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1】
关导皱着眉头盯住我眼睛时，我觉得他是个十足的小男人。
他大概又要问些有的没的，像四年前常常做的那样，于是心底不由自主升起一团怒火。
坏心情已经离开我很久了，
一个人的消失所带来的漫长的不适感，终于随着时光渐渐隐去。
北京的春天风很大，太阳也很大，坐在车里观察那些飞舞着黑色头发的女孩子，我的心会突然一片平静。
遗憾本是历久弥新的东西，但我发觉，它竟也越来越远了。
九儿九岁了，这么快啊，你都三十岁了，三十岁结婚，不早不晚。
我搜肠刮肚想找出合适的词来祝福你，却发现每一句都矫情，讨厌，无聊，俗气，没劲，虚伪！
雨点小了，我该回家了。
叶子，新婚快乐。
【2】
“他结婚了，你难过吗？”关导开口了。“他以前老在我眼前晃，那时候从没想过有天会和他这么疏远。”我不难过，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哪怕只回到与他相处的最后半个小时。我不难过，真的！只是有些想他罢了。
“昨天是一根燃了很久的蜡烛，
越来越短了，可火苗却越来越高，
冷不丁窜出来，就会吓人一跳。”
我其实是畏惧那段日子的，矛盾，困惑，又强烈的情绪，每次想到，都会忍不住打个寒战。
而同时，我又在马不停蹄的奔向回忆，我的两只眼发出的，都是觊觎它的光。
是前进还是静止，是妥协还是反抗，在类似的问题上，我和他都没有做出选择。我们听天由命，于是对得到和失去，也都该欣然接受。
回想过去的我像在坐井观天，
你是每天正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那会儿，掠过头顶的太阳，
我只记得那短短的三个小时，你出现时发生的事，其他的回忆对我来说，
微不足道。
你一定要相信，
我曾经很努力地试图跳出这口深井，幻想跟你跑遍全世界。
【3】
三年前听说你分手的消息，我非常惊讶，我想立刻开车去找你，说点什么都好，我想知道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你们享用尽所有人的祝福，却没有走到最后，这让我觉得委屈，虽然我说不清这委屈源自何处。
我在网上搜集了各路传言，看到泪眼婆娑。
我叼起一根烟，
烟雾让我清醒，我又回到了小波小澜的生活中，
甚至感受到了可耻的幸福。
【4】
你笑起来像一只大兔子，长睫毛的兔子。
你眼睛很大，但不深邃，懵懵懂懂的。
九儿也喜欢兔子，他说长耳朵的动物会认真听人说话。
我女儿可爱吧？
她和你有些地方出奇地像，比如无缘由的无厘头，高兴时手舞足蹈，难过时沉默不言，戳两下还会用扑棱棱的大眼睛瞪我，瞪得我心里毛茸茸的。
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你看到我多爱九儿，我就有多爱你。
【5】
不知道你是否如我一般还记得那些，我们为之努力却无能为力的小小心愿，我们小心摸索未来的轮廓，试图拿刀斧将现实斩断重组，而最后忘了是谁先松了手，它便消失不见，只留下沉重的错觉，和空虚的实感。
不记得也没关系，让我来一一讲给你听。
你会发现，这些年来，所有鸡毛蒜皮的回忆全都一件件积压在我的心头。
别担心，我一点不觉得沉重。
——
你蹲在我身前，忘乎所以哭花的脸。
你站在敞篷车上，冲远处的红绿灯喊：“蓝宇还没完呢！”我问你怎么个没完法儿，你凑过来，飞快地舔了舔我的耳垂，说就像这样。
然后看着我错愕的脸笑成了一朵向日葵。
你头发短短地出现在我面前，像个棱角分明的瘦猴子，眼睛里盛满水波，问我这些日子还好吗。
你说，我拿这个奖，你不会生气吧。我摸了摸你的头发，说怎么会呢。他们说你很好，可在我心里，你远不止。所以你实至名归。我的失落，源自失望，这是两码事。
你站在海边，忽然抓住我的手，扭头看过来。我乱了手脚，想调侃一句却喉咙紧得发疼。而你的眼神一动不动，在我瞳孔里，驻扎了良久。
你拥抱我的时候喜欢把脸埋在我的脖子里，说这样亲密的感觉很舒服。我每次都用鬓角蹭你的耳朵。
如果在我的心上装上检索器，输入你的名字，恐怕你几天几夜都读不完。
而现在你走了，徒留我这么多年悲伤地怀念着你。
【6】
经过了多年的独自打拼，承受了无数次磨砺，眼前的人群放大缩小，缩小放大。
我逐渐从起初常常侵袭全身的孤独中挣扎出来，终于，与人告别时，连手都懒得再挥一下。
当告别真的变成仪式，你的离开就愈显珍贵，因为疼痛，而珍贵。
我生活在一个黏滞的时光隧道中，四周包围着你的气息、声音、甚至只是你手心一块稍显粗糙的皮肤。
我拖着步子渴望即刻老去，努力在行走中保持心无杂念，可惜，你总在我通往苍老的路上喃喃自语，我每走一步，都因听到它们而沉重，惶恐。
我知道，我很清楚，我不畏惧韶华不再，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一点点变成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
而事实是残酷的，我正在朝向绝望那个可怕的时光隧道中奋力挣扎，
挣扎，竟是为了摆脱与你的粘连。
荒谬是世界的常态，我不过是其中备受煎熬，而又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罢了。
【7】
我听到你认真哼唱着一首歌，什么为了不看到落叶，我便不敢种树，为了不让流星的传说消失，我便不敢怀疑。
