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死亡
养的金鱼死掉一条。小姑娘说它死了吗。我说是的,死了。她问它什么时候醒过来,我说醒不过来了,死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她哇哇大哭起来。
我并不想安慰她,试着让她目睹死亡也并非坏事。见识得多了,就会理解一些,看淡一些。不至于像我一样,而立之年,仍然为死亡这样一桩必然要到来的事而困惑、恐慌。
我是怕死的,很小的时候就害怕了,到现在还怕得要死。
记得过去冬天,天气晴暖的时候,村子里的老人们一大早就搬着带靠背的小板凳坐在麦秸垛前眯着眼睛嗮太阳。他们不说话,就那么安静地坐着。直到家里人过来喊他们吃中午饭了,才站起来,慢腾腾地往家中挪去。
那个时候,我就好奇,阳光照在身上时,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知道自己死之将至吗?他们准备好了吗?
很多夜里,想到有一天我会死,而且这一天无论现在距离自己有多遥远,但它总会到来。我躲在被窝里躲不掉,跑到天边也躲不掉。我长命百岁,成为伟大人物,没用,还是会死。好吧,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就好好活着。不行啊,不管怎样好好活着,最后还是会死。
我终将被埋在泥土里,动弹不得,呼吸不得,没有空气,没有光,没有声响,就那么孤零零地躺着,不能翻身,不能眨眼,然后腐烂。微生物在我的骨肉里爬呀拱呀,弄得我又疼又痒,我却拿它们没有办法。百年之后,我彻底蒸发了。我来过就像没来过一样。我始于无又归于无。
一想到这些,我就喉咙发干,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叫,怕极了。
我怕鬼,怕真有鬼,可有时又想,要是世界上真有鬼就好了。不管在天上,还是十八层地狱,至少可以继续说话,继续走路,继续吃好吃的,哪怕只有一个影子留下也好啊。
然后,我决定,等死神拿着麻绳来绑我的时候,我就一直撑着不闭眼,这样它就没办法把我带走了。可我很快明白,这样做,至多落个“死不瞑目”,还是死了,甚至会因为十分的不甘心,不停地挣扎,变得面目狰狞、五官丑陋。
仔细想来,我似乎是体验过死亡的。生下小姑娘的那天,躺在医院的床上,半夜不知睡着了还是醒着,一个人像是走进了一条垂直的通道,很亮很长的隧道,能听见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地响着嗖嗖嗖的声音,身体似乎在慢慢地坠落,又像在逐渐上升,安静,明亮,舒适。这就是死亡了,我清醒地对自己说。
这次经历对我来说是有益的,使我比较倾向于相信其实死亡并不那么痛苦。痛苦的是留给活着的人的,是疾病,是烦恼,但死亡的那瞬间并不痛苦,反而很舒服,很宁静。
很多人是从不思考死亡的,他们忙着活着,崇尚的是“不知生焉知死”。我不羡慕这些人。我羡慕的是那些思考过后看透的人。
一位朋友曾跟我讲她大约七八岁时的一天晚上,也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会死,然后,她就哭,哭了一整夜。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就不怕了,从此再也不怕了。我问她怎么就不怕了呢?她说她也不清楚,反正就能接受了。
因为这事儿,我就认定她是比我聪明,比我有悟性。她遇见一个问题,一夜就找到了精准有效的解决方式。而我,用了三十年的时间还没找到答案,甚至连问题本身都没搞清楚。
看透死亡的人跟没看透的人呈现的状态是不一样的:看透的人是放松的、从容的,没看透的是紧绷的、慌张的。看透的顺随,没看透的对抗。
信徒信仰宗教,艺术家创造作品,男女生养孩子,人类的大部分行为实质是一样,都是在对抗死亡的恐惧。
我们心中的那些焦虑,追根到底,大多也由对死亡的恐惧引起的。如果人能一直活着的话,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没钱、没名、没爱情,没关系,反正有大把时光,山高水远,来日方长。
对于死亡,我还会继续一边恐惧,一边思考。在它真正来临之前,我是不会完全理解的。这种事,还得靠亲身经历。活着的都是活人,死人又无法开口。
但是,我想啊,今后一定要与人为善,要有好人缘,这样等我老得死去的那一天,总会有一个人不嫌弃我,愿意坐在病床边,握着我的手说,你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