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云南
我承认,去云南是迫于生计,没有旅游观光那般兴致盎然,但和游人一样兴奋和期待。
我早就把云南列入此生必到之地,仅仅是三、两件事,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边远省份在我心中便有了缠绕。
第一件事,事关隔壁邻居王泽栋大爷,当过中国远征兵,赴缅甸作战,打仗溃散后逃回湖南。
王大爷受过枪伤,左脚有些跛,夏日的禾场,冬天的火塘,王大爷讲述云南故事,口中尽是凶险和荒蛮:五位溃兵结伴逃回湖南,二位死于途中,穿烂五十八双草鞋,经历八九七十二个日出日落,带一只残腿,一身伤痛回家。
云南在溃兵王大爷眼中,自然没有好印象,我没有从他的口中听出美好,十二、三岁的我,只是记住了云南的遥远和苦难,还有那么一点点神秘莫测。
第二件事,来源七十年代一本崭新的、装帧精美的画册《人民画报》,在我们那时候的小山村里,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印刷品,我有些爱不释手,忍不住仔细翻看,巧的是,这里一期大量篇幅介绍云南的画册。
画册向我展示了云南的各种美,山水人物,民族风情,图片和配文,勾引起我对这片土地的向往。
第三件事,是湖南祁东的一个朋友。
祁东是湘南一个县份,有色金属之乡,遍地都是矿山,污染十分严重,曾一度看不到一只麻雀,不大适合人类居住,六十年代,毛主席出了个主意,将祁东县一部分人移民到云南种橡胶树,一去就是好几万。这些人都留在了云南,现在都三代人了。
祁东朋友的父母,就是湖南到云南的第一代移民。朋友在云南生云南长,跟随父母回湖南探过几次亲。从朋友口中,我获知了许多云南故事。
一个溃兵,一本画册,一连串朋友口中的云南故事,把我吸引到云南。不因为到云南修桥,也会迟早去云南。
我在云南近四十个月,大部分时间在滇西,文山,蒙自,德宏,保山,大理,临沧,普洱,景洪都驻足过,这些应该是“最云南”的地界。
云南归来,我常常想用文字把云南分享给我身边的朋友,但我的云南往事,像是一个玲琅满目杂货铺,无法归置整齐,像一个初学摄影的人,面对美好景色,却不能完成聚焦,眼前一片模糊。我能在脑海里一遍一遍电影似的呈现在云南的经历,却没有能力用语音和文字传递给别人,像是有一大捧有价值的翡翠珠子,却任由它散落,不能用一根金线把它串起来供人欣赏。
我曾经焦虑过,并埋怨自己文字功夫太差,我把这些告诉过一些云南道行很深的朋友,朋友们听了莞尔一笑:正常,正常,莫说你,就连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云南人,也难以三言两语说清楚云南。
比如文化,中原文化从来不是云南文化的主流,仅靠可怜的渗透,才得以留存些许血脉,云南信奉山大王文化,吴三桂,龙云,后来的谢富治,白培恩,秦光荣,都是大王或者有大王的影子,土司制度残存到五十年代初,这些土司掌管辖区内生杀大权,没有大王的雷霆手段会翻天,大王管小王,打扑克的人都知道。
滇西残存的老建筑,都有英国和法国的玻璃门窗,民间博物馆里,时常能看到来自欧美的泊来品,云南紧挨英法殖民地,上层社会容易到接触西方文化,我到南甸宣抚司看到一张龚绶的全家福照片,拍摄于一九一O年辛亥革命前,穿着打扮到现在都不过时,西装毕挺,皮鞋锃亮。
各种大小王压制,百姓唯唯诺诺,安于天命,上流社会趋于西化,温文儒雅,淑人君子,和云南人打交道,很少有不适的体验。
又比如山水,云南素有植物王国,花的海洋之称,没有植物的景色是没有灵魂的,植物能制造“惊艳”。用“震撼”描述云南的景色似乎不恰当,用“惊艳”来表达云南景象的观感,有些确切。
又比如老建筑,民居多是白墙黛瓦,照壁、墙壁上绘有宋、明时期的人物和花鸟鱼虫,有侨眷背景的建筑,不会改变中式结构,用彩色玻璃,钢制门窗点缀,用以显现身份,中西合璧却不会给人突兀的感觉。
听了云南朋友的一席话,我有些释然但不免有些失落,看来我在云南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获取的云南素材,只能装在菜篮子里,逢人分发一两把,而不能把它做成佳肴端上餐桌,让朋友们大快朵颐。
不过这样也好,我会和王泽栋大爷一样,和朋友相聚的时候,讲一讲我在云南遇到的奇闻异事,应该比他讲的更翔实,更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