我蓦地想起你在一天夜里，躺在我右手边，对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问，
我们将来有可能圆满吗？
我说，你愿意忍受残缺，和我在一起吗。
【8】秋风四起。我听见车轮碾压树叶的咯吱咯吱声。去哪？去问你为什么结婚？还是去向你解释，我所谓的残缺不过是为迂回地抵抗这个不友善的世界？还是摆好笑容，祝福你呢？
你说，偷偷摸摸那不是爱情。
我说，夹缝里生存，那也是爱情。 你说，我信上帝，从不敢怀疑。她告诉我爱情是让人生圆满的东西。 我说，你怎么就知道这样就不是圆满？ 你说，有欺骗有隐瞒，怎么会是圆满呢。 我们的想法是平行的，谁都不肯稍微倾斜。
【9】
我继续往前走，终于在你家门前停了车。我知道，我一定会遇见你。我很害怕，你知道吗。
【10】
“如果你听到我的声音， 请你不要吝啬回头张望的那几秒钟， 能在你面前发声， 我不知要挣扎多久。 岁月让人无可奈何， 如果还有机会与你靠近， 我即使身在坟墓， 也能一跃而起， 去站到你的身边！”
脑子里浮现着一些不知从哪看来的句子。
我坐立难安。
【11】
我看到杨树叶哗啦啦一泻而下，大片大片，沉沉下坠。
一丝释怀滑过心头。树叶总归要离开树木，而秋后还有春，除了时间不可往复，其余都在循环着。
我相信，情还在，重聚只是向前跨一步，或一伸手的事。
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甘心活在你生命的缝隙中。
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那么留下来，在我灵魂最深处。
【12】
我拿出手机拨了你的号码，
“师哥？”
“我在你家外边呢。”“想见见你。”
你说正在工作，可能晚上才回来，让我先回去，另约时间。
我等你吧。
我不一定回去。
没关系，我等到你回来。
我站在车外，看着热闹和平的世界，一片落叶在脚边颤颤巍巍。
我想起“天凉好个秋”，又想到“悲寂寥”，还有许多年前，你眉目清朗，唱着秋天的风阵阵吹过。
转身时，一辆车飞驰而过，树叶被吸到轮胎周围，留下一条轨迹。
【13】
我一直在寻找平衡，在你和生活之间。
当我兴高采烈告诉你我终于找到了它，你却对我说那不是你想要的，然后，一切都没有余地。
你不喜欢优柔寡断，讨厌我说的偶尔见一面，聊聊天。
你说要么没有，要么全部。
我冷哼一声，说你想得太简单了。
你说对，我想法幼稚，但我能做到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你能做到坦然吗。是你把人心想得太强悍了。心是水，投一滴血，它就是腥的，再投一颗药，它就是苦的。我不要带着其他味道的你，也不要成为别人心头的刺。
我听得晕头转向，脑门上开始冒汗。张开嘴急切地说，爱情没有多伟大！到最后，能留下来的总比狠心离开的更仁慈一些。爱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你怎么就非要追求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他看了我一眼，拿起外套出了门，从此之后，没了音讯。
【14】
我记得我们一起参加过一个颁奖典礼，你的座位在我前边儿，但只在走红毯时远远看见你一眼，后来就找不到了。
我想起从前，你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边儿嘚啵嘚，好像有说不完的笑话，挑不完的刺儿，嘴巴常是咧开半掌大。
我会糊上你剪短之后有点扎手的头发。你会飞快地戳一把我的脊梁骨，然后转头就跑，再回头朝我乐。
那时我们很快乐，不在乎什么友情爱情，结果后果。
你迷恋我神情里的温柔，我迷恋你笑眼里的明朗。
现在，你连必要的重逢都避着，连简单一句好久不见都不肯说。
如果感情都消磨尽了，不想碰面是觉得尴尬，我无话可说，一定能滚多远滚多远。
可我觉得我足够了解你。你很坚韧，你对自己有很强烈的控制欲。
之前你控制自己不外露自己的感情，我就真没察觉到，直到有天夜里还没睡熟的时候，感到你在细细地摸我的脸。
现在不和我联系，我愿意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一样的戏码罢了，小孩子家家的别扭和忍耐。
我不能用眼睛看你在说什么做什么，我必须闭上眼，或者躲起来，听听被压抑下来的，你的，真实的渴望。
站远一些，看着你，看你想要什么，看你害怕什么，那些年，我一直在这么做，并为能一点点看清你欣喜不已。
但现在，你正在用这种小孩子家家的别扭和忍耐打碎我的一个个的心愿。我很无力。
我们渺茫的爱情，既然已经遥远到快消失了，就别让它连最后的一丝星光，都被抛下。
好吗。
【15】
无力归无力，但我还确定你很看重我，不然你会倒向自我控制的另一边，就是自我放纵。
很奇怪，这么长时间了，我竟还能固执地相信你对我存有着感情：
我梦见过，在一场残酷的灾难过后，有几分钟，天空异常的美，像尸体瑰丽的投影。有幸存者抬头看，眼神兴奋而雀跃，同时身后的废墟正悲伤，绝望着。
身处绝境，内心却固执地绽放着烟花，人就是这样复杂，没有谁会百分之百的失去希望——
纵使你给我的失望像这天灾一样可怕，
我依然心存侥幸，
依然用最后一丝力气，
欣赏满天的奇谲。
这就是我对你的爱，
它永远苟延残喘，
