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我是个画家(四)
四
吴梅看见我,走出来把我迎了进去。照例为我泡好了一杯上好的绿茶。这种茶有个响亮的名字,可是我老没有记下来。我想那是因为我没有打算花那钱去买的意思。我平时自己在家的时候喝点白开水就好了。
“你的画卖了一幅,那张四尺的荷花翠鸟。”吴梅端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对我说。
吴梅是这家画廊的老板,一头爽利的短发衬得她干练十足。早年间她下海赚了些钱,就回来独自开了这间画廊,成了这“访梅轩”主人。如果不是交往甚久彼此熟悉,我不相信她大我十岁。我们呆在一块,总让人觉得我大她十岁,即使我在某天早晨即兴剃掉了胡须,修短了头发,也改变不了她看起来比我年轻的事实。
我喜欢这个女人,她总是对我微笑。她是我的贵人,当年我的画在各家画廊处处碰壁,没有人愿意跟一个不入流的画画的合作,她却愿意。已经丧失了信心的我,在最后关头得到了她的关照,我甚至怀疑她是看上了我的色相。不爱照镜子的我,那些天仔细地照了几回镜子。微微佝偻的背让我摆脱不了颓唐本色,额头和两鬓的那些青春期留下的坑坑洼洼似乎要留在我脸上一辈子了,仔细一看,我的左脸还比右脸要大出一圈,我想这跟我长期侧卧一边睡觉不无关系,当后来我抚摸到吴梅不一样大的两个乳房时,我才知道她为何偏爱我这个左脸比右脸大的人。
我瘫坐在唯一的一张躺椅上。这张椅子是她专门为我准备的,只有这躺椅才能完全贴合我微曲的脊背。上次有个德高望重的画家躺在这躺椅上给我讲画画的“奥秘”,我坐在他对面的板凳上难受了一个下午。
“今天怎么没有带画过来?”吴梅问我。
我指了指墙上挂的我的画说:
“还没卖完嘛。”
“还是多拿一点来,好换着花样地挂。”
真可怕,她是要榨干我。如果我每次来都带画过来,那我肯定会减少来这里的次数。如果我真要减少来这里的次数,她一定会去敲我的门,把我从梦中敲醒。她会扒掉我全身的衣服——如果她心情好,也许会给我留一条四角内裤遮羞。我忍受着她的鞭挞,拿着毛笔在宣纸上天马行空地勾勒。如果她的皮鞭是有规律地抽到我的后背和屁股上,那样还要好受一些。她总是冷不丁地抽我一鞭子,把我吓得跳起来。这种作画方式就颇失传统了,画不成什么好画。但是如果因为我跳得太高,把墨汁颜料都打翻在宣纸上,说不定会是一幅好的现代抽象画。说不定还会因此而在各大书画赛事中赢得一个抽象派画家的称号。一旦拿到了“抽象大师”的认证证书,我就获得了开班授课的资格。家长把小孩儿放到我这里来学抽象画,我就可以收获不少的学费报酬,如果再遇到练达的家长,只要我一年多过几次生日,奔小康是不成问题的了。
“瞧你那个样,我逗你的,你慢慢画。”吴梅拍了我大腿一下,就起身去拿画填补那些卖出去画了的空白的墙。
还好她是逗我的,这让我心安了许多。我是禁不起她拿皮鞭抽我的身子的,即使能让我成为一名抽象画大师,我也不愿意。
相继有上门来的客人,大多数人都是以观光为目的的。偶尔有人询问价格,也不是出于想购买的目的。因为从他们听了吴梅热情地介绍价格后惊讶的表情里,我猜到这些人主要是为了好奇,为了给自己构建一个对艺术品价值的认知。吴梅却跟我有不一样的看法,每当有人问价,她都会无比熟练地询问对方想要什么样的画,是自己家里挂还是送人的,家里装潢是什么风格的,送的对象是亲人朋友还是领导。由于对我的偏爱,她常常向客人推荐我的写意画,这点我还比较满意。跟客人交涉我是不会参与的,艺术家总要标榜一些清高,彰显自己已经免了俗气,离了铜臭。我最担心吴梅在介绍我的画时,说旁边那个躺在躺椅上的人就是作者。我担心顾客看了我这副“尊容”一定会被吓跑的。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只有把头偏开,眯着眼睛假寐。待顾客走后,吴梅才过来在我的大腿上一巴掌把我拍“醒”,埋怨我不够热情。因此我并不愿意经常到她这里来,这样会打扰她做生意。
“晚上我有几个生意上的朋友要来,你来做饭。”吴梅垫着脚尖,正挂着画,短裙裹紧了她的臀部,高举着撑杆的姿势让她对自己露出了洁白的纤纤细腰而浑然不知。
我乜斜着,注视着她。
“你请朋友吃饭,我做饭?”
“咋的?”她忙碌着没有回头看我。
“那你要不要考虑给我一个名分?”
