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神仙
开篇
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没有鬼神，更不相信这个世界有“神仙”。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川北一个小山村，亲自碰到一个神机妙算的“活神仙”之后，彻底改变了我的三观。
引子
我一个好朋友的爷爷去世，我和他一起回家奔丧。
朋友家住川北山村，按照乡里习俗，家里有老人去世，要找“地理先生”，也就是会“观阴阳测地理”的人来为故人寻找“宝地”。
我和朋友都是知书明理，看过的书写过的文章肯定都比乡人多，对这套安葬礼仪的理解，无非不过是生者对故人的一种尊重。还有，故人的后辈，寻找到了可以让亲人称心如意的“宝地”，自己会得到褔荫，将来就会一帆风顺。
所以，几乎所有生者，选择故人的下葬之地都极为慎重。
偶遇“活神仙”
朋友的父亲是村长，在当地也算是德高望重，我叫何叔。
何叔开明通达，对时事人情，无一不精，对为他父亲寻觅“宝地”的事，同样热情。
请来的“地理先生”，是一位看不出年龄的高个男人，穿着无领的灰色布扣衫子，足蹬玄色圆口布鞋，手里捏着一柄纸质折扇。何叔对他极尊敬，口称“元大师”。
何叔背转身，小声对我们说：“元大师是很有名气的地理先生，听说现在叫风水师。大家都说他测阴看阳的本事不得了，人称‘活神仙’。”
我和朋友听元大师半文言半白话的谈吐，虽然也有故作高深之态，倒也不至太离谱。
山上遇“鬼”
元大师说，寻找“宝地”就是“寻找龙脉”，这要上山的。
我和朋友反正也闲着，而且为了表达我们对逝者的尊重，也就随着元大师一起上山。
一路人马浩浩荡荡，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小道上边走边看。元大师手里拿着罗盘，不时停下来，对着四周的山峦照来照去，口里什么“乾卦艮卦”、“来龙去水”的解说一番。
我们虽然读书多，但《周易》、《八卦》之类了解得确实没有元大师多，只好假装听懂，点头称是。
路过一处坟茔，走在前面的元大师突然停住脚步，拿着罗盘的手高高举起，转过头来示意大家不要出声。本来就阴气森森的地方，元大师高大的身子雕塑一般定在杂草之中，甚是怪异。
几步之外的坟墓上的杂草，居然急速摇晃起来，像是有东西藏在里面。
大天白日，总不可能有鬼吧？
何叔把扛在肩上的锄头放下来，双手紧紧握着锄头把。另外几个人，脸上露出紧张的神情。我听我身旁一个壮实汉子低低骂了一句：“狗日的何老三又显形了……”
我听见那汉子的声音，又转身要逃的样子，后背也跟着一凉。
“没事——”
元大师已经放下高举着罗盘的手，恢复了正常，往那坟走去，边走边说：“这坟里埋着一个你们大家都不敢惹的歪人。”
“咹，您算得真准！这坟——妈耶，鬼来——了！”
我旁边的汉子像中了邪，猛地撞在我身上，就要往回逃。
生死冤家
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抓住路旁的树枝，差点被他撞倒在地。但我发凉的后脊，陡地冒出汗来。
“怕什么，一只流浪猫。”元大师笑笑。
果然，一只浑身灰黑相间毛色杂乱的野猫，惊慌失措地从坟里的草丛里蹿出来，向远方逃去。
“哎，作恶之人受天谴，碎骨销骸来还账。”元大师双手背在身后，回头对何叔说：“村长，你还是要多劝劝被坟里这个亡灵祸害了的那家人，想开点，这样下去，对她也不利。”
何叔对元大师佩服得五体投地，走前两步，小声说：“这何三娃，从小就不落教。偷鸡摸狗也还罢了，你看，对人家十来岁的小姑娘也下得了手，最让人不齿的，是还对这一家人估吃霸赊。”
朋友附在我耳朵上说：“这个人是被枪毙了的。”
壮汉躲在我身后，大声说：“这何老三啊，死了都还经常冒出来吓人。大师，您施个法术把他镇住嘛。”
元大师笑笑：“你出钱？”
“鬼出来又不抓我一个人，要出钱大家都要出钱。”壮汉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气氛稍微轻松起来。
“你不出钱可以，你找几个人，把这坟上的草割了烧掉，在担些新土搬点石块，把坟砌磊一遍，隔三五年，重复一遍，何老三就老老实实呆在坟里不出来了。”