永远潜伏着旺盛的生命力。
【16】
你看，
你仍在我的回忆里占有一席之地，
在每一个将眠未眠，半醒半醉的时刻，固执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忍不住朝你伸出手！
什么都没有！
每当此时，我都会把手掌覆盖在眼睛上，听见眼泪穿过指纹的声响。
烨子，你知道吗，那声响，让我感到天地旋转，心潮翻涌。
【17】
也有过冷冰冰的瞬间。比如你离开我时那眼神，一派了然和轻蔑。
比如你和她手牵手走在我前面，侧脸轻松自在，让我觉得那才应该是你的生活。
比如你一生气就一声不吭，眼睛空落落盯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总让我陷入“马上就要失去你了”，这种焦虑里。
【18】
痛楚来自细节，我不知道我给过你多少失望，你每次不开心之后都会摆摆手，说没事儿，想到些不好的事儿。
再多问两句你就嘻嘻哈哈或者更沉默。
我跟你说，别觉得丢脸，再小的事儿都说出来，再难开口的想法咱们一起商量解决。
你却说，真的没什么，你别紧张。
然后你笑得轻松，我更加焦躁。
可能你觉得我渴望去理解你，这就够了。
可我觉得，只有真的做到了理解，才能慢慢无坚不摧，好好走下去。
可能你觉得说出来的话就变了味道，心心不相印，没办法弥补。
可我想告诉你，给我一小声呢喃，我就能听见你心里的轰隆声。
【19】
天渐渐黑了，我还在等。
你说你别管我去陪你老婆吧，我还朝你发火，说你不知好歹之类。
你要结婚了，我才知道，把自己的鲜花交给旁人时，撒下的一片露水，凉到心底，丝丝缕缕；缠绕疼痛，难以摆脱。
不过没关系，我等你回来。
我等你和我一起写下相信未来。
我会乐观而坚定地等下去。
【20】
我趴在方向盘上迷瞪着,意识已进入梦境,但耳朵还能听见车窗外秋风呼啸的声响.
它把我的思绪引入很隐秘的回忆中.
那在经历时不觉得特别,回头看没有踪影,只有潜意识能引领你前往的隐秘回忆中.
舞台上,我正举着枪指向一个同样身着戎装的男人,紧扣的两只手微微颤抖着,然后我错开眼,听到一声枪响.
别开视线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台下的一双眼睛,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了——像蝌蚪一样湿漉漉,黑黝黝,似乎在游动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有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在我心里,其实早就留好了一个角落,等待着这样一双眼睛的到来.
因为在短短不到一秒钟的交错中,我感到心脏迅速地被充满.
我并不是一个容易空虚的人,不易空虚，也就很难真正得到充实。
而那天，那双陌生的眼睛让我体会到了充实，像一次无意等待之后的无意遇见,所带来的酸胀的,想要落泪的冲动.
庆功宴上喝得半醉,我一次次地把那双眼睛拉进脑海,反复思量,如果它是对我非常重要的东西,我恐怕已经错过了,可它更像是一次无大碍的情绪的附着品.不需可惜。
生命还很漫长,我一定会遇见无数的事物,我会为他们而生出各种各样的幻想和猜测。
但我没有能力把握住所有,所以我只要现实的人世和光阴.
梦境中，我在庆功宴上睡着了，烨子出现在我面前，眼神流转，漆黑，浸着水分。像蝌蚪一样游动的眼。
我问，是你吗？
他答，是我。
【21】
远处有夕阳的余晖，宽阔的马路泛着粼粼的光亮。
我没有过分的惊讶，那双眼睛在当天过去之后，就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以至于后来认识烨子的时候，也没回想起它们。
那对我来说，更像是少年时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美女，看着了高兴一两秒，不会放在心上。
况且梦只是梦，如果那是真的，我虽然会很开心，但也不会为此就陷入类似“命定的缘分”这种荒唐的遐想里。
【22】
听过把生活比作马车吗？
它颠簸着向前，路上你会看到各种风景。
偶尔有一次，你经过了一株向日葵，它很普通，却让你觉得那是对你非常重要的东西，于是你扭着头想再多看它一眼，好证实自己的想法。可直到它消失，你也没能想到。
你听见它说，我对你很重要，你这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找到我了。
而你无动于衷，继续跟着马车颠簸。
时间倒流，我有幸预知，你就是那朵向日葵。
怕也没有勇气跳下生活的马车。
我会像忘掉那双眼睛一样，把所有对我真正重要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再给它套上一个马路上看美女这样不痛不痒的比喻句。
【23】
上天待我不薄，他把你安放在我身边，提醒了我这么多年。
尽管我至今依然在生活的马车上颠簸。
【24】
遇见你时，你穿着泛黄的T恤，头发长长的，跟没长大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儿。
你手舞足蹈，“蹬蹬蹬”跑到我面前激动地讲个什么，根本不在乎我有没有兴趣。
刚开始不熟悉，我很有礼貌地听你说完，尽量真诚地跟着你乐，谁知道你变本加厉，把我当成了笑话收割机，没完没了地念啊念，念啊念···
