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奇思妙想

最后一支香烟

2019-06-19  本文已影响89人  ChrisQIU

公司职员李二狗正在自己的小隔间里拼命地往报表内输入数字,其实他并不太清楚这些数字的含义,不过一个确定的事实却使他在键盘上敲打的双手无法停歇,那就是如果再不显示出一点积极工作的样子,那他将会陷进某种比地狱还要黑暗的处境当中。

最近公司运营得很不景气,大量的低级员工都被炒了鱿鱼,昨天就有三个的年轻人在来回打包行李,脸上的表情灰暗得就像是握住了魔鬼的生殖器。而他呢,本来就很不喜欢这份工作,在公司里混了五年零六个月,到现在却还没有一个人能记住他的名字。多年的工作经验使他越来越像一个年老的妓女,天天懒洋洋地去公司出卖生命,不仅忽略了家中他视若珍宝的女儿,还做不出什么像样的成绩,到现在随时都有可能被裁,命运全掌握在别人的手中。

办公室里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是放工前的征兆,结束了工作的职员们搅动了寂静的空气,好像翻起了阴沟里的苔藓,李二狗每到这时就会闻到一股潮湿又腐烂的味道,但讽刺的是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自由地呼吸。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那份尚未完成的报表上,如果他能在下班之前把文件递交上去,那他至少能保住今天一天的工作,不管怎样,也可以算作是一种胜利。然而,在清脆却不悦耳的键盘声中,在各种文件夹的开合中,在纸张的旋转翻腾中,还是命运似的走来了面色铁青的上司。他降临到李二狗的隔间旁,手里小心地拎着什么,就像那东西具有放射性的元素似的。

 “明天拿着这张单子去领遣散费,”他说着把那张粉红色的纸扔在李二狗的桌上,“你被解雇了。”

被解雇了,这颗埋藏了五年零六个月的地雷,到终于轰隆一声炸得漫天黄泥的时候,李二狗却并没有感受到什么了不起的震动。他觉得很平静,就像和暴风雨搏斗了三天三夜,终于被抛进海底深渊的水手一样。在一片黑色的背景当中,浮现出的是女儿的面孔,今天她要去参加商场举办的歌舞大赛,会穿上艳丽的少数民族服饰,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们手拉着手,摇头晃脑地表演稚嫩的舞蹈。这样的场景使李二狗松了口气,并怀着永别的心情拉开了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包烟,抽出最后一支。

香烟入口,李二狗尝到了一股巧克力的味道,或许是幻觉,不过他确实觉得嘴角沾上了那种诱人的甜味,就像烟嘴上涂满了可可酱一样。禁忌的青烟升腾,很快就有同事露出了厌烦的表情,几对紧皱的眉头一闪而过,这时来了个水灵灵的实习生,她穿着笔挺的工作服,头发还很浓密,刘海悠然地垂下。

“您好大叔,这里是不能抽烟的。”说着她指了指每一个隔间都会张贴的禁烟图示。

“心存怜悯吧,小姑娘,”李二狗回答道,鼻孔还在向外喷烟:“大叔今天失业了。”

话还没说完,又来了个长得十分壮实的年轻人,开始的实习生一下子缩进了他的怀里,像逃离瘟疫似的躲开了李二狗的隔间。两人的背影得意洋洋,一定是这次大裁员中的幸存者,他们肯定马上就要去弥漫着酒精味的脏地方浪掷自己的青春吧,李二狗的想法越来越酸,简直恨不得全世界的员工都忽然一下离职,然后排起史无前例的长队,把发放遣散费的窗口给挤瘪,挤死那些狗日的。

每到这种愤世嫉俗的时刻,女儿的形象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稍稍抚慰一下他那颗压抑又暴躁的灵魂。小姑娘长得很乖巧,做事也很细心,从来都是他干任何事情的心理支柱。这个精灵般的小女孩儿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就和她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样,打出来的牌从来都不按照常理。她的作文构思精巧,上小学时就已经在本城的都市报上发表过一篇八百字的散文,并受到了某大学教授的赏识。可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数学,只要一涉及到比乘法还复杂的计算,她就会把两只眼睛使劲往上翻,看上去就像要口吐白沫了一样,无论谁都奈何不了。李二狗鼓励女儿的兴趣,很想发展她的文学才能,但他妻子的想法却与他南辕北辙。她认为,女儿还小,当然不应该偏科,不然考不上重点中学,更考不上名牌大学,而这一切的后果就只能是流落街头,当一个被人唾弃的女搬运工。李二狗对这种教育方式讨厌至极,因为他自己就是在这套模子里长大成人的,结果呢?不仅丧失了生活的乐趣,还秃了顶。不过妻子总能找到话来反驳他。