元大师走到壮汉身边，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的？”壮汉睁大眼睛，这挑土搬石的力气活，到底比出钱实惠。
元大师又走到何叔面前，眼睛盯着何叔的脸：“村长，看你的了，去做做工作，别再往死人坟头丢东甩西的了。”
我和朋友走过去，看见何老三垮塌得看不出样子的坟，茂密的草丛里有半截死鸡，血肉模糊的鸡毛杵在粪便中，臭气扑鼻而来。
何叔沉吟半响，才点点头：“好，我去试试吧。”
一坟埋三人
我惊异于元大师的神奇，居然知道这深埋地下的死人的事，还把死人与活人的瓜葛，说了个七七八八。当然，我更佩服元大师有一片悲天悯人之心。这和一般见钱眼开的风水师有些不同。
让我吃惊的事，还在后头。
再往前走，来到一片树林。
又一座高大巍峨的坟，气派地矗立在山坡上。
“活神仙，您看这冠坟里，住的是啥子人？”壮汉这时不再胆小了，几步穿插过去，跳到元大师身旁，说是请教，也算考试吧。
我想，只看见一座坟的侧面和坟头的大小，怎么能看出坟里埋的是什么人,当真把元大师看成“活神仙”了？
“作家，你们来看看，都说作家的眼睛是观察生活的显微镜，你们给这位胖哥解释解释。”元大师招呼我和朋友，也不知道是不是何叔给他说了我们的职业。
“哈哈，我们都是近视眼，哪看得到那么远？”朋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调侃地说。
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人都不清楚坟里埋的什么人，我更不敢开口说话。
“这是座双冠坟，埋着三个人。”元大师转着罗盘，边看边说：“男主人是在江南水乡乌镇做过辩护律师的。女主人身材娇小，但性格像头狮子，本来可以顺产，偏偏要去吃啥子药物，结果婴儿胎死腹中。”
“明明就是一座单冠坟，你要说是双冠，还埋着三个人，活神仙，你是不是搞错了哦？”壮汉打着哈哈，大声笑着说。
我心里也打起鼓来，单凭这坟墓的壮观，也不至于是要一家三口埋在一处。这元大师还没有走拢坟墓，就能出言决断，当真是天赋异禀？
壮汉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比远道而来的元大师更清楚坟墓里的情况啊。
再看何叔，却是一脸凝重。
看坟知后人
“这座坟的后代，人丁兴旺，个个很发达。”元大师不理会壮汉，继续说下去：“但是，他们兄弟几人，在外和和气气，实际却并不团结。”
“他们有几兄弟？都在做啥子工作？”壮汉这样问，我想就是天上的神仙，也未必能回答正确。
元大师看着壮汉，扳着手指头，一口气说下去：“兄弟五个，还有一个幺女。老大老三是在政法部门上班，老二是做生意的老板，老四是教师，老五在医院当医生。这个幺女嘛，没上班，但最有钱。”
“我的天呀，您才硬是天上掉下来的活神仙！”壮汉一把抱住元大师，激动得像个小孩子。
“走，我们往那边去。”元大师摆着手，招呼大家往那座埋了“三个人”的坟墓走去。
元大师对簇拥在他身旁的壮汉说：“有些事情，是办得到却想不到的。”
这座高耸的坟墓，却是典型的江南风格。坟头赫然矗立着一对獬豸石像，旁边还有一本经书的模型。
坟前几堆纸钱，有的还没有完全烧成灰。细看这些烧纸钱的位置，并不在一处，而且大小不一，形状各不相同。
罗盘定宝地
我以为元大师要继续解说这座坟墓的故事，元大师却没有停下来，直直走到与这座坟墓有4、50米远的一处裸露出石化的坡地。坡地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坟。
走近一看，坟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垒砌坟墓的石块却被上面的泥土压得几乎要掉下来。
元大师端着罗盘，左照右照，又在纸上写写划划，然后口里说：“何老先生就安葬在这里吧。”
何叔大吃一惊：“元大师，您、您是不是再斟酌一下呢？”
元大师手里拿着罗盘，朗声说道：“《海角经》云：点穴无他法，只是取得气出，收得气来，便是妙手。若悟得时，横裁直剪，直裁横剪。自是明眼。若仿效比拟，依样画葫芦，何时是了。”
何叔哪听得懂元大师念经一样的语言？趁元大师停顿的空隙，赶忙说：“元大师，您可要看看这、这里……”话未说完，何叔指着那座孤坟。