终于有一天，我借着酒劲儿，搂着你脖子搁耳边说，烨子啊，其实你讲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诶。
不知道戳中你小子哪根神经了，刚入口的一根菠菜被喷出来，拉着我的手笑得前仰后合。说师哥，你太厚道了。
我满头问号，只能再尽量真诚地陪着你乐。
后来，你好像跟我越来越亲了，没大没小的，一天到晚拿我开玩笑寻开心。
你笑起来就一只大嘴毛猴，有时候还缩着脖子，只两只眼波纹荡漾，水一样。
【25】
一日阳光明媚，你逆光而立，脸上有阴影，发丝镀着金。
你棱角鲜明，光照过来，一片阴影撒到我身上。
于是，影子的棱角在心上戳出痕迹。
我突然发现眼前的白衣少年，那么招人喜欢。
【26】
酒桌上你最放肆，明明没几斤几两偏要跟我拧，张口就是，
师哥这回我绝对把你撂倒！
然后，毫无疑问地，被我撂倒。
第二天你支支吾吾地憋出句：我昨天没干啥丢人的事儿吧。
干了。
干啥了。
忘了。
看着你一脸郁闷，我每次都爽到没边儿。
一边爽一边对自己的堕落痛心疾首，啥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
再一看你陷入深深思索的样子，我真想大笑，这小孩怎么这么傻，傻，傻的可爱呢。
【27】
我忍不住笑出声，想着你大概快回来了。
你说过，俩人好久没见了，约一个时间，把脑子里的人拉到眼前，看着他张开手拥抱你，心里一定会重重的。
我闭了眼想象你正站在我面前，伸手拉我的手臂，果然，重重的，很轻微的感觉，很想让它多停留一会儿。
可一皱眉一睁眼，它就溜走了，只剩下一丝不太真实的眩晕感。
我有些激动，为这即将到来的重逢。
【28】
相遇是水，重逢是酒。清澈，浓厚。无声，不休。
【29】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过去无数个你争先恐后闯入我的心扉。
在这样的瞬间，我既感到流去的岁月，又感到现时的光阴，时间对我来讲已经不是一个需要去考虑的问题，只要有你在，什么不可挽回的苍老，难以名状的悔恨，都一点也不狰狞。
你让残酷的时光变得柔软，或者说，你让它了停下来。
我被抛入时光中，和你慢慢地牵手重来。
可惜，回首已过万重山。重山不可返。
【30】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天上，很淡很浅，和没黑透的天空几乎一个颜色。
你半开玩笑半认真：“你是我的白月光，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你是我的朱砂痣，想去点掉却怕疼。”
你苦笑，以为我没看见天上投影下来的月牙在你眼睛里变得扭扭曲曲，以为我没有留意你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写满的情深意重——此刻，只对我一个人的，情深意重。
【31】
后来我电话响了，你打来的，说到小区门口了，问我在哪。
我猜你已经看到我的车了，只是不想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不想面对一张可能会很激动的脸。
以前你比较喜欢这样，找个角角猫着，突然窜出来，看着我惊喜又惊恐，笑得很欠揍。
我从车上下来，朝门岗的方向看，你正在朝我挥手。
我按掉电话走过去，天有点黑了，路灯的光束隐约可辨。
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过头发全给剃光，远远看过去像个瘦弱纤长的金针菇。
距离你越来越近了，慢慢地可以看清你的眉毛，嘴巴，眼睛，映着路灯，发亮的眼睛，专注又游动的眼睛。
像蝌蚪，安眠在水里。
【31】
风起起落落，你的薄外套有一侧紧紧贴在身上。
“去哪儿？找个地方喝一杯？”你不等我说什么就一脸平和地扔过来一句。
然后我们决定去一个北京很偏僻的小饭店。
【32】
你开车的样子好像在考驾照一样，专心致志，目光如炬，盯着前边的车屁股。真不知道能盯出什么花儿来。
我很郁闷，心想着自己一张老脸竟还比不过一个车屁股。
其实我们分开三年了，之间联系很少。
在最后一次谈话之前两小时，你很豪迈地在一个巷口捧住我的脸强吻了一把。
这对你这种随性的文青来讲，可能只是因为心脏漏跳了一拍，而导致的一个自然的生理反应。可对于我，那是一份浓厚的爱，和承诺并重。
于是，它带着很特别的柔弱而坚韧的色调，给两小时后的分别镀上一层色彩，让你的离开显得暧昧难明——这只是一次小小的争执，还没到真正分别的时候。
我从来不会为爱奋不顾身，你走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很真切地感觉到了轻松。那时我沉浸在家庭的气氛里，和老朋友喝酒聊天，和她一起带九儿去海边吹风。
以为苦海无边，一回头看见的现世安稳，是我想要的。
【33】
老婆真心，女儿伶俐，老爷子满意，事业景气。
有不短的一段时间，我在怀疑自己对你的那些执念是不是没有必要。
你说得对，爱应该光明磊落。
我一直希望你能陪我在黑暗的影子里坚守下去，可就像你问的，当爱不再美好，它还有没有存在的价值。
我不能再草率地回答你有，因为你要听的不是这个。
权衡再三之后，我专心投入了没有你的人生。
然而，一个人对自己的开导真的很不值钱。
