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似梦（叁）

（叁）晚宴

刘璃从姐姐刘毓的生日宴会上偷溜出来，她以为今晚的主角只有姐姐。但殊不知，刘锦荣因在晚宴上找不到她的人影而焦急万分。虽然今天是一场打着生日宴的招亲宴，而且是为大女儿刘毓奔一个好前程，只是刘锦荣一向不操心刘毓，却唯独很是担忧小女儿刘璃，生怕小女儿在姐姐的宴会上惹出事端，再为此得罪这些高朋。

“阿忠啊，二小姐呢？你有没有看到？”刘锦荣叼着一个梨木烟斗，掏出怀表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十分不悦的问向刘家的老管家梁忠。梁忠在刘家已经20年，跟着刘锦荣从上海滩的普通纺纱工人到如今的纺纱大亨以及上海商会会长，梁忠始终如其名：忠诚护主。“老爷，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估计二小姐不喜今日的宴会，一个人遛出去玩儿了。”梁忠回话回得不卑不亢，整体姿态却又是低眉顺眼，这种方式每次都能浇灭一半刘锦荣的怒火。还未待刘锦荣再度发问，梁忠再次说道：“小姐应是从偏门出去的，今晚那边的人也都到前厅这边帮忙了，所以疏于把守，我刚去看过，门是虚掩的。”

“老爷，忠叔，二小姐回来了。”一个丫鬟急匆匆跑过来，打断了梁忠的汇报。刘锦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挥了挥手，示意忠叔和丫鬟都退下。

疏朗的笑容

大厅里放着动听的圆舞曲，刘毓身着淡蓝色露肩晚礼服与一位青年才俊翩翩起舞。年轻男子长相清朗，眉眼带笑，举手投足间尽显绅士风度，年轻人礼貌的说道：“毓小姐的舞跳得果然倾城，Happy birthday!”，优雅的旋转，衣袂飘扬，“这首曲子我并不熟，舞步全靠黎先生您的有意回护”，一个回眸倩笑，一个疏朗清笑，羡煞周围一众宾客。

华丽的舞姿

“毓小姐说笑了，谁不知道刘家大小姐的舞蹈师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著名舞者'海伦.琼丝'女士？怕是您有意迁就我了呢？”。此时舞池中只有刘毓与这位青年两人还在随曲起舞，其余宾客已经全被这对舞者吸引，纷纷站在四周围成了一个圆。刘璃穿着男装，贴身马甲使她看上去有几分英气，她正饶有兴致的注视着舞池中的姐姐。不过，令她略有不满的是与姐姐跳舞的男子，她识得这个人，这是上海警察局局长黎耀祥的次子黎仲辉。其实，刘璃真正厌恶的是这位黎少爷的父亲，那位警察局局长。

几日前，刘璃所在女子中学的同学纷纷弃笔上街游行，她们的诉求很简单也很真挚，无非就是要求上海的国民政府进行抗日。但是，却遭到了上海警察局派来的大批警察的镇压，当时场面混乱，甚至还出现了流血冲突。很多学生受伤，头破血流。因刘锦荣严禁两个女儿参与此类事件，尤其是国事和政治，所以刘璃并没有去游行，甚至已经不去上学，刘锦荣打算给她请家教。只是刘璃生性活泼，总也坐不住，虽然休学，却也总和过去的同学走动来往，于是听说了当时的经过。她一面郁闷自己没能参加游行示威，一面痛恨现在的政府软弱无能，更是对警察局深恶痛绝。所以，此刻她也就自然对这位黎家二少爷没有什么好感了。

一曲终了，刘毓招呼刘璃过去，“来，璃儿，给你介绍，这是…”，没待刘毓说完，刘璃抢先接口道：“这是黎局长家的二公子，对吧？”，“久仰二小姐大名！”黎仲辉友好的伸出右手，刘璃却双手插裤兜，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并不打算与之握手。她只是轻蔑的淡淡道：“是吗？我对黎先生倒还好，但的确是对令尊久仰大名！听闻令尊对在上海的日本人毕恭毕敬，倒是派人镇压了不少手无寸铁的学生，我有几位同学甚至还被请去了警局，真是'有趣'至极！”

