚为何在有伴侣、有朋友的情况下,还选择信教。之前李诚说想领养孩子,沈旭就感觉不了解李诚。究竟是在相处过程中,彼此发生了变化,还是身处异国他乡,彼此步速不同?沈旭想了很久,想不出答案。他和母亲说起这事,母亲说,“你为啥不去试着了解一下?”沈旭忍不住重新审视母亲。在母亲年近六十的时候,自己才发现,原来母亲是一个懂得接纳、尊重而且始终保持好奇心的人。

沈旭跟着李诚一起去教堂。开始接触华人信徒。这些人里,大部分是硕士或者博士。在大家面前,沈旭和李诚两个人只是普通朋友。沈旭虽然不是很在意这一点,还是有些许不舒服。

沈旭努力读《圣经》,去理解其中话语的含义,也去理解两个人如何一起看待生活。后来,李诚说,如果沈旭不信仰基督教,可能这段感情就走到了尽头。沈旭听完,没有反驳。感情的延续,特别是性少数群体缺少婚姻保障的时候,感情和生活羁绊到一起,或许成了两个人一起走下去的一种保障,信仰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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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旭的母亲一共来过两次慕尼黑。第一次,她主动要来的。第二次,是李诚邀请她来的。

沈旭的母亲接到李诚的电话时,一时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李诚有点害羞地在电话里说,“沈旭出差了,估计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但这件事和他现在出差没关系。我查了一下沈旭的日程,他过两个月还会出差。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来一次慕尼黑?”

沈旭的母亲说她当然可以过去,但是过去做什么呢?是不是沈旭出差太多,影响了两个人的感情?李诚鼓足勇气说,“我想和沈旭结婚。”这么简单直白的表达,把沈旭的母亲弄得不知道作何反应。连沈旭的母亲都不确定,自己的儿子面对这样的求婚,会不会答应。如果沈旭并不想结婚,父母的在场应该是给他们增加了很大的压力。

李诚最近这几个月都在挑买钻戒。他怕沈旭发现,一直都没有带回家,暂存在珠宝店里。沈旭的父母一同意到场,他马上为两个长辈定好了机票。等沈旭出差回来前,又去珠宝店取回了钻戒。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李诚准备了玫瑰花、香槟、蜡烛、西装。为沈旭的父母安排住处。趁着沈旭回来之前布置客厅。

带着一身疲倦的沈旭推开门的一瞬间,原本黑乎乎的客厅,忽然亮起了烛光。一身西装的李诚,站在一片鲜红的玫瑰花中,单膝跪下,仰着脸,声音颤抖但是坚定地问,“你愿意和我结婚吗?”沈旭愣住了。停顿了片刻,用力地点着头。李诚把钻戒戴在沈旭的无名指上。两个人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听到哭声,沈旭的父母忙从卧室走出来,沈旭这才看到自己的父母也在。他又激动又窝心,哭得更厉害了。

沈旭的父母这一次在慕尼黑待的比较久。先是陪着沈旭和李诚去市政厅办理婚姻公正,然后两个人陪着父母逛了一周。李诚很多次都希望,自己的父母有一天也可以来到慕尼黑,接纳他和沈旭。

你我看到的星光和梵高看到的星光不一样吗?为什么梵高用画笔表达出来的星光如此与众不同?这个世界在性多数和性少数眼里不一样吗?性少数的生活方式也许如同梵高的星星一样与众不同,但他们看到的依然是星光,性少数的爱情也是爱情。

慕尼黑发生爆炸的那一夜,沈旭走了二十多分钟的时候,全城停电。摸着黑走了两个小时,才到家。一推开门,见到李诚连鞋都没脱,坐在沙发上。他猛地站起来,快步走上去,紧紧搂住沈旭。沈旭也用尽全力搂住他。

拥抱了几分钟,李诚说,“去洗漱睡觉吧!”这时两个人才发现,慕尼黑又停水了,煤气也停供了。沈旭笑了,“就这么睡吧!”两个人脱了鞋袜、衣裤,爬上床,握紧了手。

“明天还上班呢!”

“对,晚安。”

卧室床头柜里,放着两张去冰岛旅行的机票。那是沈旭和李诚彼此亏欠对方的一个蜜月。

窗外一片漆黑,久违的星光静谧闪烁。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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