心上有一朵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枯死，就算矛盾，我也得兢兢业业地给它浇水。
这导致了越来越频繁的思念大潮，终于，在听到你要结婚的消息之后，我被拍在了岸上。
【34】
进饭店门的时候，我把手搭在了你的肩膀上，你朝着守门的小女孩说就我们俩人，面色不改。
一开始你的眼神一直闪躲，问我家里边还好吗，九儿多高了，最近拍的片子合不合心意等等。
在听到我说是不是要结婚时，你含糊地笑了一下，说想定下来了，看着身边朋友老婆孩子一大家子，心痒痒。
我默默端起手边的酒干下去。
这些年想了太多，合适的不合适的好的坏的，关于你，关于爱情和信仰，思绪总在绕圈子，哪都走得通，哪都不是想去的地方，最后只能又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我不想再把自己一层层剥开拿去分析，面对你，我只想借着酒精给自己几分浅薄的勇气，拥上去，不再掩饰，不再需要辩论。
我想让你听到，感受到，我潮湿的欲望。
不是对性的欲望，是对压抑已久，无从说起的心声的，表达欲望。
只有你能懂，
也只属于你。
【35】
你一向爱在酒桌上逞能，今天虽然没开“撂倒我”这种玩笑，但也没比我少喝几杯。
在我意识尚且清楚时，你先一步迷糊了。
“师哥，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还能跟以前一样，人前作兄弟，背地里”你低头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不可能了，我已经决定了。这三年我过得挺辛苦的，看明白好多事儿。”
你端起酒杯往嘴边儿送，我起身跨了一步坐到你旁边。
刚喝完酒的你嘴唇上有一圈水痕，我下意识地就凑过去，你向后躲了一下，有点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想再跟你讨论什么生命的意义，爱情有多崇高，那些在求而不得这件事面前都他妈是放狗屁。
【36】
“躲什么呀？！你嘴边有个米粒儿。”
我装模作样地碰了碰你的嘴角，端起酒喝干，靠在墙上闭上了眼。
“烨子，我们回不去了，可我们还有以后，你想过吗。”
你大概真有点儿多了，很久没吭声。我只听到你咕咚咕咚咽酒的声音。我很心疼，我们都在拼命灌醉自己，好做些清醒时候没办法做彻底的事，说些清醒时候不好开口的话，然后梦醒了，我们会陷入更深的惆怅中，我听到你说你爱我，我感受到你对我的需要，而酒的蒙蔽作用就这一夜，我们睁开眼，世界仍然是一个巨大的屏障，它不由分说地把你我隔开。
在你又要去倒酒的空当，我抓住了你的手。
“跟我走吧。”
你说好，下意识的反应，没有一点犹豫。
【37】
我拉着你出去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稀稀拉拉，可凉意蚀骨。
下一步，该睡觉了。早上醒来会有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如果还在下雨的话，就可以看到顺着玻璃向下爬的水珠。
我扭头看你被风吹得贴到一侧的薄外套，伸手搂住了你的肩膀。
雨下，你一只手拽着我的衣角，脚步不往前走，我摸摸你冰凉的脸，问怎么了，你说在这站一会儿吧，冻一冻，好清醒。
【38】
你瑟缩着，嘴唇打颤，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师，师哥，我们···我们上哪啊？”
我稍微一愣，把你往怀里带了带，接着凑过去。鼻尖碰到鼻尖的时候，我闻到了你呼出的味道，有点沉重的味道。
周围寒风骤雨，凉气钻进衣领，你在这样的温度中，嘴唇颜色变得很淡，眼角发红，瞳孔凝固成亮晶晶：这是你所有的样子中，我最喜欢的一种，风雪作衣，清冽动人。当然扒在暖炉旁缩成一团，脸蛋红红，眯着眼猫一样，那也很可爱。不过，我还是喜欢现在的你。
我很轻很轻地开口：不是说好跟我走吗。
你低眉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像湖水，映出年岁累积下来，你恍如昨夕的温柔。
【39】
我带你去了以前常住的公寓。
【40】
一次无谓的争吵之后，你躺在我身边黯淡地说，自己怎么说还是只是个客人，留不久。说完咧开嘴笑笑，神色一点点空洞开。
我没办法，只能道歉，你无奈地摇头：“我根本不稀罕你的对不起。”
第二天你埋头往行李箱塞东西，我拉着你说别闹了，你甩开我的手，一边喘着气一边继续往箱子里砸东西，最后在眼泪滑落时，扶着桌子压下堵在胸口的哭声。
【41】
现在，我们回来了，看着每一个熟悉的角落，看它们跌进流年里，再看它们如河水一般，穿过时光，经久不息。
多好，有过好得不真实的快乐，也有过坏得咬牙切齿的痛苦，再牵手，我们竟还彼此相爱。
【42】
我帮你脱下外套，攥了攥你冰凉坚硬的手，问冷不冷，你呆呆地没有回答。
我让你坐到沙发上，然后起身去给浴池放水。
热气氤氲，掌心慢慢地沁出汗，有些黏腻。抬眼瞟到镜中的自己，满眼的焦虑和渴望。
之后我推门出去。看到你正走过来。
你笑，师哥，可不可以不洗澡啊？
我站到你跟前，伸手沿着你的锁骨顺到颈后，用力固定住，把嘴唇贴上去，认真地舔，轻轻地咬，一遍又一遍。
我感到心脏从胸腔窜出来砸到肋骨再重重落下，有块凝固的火在身体里游荡，同时耳边水声越来越响，一切都变得尖锐，一碰见血。
