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户口|初生（25 ）

整个十一月都在考试中度过。离回新加坡领成绩，叶茴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在这三个月她有挺多事想做，比如说渐渐之前给她写了回信的朋友，比如说把自己的雅思刷上7分。

王小红催促着叶茴体验社会，于是便拉着她到各大教育机构求职。在王小红眼中，李叶茴现在算是高端知识分子，“能说流利英文，雅思一年之内拼上6.5，有着发达国家留学背景”。这些话羞得李叶茴头都抬不起来，让自己羞愧的雅思成绩、私校留学经历、带着新加坡口音的英文...这些李叶茴想藏起来的标签被王小红大肆炫耀。

坐在面试桌背后的面试官一边随声附和，一边给面子地向滔滔不绝的王小红讨教养育儿经。李叶茴知道在这种机构里上课的学生绝对人才辈出，留在国内的都是清北学子，闯出海外的都是英美常春藤，像自己那种成天闷在自习室--如杨安星所说，像是“过着猪一般的生活，天天不过吃学睡”--的留学生活实在是不足为题。李叶茴又回忆起长达十三个月的留学生涯中，自己除了雅思口语，还没和一个“白皮肤洋人”对过话。

默默地想到此，李叶茴又低下头。教育机构的面试官悄悄瞟着内敛的叶茴，心中实在想象不出这姑娘在课堂上大胆讲课的情景，于是说一句有消息通知便和母女俩告别。

其中一个面试官是一个有一只眼睛有残缺的小伙子。他打断王小红忍不住的吹嘘，决定给李叶茴一个授课机会。他隔开母女俩，把李叶茴带到一个小隔间，拿出一套试卷，让她把自己当做8岁小朋友进行授课。

离开王小红的李叶茴气场重新回归。她仔细看看题：很简单的鸡兔同笼。于是她飞快解出，思路清晰地讲解问题。小伙子故意问了两个很幼稚的问题，李叶茴也高效回答。不过小伙子最后还是拒绝了他的求职，原因是亲和力不够，没有展现出针对小朋友的温柔体贴。

至于亲和力这点而言，李叶茴是相当承认的。日常的她喜欢和人打交道，也算是乐于助人，但是可能是刚进A水准班被徐钱拒绝求助时留下阴影，擅长记仇的李叶茴总是不能痛快回答向她问问题的人。“琢磨”于她而言是学习的必经之路，虽然求解答案过程艰辛，其实分享给别人也没有什么损失--这个点问题李叶茴明白，但是她内心深处认定拒绝自我折磨、选择答案直诉的人通常懒惰成性，而“懒惰”二字令她厌烦--无论大人小孩一视同仁。

几年后回想起李叶茴才发现自己的狭隘很有叔叔李斌的风范：设立自己不合理的评判体系，然后对所有人选择零宽容--拒绝减肥的小李叶茴是不是于李斌而言也被贴上不自律的标签从而不应被原谅呢？

总之那次面试之后，李叶茴便放弃了“教职”一位，一是因为她向来认为教书育人等于牺牲生命，与其说花时间反复引领他人她更愿意充实自己；其次她早早就意识到自己耐心欠佳，虽然脾气不像王小红和李岩津那样一触即发，但是内心的火气却也常常悄然迸发，然后被自己胆小怕事的性情压抑住。

她之后面试了一个“教师助手”--也就是准备教授资料、为家长讲解课程情况之类的工作内容--但是真实情况就是打骚扰电话、忽悠家长来听免费课程的。她第一天打了几百个电话，内心压抑不已，但是“电影里的逆袭者都是从最脏最累的活开始”这个念头支撑着她想方设法把这件事做好。比如换位思考并擅自修改搭讪方式，或者对于明显撒谎的家长表示信任理解而非咄咄逼人表示诚意...不过骚扰电话就是骚扰电话，有诚意的骚扰也是骚扰。赞同率一直没变，后来李叶茴累了，开始带着应付了事的心态回归最初的开场方式，拒绝率便开始节节攀升。

总是被拒绝会让人绝望的。这个工作李叶茴做了整整七天就决定辞职了。后来她去了另一家更加正规的英语教育机构做关于题库录入的工作：说到底就是用一个所谓“高新技术扫描机”去扫描卷子，然后逐字逐句修改。