“村长你无非不过是说那坟里埋的是个孤老太婆？像何老先生这样德高望重之人，不宜葬在这里？”元大师严肃地说：“你可知道，《海角经》接着还强调：山川之形，不外方圆曲直；山川之势，不外远近高低；山川之体，不外水泉土石；山川之变，不外合辟往来；山川之情，不外生克制化。探其赜，虽万变莫穷握其机，殆一笑可破。”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里安葬着的这位老人，可能是能配得上先父的。”元大师说：“此地通风向阳，又不占用耕地。村长比我更懂‘留得三分田，传与子孙耕’，比‘空留一句话，影歪万人骂’有意义得多？”
何叔沉默一阵，竟然点头应允。
谜底有点玄
下山的路上，我特意让朋友把元大师留在后面，我和元大师相伴。
“大作家，你是不是想拜我为师？”元大师笑着问我。
我坦白地说：“有些问题，确实想请教大师。”
“不用问，我给你解释就是。”元大师果然明白我的意思：“老祖宗传下来的堪舆知识确实是一门科学，但是，所谓的神仙，其实就是善于观察生活、愿意用心分析、擅长心理抚慰的普通人。”
“这世上的活人，最怕的就是死人，也最恨死去的人。原因都是死去的人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我们刚好走到何老三的坟墓旁边，元大师指着坟墓说：“你看，坟不是自然垮塌，而且有人故意扔死鸡泼粪便在其坟上，这要有多大的仇恨才会这样做啊？在农村，祸害人家子女比杀父之仇还大。”
“那冠大坟呢？”我算明白何老三这样的恶棍，真是咎由自取，但元大师要何叔去劝解受害那方家属，确实是不让他们再自我折磨。但一坟葬三人，还能判断出死人家庭详细情况，那真是神仙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情了。
“那个更简单。造坟的风格有乌镇特色，去过乌镇的人都知道。坟上的獬豸是死者为生前职业自豪所立，经书是《地藏万菩萨经》，专门祭奠还没有出世的婴灵的。坟头上既然有这经书，那坟内必埋有胎死腹中的婴儿的母亲。愿意和带有身孕的女人合葬在一处坟内的有身份的人，大多数都是怕老婆的人。”元大师一一道来：“坟前的钱纸余烬，以及挂在坟头的坟飘，都能分辨出子女的多少和职业。”
“那孤老太婆的坟呢？”我实在是太感兴趣了。
元大师伸出手来，摊开手掌，含着笑对我说：“那你就要给我保密了。”
“好。”我和他爽快地击掌。
“那老太婆生前是专门做善事的，你看她的坟前坟后打扫得多干净。但给她护墓的人是女人，没有钱力气又小，所以只好给她添土而不能修墓。”
“哦。那你要我给你保守什么秘密？”我不解。
“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元大师用折扇敲敲我的手臂：“我嘛，想让何家出钱把那位生前做善事的老人的坟也修了。”
“那地方风水真的好？”我不由得也要为朋友家里着想。
“哪儿黄土不埋人？只要死人不与活人你争我夺，活人有个心理慰藉，死人入土为安，一切皆好。”元大师仰头叹息长叹：“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会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太有钱的人和真没有钱的。
太有钱的，即使自己的钱来路不是不明，也要提心吊胆，寄望于神秘的力量佑护他们一直有钱；真没有钱的，即使自己敢拼敢闯，但也害怕失望，或者更希望走上一条快速致富的捷径。”
神仙原来是凡人
“大师，您为什么放心对我说这些话？”我觉得奇怪，哪有人会把自己吃饭的碗交给别人端着？
“你是作家，”元大师握着我的手，情真意切地说：“你可以把我今天和你说的话写成文章，告诉大家，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心中有鬼就会心慌意乱，善于观察就有新发现。”
元大师说这完这句话，我已经把他当成了心中的活神仙。
结尾
“您不怕何家最后知道您的秘密了？”我忍不住打趣这位“活神仙”。
“那时，老太婆的坟都修好了。”这时的元大师哪像一位老谋深算的大师，更不像未卜先知的神仙，倒像是一位天真无邪的顽皮少年。
我喃喃自语：“我写出来了，会有人看吗？或许，连发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不会的。”元大师安慰我:“这世上，渴望探索的人还是有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