“那是你的问题,”她看着李二狗稀疏的头发说:“早睡早起就不会秃顶。”

如果妻子知道自己被解雇的消息后会说些什么呢?李二狗苦笑一声,喉咙里上来了一丝甜。巧克力味,又来了,李二狗搓捏着手里的烟头,再吸一口,感受到那股香浓的味道沉入丹田,然后唤起满腔幸福,就像一颗放在冰箱里冻过的松露巧克力在嘴里融化一样。要是女儿能在身边就好了,李二狗想,她喜欢巧克力,而且也喜欢烟。

曾经有一次,趁着妻子不在家,李二狗躲到阳台上贪婪地吞云吐雾。就在这时,女儿手里拎着个新买的玩具熊,说是要带它出来参观一下城市的夜景,但小脚刚一迈出客厅,就把那熊给扔在了一边。李二狗抽烟,她盯着看,有时候还翕动着鼻翼,脸上露出小孩子第一次喝到了可乐时的神情。就这么过了一支烟的功夫,李二狗扔掉烟头,问她:“你也想抽?”

她点点头,水灵灵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不行,”李二狗说:“你还小。”

他本来以为女儿会露出失望的表情,然而她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事情的结果一样,只是默默地去捡起了那被她抛弃的玩具熊,拉开阳台的玻璃门,回到了客厅。当天傍晚,她身上的烟味被妻子给嗅到了,于是,客厅里上演了一出了比竭嘶底里的寡妇遇见负心汉还要强烈十倍的闹剧。妻子表示,如果女儿要在这个年纪吸烟,那烟草必须以她的尸体作为原料。从那以后,妻子在家里杜绝了一切方型的小纸盒、中间有个洞的玻璃容器,以及可疑的柱状物。她曾拆开过一包未经她允许而买回来的彩色吸管,并在散落开来的650根当中苦苦搜寻,把那些颜色看上去像香烟的全扔了出去,要不是年幼的女儿哭着保证说自己绝对不会在18岁以前燃烧任何一丝尼古丁,她或许还会打电话到法院,投诉制造吸管的那家公司诱导未成年人吸毒。

“至于吗?”李二狗回想起愤怒的妻子,对着手里的烟头喃喃自语:“现在有谁还不会抽根烟?”

“对啊,”女儿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妈妈连巧克力都不让我吃,怕我长虫牙。”

李二狗欣喜地抬起头,对想象中的女儿说:“爸爸有支巧克力味的香烟,你要试试吗?”

女儿高兴地点点头。

他欣慰一笑,把手指间的烟头往女儿的嘴边送。女儿远距离闻了闻,又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果然露出了好像吃到了糖果般的满意表情。就在她张开嘴想要去咬住那神奇的烟嘴时,一阵刺痛扎破了李二狗的幻想,火星已经烧到手指,黑色的灰烬散落一桌。这个时候,被解雇了的李二狗心中只剩下一个目标,那就是赶紧离开这里,去商场观看女儿穿着少数民族的服饰表演舞蹈,如果有可能,再让她抽支烟。他将烟屁股拄在今后再也不用见到的办公桌上,站起来,几乎带着怜悯的神情回顾那些还留在办公室里加班的同事。

“这些可怜的人,”他悄悄地对自己说:“连支烟都不敢抽。”


表演的时间就要到了,李二狗赶紧把车子停好,又在迷宫似的停车场里苦苦寻找上楼的电梯,到后来还是一个年迈的清洁工告诉他,这个商场的电梯在维修,要上去必须要走安全通道。于是,在爬了七层楼梯,并在香气弥漫的商场大厅里七扭八绕了几乎一个世纪后,可怜的李二狗终于找到了举办跳舞比赛的地点。人群外,他听见主持人在用浑圆嘹亮的声音宣布比赛正式开始。没有来晚,李二狗松了口气,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已经被汗水给湿成了斑驳几块,而且心脏也好像越变越大,似乎每扩张一次都会要了他的老命似的。

