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人山人海，也跨越四季
我把一九八八卖了。昨晚的电话里，父亲这样告诉我。
卖了一九八八后，他又买了一辆新的摩托车。对于父亲而言，似乎没有太多的不一样，或者说，不同的是，他又有了一辆新车。
但对于我却是大不一样。有什么东西，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一九八八可能会被拆成许多零件，有用的那部分组装在另一辆摩托车上，没用的部分被随便丢掉。
这是一个充满告别的年代，但是我却不善于也不喜欢告别。
清明节回家的时候，我还骑着一九八八，在家后面的盘山公路上晃荡了一圈。
那是一条还没有修了多久的路，从南汀河边上起始，穿过许多村庄、庄稼地、荒地、山岗、森林……
记得我们还很小的时候，我弟曾看着南汀河消失的尽头处问我，“哥，那后面有什么？”
我忘记了当时我是怎么告诉他的，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小时候的我们，许多认知都来自父亲讲的故事里，但父亲讲的故事，许多也都是他听来的，他走过的路其实也不是很多。
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讲的许多故事里，都有星辰大海。可能在小时候的那些岁月里，散满故乡的繁星就在指引着我和我弟向远处出发的路。
向着远处出发吧，好男儿志在四方。
我弟第一次去大学读书的时候，是我送的他，骑的就是一九八八。
他一路笑得嘻嘻哈哈的，似乎忘记了即将与我分别这个事。倒是风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呼呼地吹着，刮得我的脸生疼。
故乡的天空一直很干净，从我记忆以来 ，似乎从没有改变。
早晨天刚刚亮的时候，还有月亮和星星挂在天上。从后院出去就是穿过故乡的公路，路的两边有各式各样的草或者是树，有些在许多季节里都开着花。早晨出发的时候，有风轻轻地吹着，会有露珠从花或者树叶上落下来，砸到脸上，冰凉地扩散开。
公路蜿蜒曲折，在车前很近处会看到繁星与月亮在草木上摇摆着，在有些路段视野里，乡村还在朦胧的曙光里沉睡着。偶尔有几间琉璃瓦做的房子，在天空下反光，有星星点点映在琉璃瓦上，一闪一闪的。
我忘记了，那时候有没有头发在风里飞起来。但飘满整片天空的竹叶在繁星下翻滚，沉睡着的故乡在曙光里结满露珠，而赶路的我们向着远方。
记忆是时光的记事本，用心总能翻出每一页上不一样的心事。
有心事在悬崖之上开花，也有心事在月光下沉入湖底。
有人追着追无可追的梦，有人就写着讲不出口的故事。
从南汀河边出发。
有半夜不睡觉的鸭子嘎嘎……地叫着。
灰秃秃的公里砖上是几个红色的阿拉伯数字，在月光下显格外醒目。公里砖后面就是几间不高的民房，有用木头做的柱子撑着房子的一角，有柴堆在屋下。我第一次骑着一九八八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南汀河把很高的山一分为二，把山峰隔开，顺着盘山公路往上骑，车灯会打在路面上，也会打到弯道的另一方，也会打到很远的山峰间。
荒芜的山梁上，在公路边，会长一棵很高的树，无比茂盛的枝叶覆盖着路面上空，路从树叶底下穿过去。树的根系很发达，紧固地扎进地底下，在大地深处伸向四面八方。
会有夜里不睡觉的鸟，在树上鸣叫着。
有一些声音，平淡无奇却会让我们孤独感遍布全身。有一些寂静没有声音，却会让我们奋不顾身。
我曾试着把油门加了又加，我曾试着把灯光照进很深的夜。
有一些山只有一面是高耸的，另一面则很平缓地延伸出去，一望无际，有良田与房屋交错，有寂静与喧闹分开。
一九八八盘绕在山峰间，每过一个弯，车灯就会直直地照出去，对面没有参照物，看不到光去了哪里。
月光打满山岗，花开遍漫山遍野。
那一年的那个季节里，有一种和蒲公英很像的花，缠绕在公路两边的树上，花朵比蒲公英要大一点，比蒲公英要白一些。
风吹的时候，那些花朵会追着摩托车跑，会在公路中间形成白色的花流。
永远都要相信，这世间有我们不曾见过的存在。我们终其一生，也不过是见了沧海一粟。
寒冷其实一年四季都有，如果不信，你可以骑着车在凌晨穿过这边境的国道。
也可以看见，山那边的盘山公路，在整个山峰间铺开了黄色的缎带，在绿色的森林里蜿蜒盘旋。很多路都没有尽头，哪怕是这样的盘山公路，到了山后面的一个小村庄后，又连着另一个小村庄。
有时间里，倘若在月光下“啊”一声，会惊扰了多少少女的梦啊。
我从第一次骑上一九八八那天就问过自己，为何在这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的奔驰中，我会如此地兴奋。
答案是藏在这边野之地少数民族的热血。我有时看见挂在路边那件印有图文的衣服，也会忍不住激动。这岁月里，从来没有让流在骨子里的热血凉下来过。
早几年里，当车在黑夜里停止了声响，但车灯在黑夜里照不到了对面的山。就会有朋友说，“别和他们少数民族喝酒，喝不赢他们。”
许多时候，我还是会一页页地翻开那些岁月里的纸张，喜忧半参。
也有一些山峰间，许多很高的树已经干枯，树枝在风里呼呼地摇晃着，偶尔有树枝被刮断，噼里啪啦地滚进黑夜里，惊起着黑夜里许多叫不出声的小生灵。
这世间充满了告别，在一杯酒后，在一次不经意的分别后 ，在一次拥抱之后……
这世间同样充满了重逢，在遥远的小山村，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在我们以为再没有以后……
我曾追着岁月，也曾赶着人山人海，我曾与你失之交臂，也曾跨越四季。
一九八八曾停在那间小茅屋前，我们隔着山看着海，唱着歌等着故事入梦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