吴梅噗呲一笑,撑杆上的画掉在了地上。我机警地挺起身,看了一眼那画不是我的,我就放心了。
吴梅没有立刻捡起那张画。见店里已经没有了客人,她朝我扑了过来,一个转身坐在了我的怀里。她娇小的身躯是压不痛我的,直到在她嗔骂的亲吻中,我的那玩意儿坚挺起来,我才感到被她坐得痛,就像要断了一样。我不能推开她,她坐在我怀里是绝佳的掩护。如果推开了她,我这单薄的短裤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它的直挺挺,这时一旦有客人走进来,我想他一定会被吓坏的,如果他知道他面前的画是我画的,他也一定会朝它吐口水。但是她一直坐在我的怀里,这样被客人看见了,客气的客人一定会红着脸躲开假装没看见。要是遇到不客气的,一定会骂我们是披着文化外衣的斯文败类,一定会逢人就说这个画廊里有一对狗男女,从此“访梅轩”门庭若市、人潮涌动,当然这些人都不是为了买画的,而是为了来看这一对狗男女,当然如果说是来欣赏艺术,也不见得说不通,完全可以归为行为艺术一流。这种出名方式并不是我能接受的。于是,我抱起她踏上了二楼的楼梯。
……
“今天我朋友想给我介绍对象。”
吴梅趴在我的肚子上,像是睡着了。
我晃了她一下,她才喃喃到:
“然后呢?”
“被我搞砸了,人家都不知道我朋友有介绍我们认识的用意,我就跟她说我离过婚,能接受吗?”
“哈哈,”吴梅扬起脖子来,“那人家还不以为遇到流氓了呀。”又继续把头埋在了我的胸膛。
我没有笑。吴梅的态度,我并不感到意外。每每当我三番五次说到朋友为我安排相亲时,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醋意。虽然这一次我把这样的对话放在了情欲缭绕的缠绵过后,她也没有表现出我想要的醋意。
我把她从我身上推开,光着身子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那东西在我肚子下面甩来甩去,她拖起绵亘的身子盘坐起来在床边点了一支烟,盯着它盯得入神。
“你怎么不结婚?”我也点了一支,靠在窗框上。当然窗帘是拉上了的,否则这大白天,外面的人一定会以欣赏艺术为由,跑上这画廊的二楼来看我们的裸体。
“我这个年纪了,还有必要吗?”吴梅怅然一笑,吐出一口烟来,没有再看我的那玩意儿。
不等我再开口,她把烟掐灭在了床头柜的烟灰缸里,旋即又向我扑了过来。还好我预见到了她会一个跳跃挂在我的身上,所以我把窗帘掀开,提前将烟头弹到了街边上。如果我还拿着烟,任由她在我的身上攀登,她的屁股不被我手里的烟头给烫上个印记是不可能的,如果她来回挪动,那还不止一个印记。当然她一定是在来回挪动的,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像一座假山,让她可靠地去攀爬,支起我身体上能支起的任何东西供她依附。
“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这样问,但我知道她根本就没有打算让我回答。因为她一说完,就用嘴堵住了我的嘴。
“哪个缺德的玩意儿,乱扔你妈的烟头?”
听到窗外的骂声,我们把嘴巴分开四目相对。我撩开窗帘一角,看见街边上一个长发青年正慌张地薅自己的一头长发。他的那头长发长到了肩膀,跟我头发的长度不相上下,要不是他怒不可遏的充满雄性荷尔蒙的粗鲁骂声,我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个女人。既然他的头发跟我的一样长,那我就有理由相信他跟我一样是搞艺术的,或者说是被艺术搞的,而且艺术造诣就跟头发的长度一样,与我不相上下。但是他并不斯文,所以我排除了他是搞艺术的或是被艺术搞的可能性。
吴梅挂在我身上,侧头往我撩开的窗缝外瞄,笑得前仰后合。我这座假山险些就被她晃倒在地。她一定是在为自己的短发而感到庆幸,就算烟头落到她的头上,也不用花那么一番力气去薅头发,所以她才笑窗外的那头长发。我看到窗外的那头长发,仿佛闻到了被烟头烫焦了的味道。
晚上,吴梅招待客人,我做了一桌好菜,当然这换不来一个名分。
饭后,夜已深。街道路灯通明,高楼霓虹闪烁。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坐车并不奇怪,我住在离这里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饭后散步总是除了对胃,对思考也是有帮助的),回想如果吴梅没有用嘴堵住我的嘴,我会或者说我该怎样回答她。我回答她,是的,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那我能还有什么奢望呢,况且我们这样很好是事实。我每隔十天半月就要来画廊一次,或是带画来,或是拿画款走,而且我们每次都会做爱,很满足的那种。这样对我来说确实是不错的了,在被婚姻的责任而破坏了感情的经历过后,与吴梅在一起是无比轻松的。我回答她,不,我们还可以更好——结婚。我既然享受着现在的自由与轻松,那我为何还要主动去寻找婚姻的牵绊呢,难道就是为了“正常”,在亲人眼里的正常,在朋友眼里的正常?远不只如此。诚然,我享受现在,但我仍然会觉得我的人生带着缺憾,不能与另一个人相濡以沫的缺憾。我对目前的满足之外又对我得不到的美强烈地希望着,在内心深处。吴梅呢,她信奉不婚主义,这在我们认识不久,她就对我说过了。她是一个强人,她不需要别人的肩膀,所以我有些相信,她确实是崇尚不婚的。我这些年来频频想干涉她未来的做法,让她已经非常苦恼。所以,我每次只能点到而止,我甚至拿我去相亲的事来刺激她,但这丝毫没有刺激到她。我的生活她不会干预,平等的,我也不该去干预她的生活。我出了一身冷汗,庆幸她及时堵住了我的嘴,否则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能使我们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