本着学点“高新技术”的李叶茴又开始了毫无变化的日子，唯一有趣点的事团队里的其他成员。有几个同为实习生的本科生和研究生都对李叶茴十分友好，对于她的留洋经历感觉新奇。他们都异常聪明。其中一个男生趁着春节回家自己借助本科的计算机知识搞出一套自动筛查系统，快速解决所有录入错误，使得他的效率翻了十倍，月入过万。

除此之外，他慷慨地把系统分享给其它实习生，大家共享万元月薪，他也成了团队中没有的隐形领导者。李叶茴对此印象十分深刻，第一次看到高新技术不再是理论上的传奇，而是常人改善生活的工具。她对大学充满期待。

秀秀回到天津，李叶茴还特地做了高铁、带着奶奶包的十斤粽子前去探望。在天津的五大道上，秀秀说自己还是偶尔回想起瑞士的梦想，并且觉得隐隐约约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归途。

李叶茴问她以后的打算，她说在考虑重新高考。李叶茴帮她算了算：加上高二的自我放纵和新加坡那一年的吊儿郎当，她已经将近三年没有动过脑子，重新回归可能比在新加坡压力还大的中国高考系统可能于她而言是个难以想象的挑战--李叶茴支持梦想，也支持荒唐的梦想，但是她明白秀秀不是个追梦的人。

秀秀也明白这选择不明智，可是就和“问及梦想，回答瑞士”的心态一样，她总要有个答案去应付问她未来规划的人。

李叶茴说自己有个好主意：你去学点手艺活，以后可以做外劳去海外输出劳动力，没准就能去瑞士，到时候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嫁个命悬一线的半老头子，连房子都不用亲自盖，直接坐享其成。

两个人哈哈大笑。秀秀说：“嫁人就算了，学点手艺活以后去海外见识一下也可以。但是学什么呢？”

“学做面包吧！”李叶茴灵光一现。

“为什么？”

“啊，这个理由就很多了。首先它很好玩，其次它不用太动脑，只要坚持就能成功。另外说到面包这种东西你会联想到哪个国家？”

“哪个？”

“瑞士啊！你想想，巴黎贝甜是不是一特有名的面包牌子，巴黎就是法国的呀。德国不都说黑面包好吃吗，记不记得啦？所以欧洲肯定是面包的发源地。所以面包学好了，以后没准能去欧洲进修，你就奔着瑞士去，先工作，争取留下来，这不是十分顺理成章。”那个时候没有养成严谨说话、认真查阅的习惯的李叶茴完全不知道巴黎贝甜是韩国品牌，而面包发源地是希腊。不过她的说话对象是秀秀，就算说成和中国馒头一个发明者对方没准都要夸一句“博学”。

于是秀秀就真的去了北京开始了为期四个月的面包学徒生涯。李叶茴洋洋得意，自觉自己又拯救了一位失足少女。

每逢假期，李叶茴就邀请秀秀回家吃饭。奶奶总是妄想在秀秀瘦小的躯体里塞入尽可能多的食物。她听了李叶茴对于秀秀家的窘迫略微夸大其实的描述之后，常常劝解秀秀好好努力学习技术，以后赚钱孝敬妈妈。

就这样，李叶茴白天上班，晚上慢慢悠悠地复习雅思，周末和秀秀分享奶奶包的饺子，顺便通过对秀秀玩笑式的冷嘲热讽回味一下“矬子里拔将军”的优越感。

至于雅思考试的准备，李叶茴没有再给自己太大压力，因为她早已明白压力和成败没有太大关系，能力够了就能得分，所以只要按部就班做好该做的事情就可以高枕无忧。雅思前夜是二月十四，情人节。李叶茴在充斥着玫瑰香的街道上看着远处泛着粉光的西直门凯德Mall--那个建筑被她和朋友笑称为像三个坟堆--想象着属于自己的恋情。

那天晚上，大家为了庆祝第二天的大年夜都冲到街上蹦啊、跳啊、欢呼着，一个个绚丽的礼花飞升上天，将房间的窗户漆成五颜六色的琉璃光。李家已经很久没有一家子团聚过年的景象了，自从李铎拒绝合作且其撒谎事件败露，李斌也和王小红闹掰后，一向黑白分明的李岩津就拒绝李铎踏入家门，即便带着现任妻子和李叶茴无辜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前来拜访，老人家也忍不住大声斥责，使得对方一家三口仓皇离开，以后能不来就不来。