很怕你不喜欢，于是很轻，很担心你感受不到，于是很重。
【41】
窗外月光映照进来，洒下遍地苍白。
我开始思考从前的事，关于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和分开之后为什么这么久才忍不住来见你。
我很爱你，这毫无疑问，这份爱分量很重。可是，失去它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太多。
比如说我在湖里潜水，然后爱上了一棵绿绿的水草，每隔一段时间都来看看它，然后他也爱上了我，我们开始缠绵难分。但我没有办法离开陆地和空气，隔断时间就必须要消失。
水草是我的爱情，我没有给它缠绕住我的权利。
接着我想到了你，你不同于我，你会在在水草旁边流连忘返。
【42】
生活是很繁琐的事，一食一行都耗费精力。我花很大的心思在这些细节里，也从中得到很多快乐。
你对我来讲，是一个静静的存在，看一眼会心疼，不刻意去看去想也能专注于其他。
我很想把这种感受传达给你，让你也能投入在平凡的生活中。
意识不受控这是必然的，我指的是你要去努力做生活的旁观者，不要沉溺，不要太激烈，迂回着去爱，别受伤害。
这很难我知道，这些年我在理智失效的那些瞬间，清晰地看见了心下深深的裂痕。在这之后的自我修复和调整更加艰难，我无数次看到自己挣扎出灵魂后，绝望无奈的样子。
【43】
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靠理性去掩盖事实，疲惫痛苦地生活。
我想要的是，大部分时间，你可以安安稳稳，在理智失效的时候，来找我。
这是一种平衡，可能显得虚伪，不纯粹，但确实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式。
人生来就要用肩膀扛起命运，爱上不该爱的人，做不喜欢做的事，投入不友善的社会，这些乍一听很不美好，实际上却包含了一些生命的意义在里面，你不能否定和抛下它。
我不相信人定胜天，剧烈的挣扎会导致沉没，我不想冒那么大的风险。
心中有爱，即使是躲在世界背后也让人向往不是吗。
你会不会理解我，告诉我你愿意？
【46】
你把手送到我手里，和我一起，很用力很用力地握紧。
掌心的汗水溶在一起，沿着纹路流过，以前它承载过我冷清的眼泪，让我悲伤暗涌，现在它包含着温热的汗水，未来再回忆，一定会非常幸福。
此时此刻，沉溺，空白，失去依靠，看不见，听不到···然后，握紧你——这种安慰直抵心口，让我瞬间眼眶湿润。
【47】我记得有个人说过，人活在世上，唯一属于他，不会被夺走的，只有他的似水流年，在这段时光里，会发生很多快乐的事，也会发生很多悲伤的事，而人生复杂，快乐和悲伤本就分不清，所以只求它能货真价实。你给过我丰富缭绕的痛苦，和清淡绵长的快乐，在经历时，你只充当着生命的一角，而回想起，却占据了记忆的全部。我像爱回忆一样的爱你，只有你，才配得上我的似水流年。
【48】没有真正的快乐和悲伤作伴，生命就失去了意义。我本没有什么生活之外的奢望，也不害怕了无生趣的日子。遇见你给我带来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原本与我毫无关联的东西。
好比“现实如山，谢谢你让我浪漫如云。”
【49】还有啊，你老说大道理给我听，可我做不到把道理用到生活上，它就是那么一句话，我认可也好，不认可也好，对我都一点用没有。所以师哥，我从来都不是在反驳你。我做不到。说到这你看了我一眼，神态紧张执拗。比如我喜欢历史，因为它就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读完了，知道了，收获的东西实实在在，但你看哲学，不管再有道理，我在里面都找不到参与感，只觉得那是一群参透人生的大老爷们在扯淡。我往他身边挨近，示意他接着说。我这么喜欢你，却不愿意放弃自己对感情的看法，就是因为这个。——我必须坚持自己从生活里收获来的经验，不能轻易改变它，它对我很珍贵。就算是错的。我把思路顺在你的话里边儿，难得的很通畅：那你不能改变的坚持都有什么。听我这么问，你把声音收得细弱蚊蝇：也没什么，关于你的就是，我概念里边儿的爱情是完完整整的，这有点太贪心了，但我也可以为它放弃很多。和你没关系的就是，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也可以去改变，你听到一个正确的对你有用的说法，你就可以试着去调整，接纳它。这样才能越活越顺嘛。你摇摇头：你不懂，如果对之前坚持的产生一点怀疑的话，那经历过的人生就没意义了。
意义是在生活里一点点去获得的，你不能说之前走过的弯路，干过的蠢事不可能磨灭，它构成你的人格，你就必须遵从他们。当然经历过的事都有它的价值，可意义只是那其中一小部分可以指导未来的东西。你轻笑一声，师哥，你还是老样子，说起话来无缝插针。
我哑然。你的身体渐渐冷却，秋天的晚上总归是冰凉的。想到你曾经想到你曾经在这里讲过的那句话，总归还是个客人，留不久。
后主离开南唐后说，别时容易见时难。
你还在我身边，却已经开始感叹着不知身是客。
【50】突然间安静下来，我们都不再说话。你一只手环住我，鼻尖挨在胳膊上，一呼一吸，挺沉重。我抬身靠近你。想让你知道，我理解。