他挤进人群,以孩子家长的名义占领了一个塑料小板凳。从剧烈的运动中缓过神来后,李二狗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十分陌生:下班后的疾驰陌生、华丽的商场陌生、陪伴孩子的家庭主妇陌生,就连站在台下准备上场的女儿也很陌生。他已经很不熟悉自由的感觉了。若是在平常,由于工作琐碎繁忙,他常常会被迫加班,很少在自家客厅以外的地方见到女儿,就算偶尔准时放工后还有时间去学校接她,那也只是履行义务罢了,并没有精力仔细观察这个小精灵。她好像突然一下,就从粉嫩的婴儿长成了个大小姐似的,而此时此刻,她竟然在为只属于她自己的表演而努力准备着,肩上好像已经有能力承担任何托付给她责任了。李二狗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而且产生了一种冰川融化般的感情。他被解雇了,这意味着他今后的时间,可以全都奉献给女儿。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被汗水浸湿的烟,抽出最后一支,点燃,然后尝到了一股巧克力的味道。他看了看手中的纸包,感到挺熟悉,貌似就是公司抽屉里的那包,不仅包装完全一样,就连上面的皱纹都没有任何区别。应该是走的时候无意间把它揣进了裤包,李二狗想,但当时他应该已经抽完了里面的最后一支才对,怎么现在还有?他舔了舔嘴角,巧克力味非常浓烈,于是,怀着瞻仰奇迹的心情,他再次顶开了柔软的烟盒盖子,发现里面果然还顽固地留有最后一支,非常新,没有皱,也没有湿,色泽明亮,就像刚从生产线上取出来的一样。

“先生,”这时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打断了李二狗的思绪,她简直和公司里的那个实习生一模一样,头发浓厚,刘海悠然地垂下:“商场里不能吸烟。”

“这不是烟,”李二狗回味着嘴里的余香,把橘黄色的那端递给工作人员,说:“不信你自己尝。”

工作人员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离开了,李二狗懒得理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即将上场的女儿身上。她注意到了父亲的视线,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就绽开了笑脸,两颗小酒窝陷进去十分可爱。李二狗晃了晃手里的烟,像是在炫耀即将赏给她的礼物。主持人的声音响起,女儿率先登上了舞台,小朋友们雁阵排开,她站在最前面,昂首挺胸,自信满满,李二狗感动得快要流泪。

刚好一支烟的功夫,女儿表演完毕,台下掌声如雷鸣,李二狗不顾工作人员的劝阻,跑到舞台边,把女儿抱起来,高高地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苗族的银头饰晃荡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你妈妈呢?”冷静下来后,他问女儿。

“你吃巧克力啦!”女儿回答。

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妻子的那张黄脸,推测她应该是借此机会去买面膜了,她总是需要面膜,而脸却总是那么黄。

“你抽烟啦!”女儿又说。她对这种事情总是很敏感,每次李二狗吸烟,哪怕隔了有半天,她都能察觉出来。

“是啊,”他回答说:“你想抽吗?”

女儿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他打开那个烟盒,从里面抽出最后一支烟,点燃,递给女儿。

她战战兢兢地接了过去,虽然看上去很激动,但一时也有点不知所措,捏在手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女人,胳膊上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一看到女儿手里竟然拿着烟,顿时黄脸都气绿了。李二狗看见自己的妻子把那些碍事的购物袋扔在地上,一把抢过女儿手里的烟,然后反手给了她一耳光,红色的掌印很快就浮现了出来。

“再让我看见你碰一下这东西,”妻子一边晃动着烟,一边用仇恨的眼神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李二狗,接着对女儿说:“我就打断你的手。”

说完,她捡起地上的购物袋,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四处寻找处理可燃物的垃圾桶去了。

女儿站在原地发懵,李二狗亲切地蹲在她面前,揉了揉那红彤彤的脸颊。

“疼吗?”他问。

女儿摇摇头,失望地指了指妻子远去的方向。

李二狗会意,又拿出那个烟盒,顶开盖子,露出里面那支崭新的香烟。

“不用担心,”他笑着说:“我还有最后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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