李叶茴没什么无病呻吟的欲望，这样挺好，既然都不相爱，何必凑合。于是爷爷奶奶和她三个人吃了简单的年夜饭，看了会《非诚勿扰》重播，待晚八点春晚一开始就各回各的房间，该看书看书，该睡觉睡觉了。

那天晚上，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烟花，竟然在轰隆声中安入梦乡，第二天自然醒的时候太阳都升起来。经历太多不如意，偶尔一次如意让李叶茴赶紧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李叶茴吃了奶奶做的早饭：燕麦牛奶配葡萄干--这是老两口根据《常熟周刊》精心配制出的“完美早饭”，逼着她吃了两个月了，然后搭着爷爷的车去了考场。

考场前，早已经头发花白的李岩津轻轻扶着李叶茴的手臂向队伍走去。李叶茴惊觉爷爷的手臂变得如此瘦弱，那双印象中面露凶光的不讲理的眼睛开始变得温柔。李叶茴在考场前和爷爷告别，老人家说在车里等她结束，然后一起回家吃饺子。

考试前十分钟，当楼道里的大家都在抱佛脚的时候，李叶茴有些悠哉悠哉地不知所措：之前为了自我激励，她逼着自己争分夺秒，但是现在的李叶茴明白了，能力是多少就是多少，演什么精英啊、中二少年啊都是变手段为目的而已。她试图排空脑海中杂乱的一切，睡眠充足的大脑里感觉好像含着一块浸着温水的海绵十分舒适。

李叶茴静静望着楼道里的其它年龄相仿的人：他们的雅思成绩将敲开哪所大学的门呢？他们美丽的十八岁将发生在哪里呢？是炎热潮湿的东南亚、精益求精的欧洲还是狂热奔放的美洲呢？那些她经历的艰难困苦他们也会经历吗？李叶茴作为过来人，心中竟坦荡许多。她微微一笑，步入考场。

一切都很顺利。当然，A水准期间为了抓紧时间，李叶茴练就了“飞毛笔”，写字时手速飞快，但是笔记丑陋、甚至难以辨识，所以这次考试的作文整体看起来像是一坨被摔在试卷上的泥，让人没有想去看里面是否包着黄金的欲望。

出考场后，爷爷在冰天雪地里暖手。李叶茴问他怎么不在车里等，爷爷说车里也冷。怎么不开暖气？暖气费油，我才不给他们送钱呢--一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爷爷气呼呼地骂着油商，一边给李叶茴开了暖气。

回家之后李叶茴便更加肆无忌惮，之前为了准备口语背得滚瓜烂熟的语料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她却不再想用啥方法再填鸭式学习。她忍不住看之前因为出国没继续追的美剧《Lost》，刚开始还试图动嘴皮子跟着英语念，不到五分钟整个房间只剩下她张大嘴的“哈哈哈”了。

考口语那天是周末，秀秀在北京农业大学的雅思口语考场门口等待。李叶茴有点手脚冰凉，但是很快就恢复镇定了。A水准时对未来强烈的恐惧感将她训练成久经沙场的老将，考试不过是一场集体写作业而已。

口语考官是个印度人，说话时头一摇一摆的。她让李叶茴描述一个电脑游戏。李叶茴说她不玩游戏，因为之前学习太用功、学傻了，玩什么游戏都玩不进去。然后她就开始大骂当今市场上的游戏之误人子弟。她脑海中闪现出一脸痴迷的李金的面孔，于是她说得更加用力，之前一直克服的Singlish --新加坡口音英语---也一串串地跑出来，惊得考官一愣一愣的。

冲出农大主考场那两根精雕细琢的大理石柱台后，秀秀正在远处闲逛，李叶茴大叫：“秀秀！真的又是印度考官哎！”

秀秀也露着大龅牙笑得合不拢嘴：“哇塞！被你猜中了！”

严格来说，此时此刻所有考试才真正结束。半个月之后李叶茴将会踏上返坡的飞机，去拿着博彩券去兑换人生转折点的过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