【51】我希望你丢掉你认为对的事，别再追求完整的爱情。你想让我和你一同遵守你坚持的意义。你给出的解释是，你的人生经历形成了你的思维模式，重塑不来。说简单点，你崇尚纯粹，有心反抗，我已经没有什么说一不二的信仰，于是逼着你和我一起对这世界妥协。妥协就一定是错的吗。我只知道我任何时候都不会离开你，但你会因为它不纯粹了就把我放弃。我觉得很难过，我们明明有爱，却没办法和解。
【52】然后，你拿开手，翻过身仰面躺着。留了一段小小的距离在我们之间。困了？不困。你看着天花板，没有声音和表情，很淡漠的样子。过了很久，我凑过去扳你的脸。
“你能不能不这样，上次一走走三年，这次又要走几年？我是等还是不等。要分要合都明了讲！你想和我在一起就留下，不愿意留下我祝你过得好。”你转头看我，黑暗中，眼光显得锐利，冰冷和失望，一轮轮地蔓延。然后你推开我的手，起身开始穿衣服。
“你一定要这样是吗。”我去扯你的胳膊。“滚。”你声音很低。你很少对我发脾气，僵持的时候，总镇静地可怕。我赶忙也扒来衣服往身上套，刚把上衣扥齐整，就听到你说：你不用穿，我今天不走。
我攥住你的手差点哽咽：“嗯，不走好，不要走···”
你无所谓地笑着：“你等不等和我就有那么大关系吗？我不吭声走了你就等一等，我说一句我们分开吧，你就不等了。”
其实想想，我也从没有专注地等过你。你走之后，我只会在闲下来，才把你从回忆里翻出来看两眼。在一起那段，你很懂事，从来不会打扰我的生活。只在最快乐的时候，很小声地，好像满不在乎地告诉我，你想要一份完整的爱情。而我次次拒绝。
你说的对，你一句分开，我就可以坦然地和你断了，过起自在的生活，偶尔感叹感叹年华不经谈。
【53】“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这段词儿有阵子老往脑子里冒，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我和你到底谁在害怕那戒律清规。事到如今，应该说只盼来生的，是我，应该掉头就走的，是你。两不相欠，两相辜负。
【54】困倦袭上来，我很累，不想再和你争执下去，想到你的委屈，我的虚伪，疲惫不堪难自持。我不可能为你抛家弃子，非要分开的话，那就这样吧。
【55】
“我不想和你分开，从来不想。”
你靠着墙，嘴角瞥成一个抛物线，月下手指泛白。
疲乏让我半梦半醒，我仿佛看到了拍长镜头那天的你，也是拉着一脸的委屈，也是说着沉重的情话，听着我沉默。
时隔多年，当时的锐痛变得迟钝，我只能飘忽地感觉到一点点那会儿挥之不去的烦恼和遗憾——妈的老子不结这个婚了行不行！
年华过去，你还在守着蓝宇的感情和信念，而我已经不再会为了戏里哭花了脸的少年，恨不得和全世界拼命了。
现在的我真的理解了陈捍东坐在你身后时的心情，带点儿侥幸的失落，带点儿如释重负的无奈：真的就这么多。
我抬起胳膊去拽你，拉着你躺下：“烨子，最后一晚了，抱抱你。”
你乖乖地靠近我，轻声念了句：“早就知道是这样，不怕了。”
我在意识快要飘走前，本能地应了声熟悉的“台词”：“以后，再也不要为别人伤心了。”
【56】我急着逃避现实里的你，而刚入梦就一头扎进回忆里的你，层层叠绕着的，丰富的痛苦，和绵长的快乐。我喝醉了朝你嚷嚷：你就一小屁孩，懂什么叫责任，什么叫人生吗，什么都不懂跟我在这谈坚持谈感情，别瞎耽误功夫了！
你心情不好默默坐在我旁边，我戳一下你动一下，我戳两下你还是动一下，于是我戳了十下，你翻脸一熊掌糊来。我兴致勃勃地拉你去听一个话剧，你两眼放光：我以后也要站在那上面，给我爱的人唱情歌。过了会儿扭头冲我呲牙咧嘴地嚷嚷：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你第一次见我，伸出手说你好。看我的眼神懵懵懂懂。我第一次和你拼酒，看着你被灌得疯疯癫癫，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好爽。
你哭了，说对不起，我喜欢你。我抱着九儿在房间乱转，每一步都踩在乱弦般的心口，疼一下，少点儿慌。你站在一群人中间，帅得我眼晕，再想看，没了。蝌蚪一样的黑眼睛，嵌在一个模糊的脸上。我朝它走近，没想到近看还是模糊着。
我们去放风筝，你的鹰怎么都飞不起来，急得骂娘。梦里记忆层层叠绕，像杂草，像海浪，像乌云密布，澎湃的，荒芜的，浓厚的，都像它——我记忆犹新的每一个你。
【57】
梦的结尾，我坐在井沿上，腿耷拉进井口，黑漆漆的影子在水波中荡啊荡。正午，太阳掠过头顶，我试着站起来好追它到地球那边，可是脚麻了，一动不能动。
我有点想唱歌，唱一首谁都没听过的，给你的歌。
很快，奇奇怪怪的句子开始出现，我很用力想哼出来，可它憋在胸口，再大的力气，再强的渴望都被阻挡了，我发不出声音。
【58】
醒时月亮还没西沉，高高挂着。弯弯的，残缺的形状。
我苦着脸，你看吧，就算不是井底之蛙，也爬不出深井，陪着太阳跑遍全世界。
奇怪的句子还记得些，我走到书房，把它写了出来。
“在你背后的那些笑声让我不安。他们都在笑，像在看一个猴子，只有你在哭，像在看爱人。”
【59】
刚醒来时看到你你皱着眉头，胳膊蜷起来，抵着鼻尖，很寂寞的样子。
你那样子对我来说太残忍了，于是我匆忙出了门。忘穿了一只鞋，现在浑身发冷，隔着水膜的眼快要凝固了，硬硬地疼。
我闭上眼睛，向后靠过去，怀着忐忑又出离的心情，准备迎接这一场终将到来的离别。
【63】
天快亮了，我打开窗看了看模糊的树叶和马路。
没有阳光做底色，这世界清凉秀丽。
我开始幻想自己是宇宙中的一片羽毛，于是突然不再在意浮世悲欢，一秒闪念，似乎抓住了和你浪迹天涯的勇气。
烨子，我从没有停止过挣扎，即便是这最后一点点时间，我都在试着给自己力量。
不知道我眼中跃跃欲试，仓皇欲循的痛苦神情，你能看到几分？
【64】
我整理好心情踏进卧室，你已经坐在床沿等着了。
“干嘛去了？”
“在书房坐了坐。”
“怎么，我打扰你休息了？”
我笑笑，配合你的无厘头。这些年，我习惯了这样。
你抓住我的手臂，猛然凑过来，在嘴唇快要碰到时，又猛然停下。而后手指发力，印出几个渗血的指印。两脚定定地驻在地上，末了十来秒，咬牙切齿地叹了口气。
我看到你眼里有水珠在滚动，快要满出来时，你仰头大笑了几声：哥们儿一直，一直情绪丰富，你别介意！
我用身体重重地砸向你的胸口，再曲肘勒紧。很想说一句保重，可一张口，酸重感铺天盖地涌过来，我只好狠狠闭紧嘴巴，压回一声哽咽。
我听到几声唏嘘，从我心里传来。为那曾经视若珍宝的眼睛，如今在我面前，连流泪的资格都给剥夺。
本以为你会在我肩头洒一片眼泪的，可你没有。
我做好了应对它的准备，结果你撑住了。
我很想要安慰你，在你失落和崩溃。却觉得这样也好——三年都过来了，今后，你一定也有能力好好度过没有我的日子。
你我都无需互相担心，钢铁男儿，不言离别苦。
【65】
你整整外套，后退一步，脸上挂着笑。
短短一个拥抱的时间，你已换了一副面孔，露出隔绝的姿态。
我握拳：终于还是到了最后，不论多少铺垫，多久思量，不留情面的时间赏赐给我的末尾几分钟，依然让我无比惶恐。
我终于失去了你，当冬将至，寒冷日渐深重。我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全心守护我的合家欢乐，任凭秋复春，春复秋。我终将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年华奔腾入干涸的沙漠。我听见你站在河对岸大声呼喊：“看啊，你过去的流年里全都是我的影子，但现在我要离开了。”我朝你挥手：“走吧，别再回头。”就让它始于一片冰心，止于人生荒漠，从今之后，我不再需要新的回忆。——还记得吗，只有你，才值得怀念，只有你，才能在恒久的光阴里流淌不息。
【66】“结婚给发个帖子，我得好好看看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你咧开嘴笑，两滴泪没挂住掉下来。我忙去拉你的胳膊。你甩开手，稍起波澜：“你别以为我害怕离开你，我是幻想过和你过一辈子，你拒绝了，我也不会说就觉得天塌了人生完了。你不用摆出这副抱歉的样子。”我静默地垂着手，心里挺酸楚的，傻孩子，我也会舍不得啊，你以为我只是在愧疚吗。不知不觉中，阳光溜进来，我瞟了眼窗口，嗯，挺蓝。从昨晚到现在，天空从阴沉到明媚，我们亲密到疏远。昨晚我说，跟我走吧。今早却说，别忘了给我发喜帖。昨晚你说不想离开我，今早却一脸无畏，证明你可以活得很好。你低头捣鼓外套上的拉链：“人不能老活在小时候，你说是吧。”我稳住呼吸：“不说了，好好的，身体啊心理啊，都善待自己！”
【67】小时候我把太阳画成了绿色，姐姐说我画错了，妈妈怀疑我是色盲，爸爸严厉地追问：为什么要把太阳画成绿色？！彼时我词汇量匮乏，没有办法告诉他们：我只是觉得很好看啊。长大了，我爱上一个男孩子，那种情愫和世界格格不入。此时我已经学会了很多厉害的词，却还是没有办法说服任何一个人：我没有错，这不是缺陷，没有原因。这只是爱情的一种，像万家灯火中的一盏，很渺小，很微弱，不值一提。只对我一人重如泰山。小时候我扔掉了我的画，长大后，我扔掉了我的爱。万物轮回，过往的经历会在未来重现，我不敢深想，那个捏着红蜡笔涂得很用力的小朋友，和今天在妻儿眼下，笑得很大声的中年人，如出一辙。
【68】你说得走了，还有事。我说送送你吧，你执意不让，倔强的小脸鼓成一个包子。我别过头，忽然察觉到甜蜜，仿佛还在从前，你为了点儿小事假装跟我生气，皱着眉头，睫毛交叠在一起。剖开这蜜糖一样的回忆，我看到了里面泛出漆黑的夜的凌冽的寒光，它无休止地蔓延，直到将我淹没其中。。你走之前说得最后一句话是，你还会继续爱我吗。我说一定会。你释然地笑了笑，推门出去了。门咔嚓碰上那一刹那，我突然特别害怕，周围的一切好像正在剥离我的身体，知觉中一片血肉模糊。好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敢移动半步。生怕稍微一点动作，身体就真的溃烂了。可是你现在应该已经到楼下了，所以我必须走到窗前去看一眼你的背影，在清晨殷红的阳光中，衣服被风吹得贴到身体一侧，用力地迈着步子的，或是踌躇的，离我越来越远的背影。
【70】
我没赶上看你的背影。
晚上回到家，她在做饭，我挤进厨房，她笑得俩脸蛋肿起来：“别瞎掺和出去出去！你儿子刚刚叫了声爸爸！”
“是吗！哎呦！儿子！来！再叫一声!”我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又坐回了生活的马车，它没准真是开向叫做幸福那地方的呢，谁知道！
身后一朵向日葵在努力招手，像在说再见，又像在说别走。
它很忧伤：你今天走了，就会失去只让你一人感到快乐，对你真正重要的东西。
我眨眨干涩的眼，终于转过了头：哎？！康儿什么时候学会说话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第一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