“哦？二小姐几天前的游行也有参与吗？”黎仲辉笑靥依旧的问道。刘毓赶忙打圆场：“黎先生，舍妹那日并未前去胡闹，这也是家父不允许的。她一小孩子家，年轻不懂事。绝对无意冒犯黎局长，请您见谅！”。黎仲辉回身随手取了一杯橙汁，轻抿了一口，好脾气的挥了挥手：“毓小姐多虑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二小姐的想法，依二小姐之见，学生应该做的是什么呢？”“学业有成，然后报效国家！”刘璃不假思索道。“这就是了，学生首先要学业有成嘛！应该做的就是在教室里、在课堂上，上街游行这种作为，既没有学习，又扰乱了上海的社会治安，家父作为警察局一局之长，在其位谋其政嘛，总要派人去治理啊！只是被二小姐说成是'镇压'，未免有几分不妥吧？”黎仲辉说这番话时，虽在笑，但眼里无丝毫笑意，反而是目光灼灼的投向刘璃。这种注视令刘璃感到愈加的厌恶，她反问道：“好，就算是治理，那搞得人头破血流，并且还被带到警察局又是怎么一回事？”黎仲辉此刻连笑意都干脆收起，他放下橙汁，一脸严肃的道：“那几个被带到警局的怕已经不是什么学生了！”，“那他们是什么？”刘璃依然不依不饶。“共产党！”黎仲辉声音不大，但这三个字却是一字一顿的说出，不带任何情绪。“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共产党，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同学！”刘璃愤怒的小声吼着。

“璃儿！够了！”刘毓终于忍无可忍，她打断了刘璃的控诉，毫不留情的把她拽到了一边。黎仲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们。刘毓镇定了一下，“黎先生不要跟舍妹一般见识，她也是同学情深，有些性急了。”“哈哈，毓小姐放心。二小姐今天所说的，我自当都没听到。只是还请毓小姐多多劝劝二小姐，此番言论和态度如果让有心之人听去，怕是很危险的…。…好啦…，我可否再请毓小姐舞一曲呢？”说着，黎仲辉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刘毓轻巧的把手搭了上去，两人再次旋转到舞池。刘璃则一个人在旁边生闷气。

“二小姐，老爷请您上楼去他房间一趟。”刘璃正百无聊赖之际，管家梁忠毕恭毕敬的走来通报。梁忠虽然很是疼爱这位刘家二小姐，在小姐小的时候，他经常抱着她各处玩耍，因为两位小姐的母亲早逝，梁忠的妻子就代替了母亲的角色，故而两位小姐也被他们看做自己的女儿一般。只是梁忠还是很懂规矩，深谙毕竟主仆有别的道理，因此从来不忽视两位小姐既是晚辈同时仍是小姐的身份。“知道啦，我这就上去。”，刚要上楼，刘璃如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冲着老管家讨好般的笑了笑，撒娇道：“忠叔，我爹现在情绪咋样？我是不是又惹他生气啦？”梁忠面色略微宽和了一些，但仍然是不敢怠慢的说：“二小姐，您以后还是乖一点，现在时局不好，晚上尽量就别出门，算忠叔求你了。”老管家说得真挚诚恳，刘璃心里大概就明白父亲估计是知道她偷溜出去的事了。“知道啦知道啦，忠叔最好啦！”一边在嘴上哄着这个可爱可亲的老头儿，刘璃一边上楼去了。

刘锦荣知晓小女儿已经回府，略微有些不安的心总算是放下，刚要再次去晚宴上应酬。此时电话响起。刘公馆有两部电话，刘锦荣房里的这部是独立的，只有紧急时刻才会有人直接打到他的房间。今天刘家宴会，几乎半个上海滩的豪门望族都来参加，会有谁这时候打来呢？刘锦荣狐疑的接起。“喂？我是刘锦荣”，“是刘会长吗？…哈哈，我是76号行动处处长许世昌。”，一听到76号的名头，刘锦荣就立刻警惕了起来。“哦，呵呵呵。是许处长啊？久仰久仰！”，“不敢！不敢！本来今日贵府大小姐诞日，没去道贺已有不妥，这么晚还多有叨扰，实属无奈！真是抱歉抱歉！”许世昌说着客套话。

几分钟前，76号行动处派出去的人回来汇报，那名侥幸逃脱的共党分子就是在刘公馆附近失踪的。身为行动处处长的许世昌十分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刘公馆今日都是上海滩的大人物，不是76号轻易可以涉足的。要想不丢了自己的乌纱帽，还得讲究方式方法。所以他打算亲自给刘锦荣打个电话。

“许处长严重了。今日只是借小女生日把亲朋叫来小聚，不敢耽误许处长公干。”刘锦荣也把话说的滴水不露，在没搞清对方来意的时候还是以礼相待。毕竟，能把电话直接打到这个号的多是不能怠慢的。“那我就跟刘会长直言了。”许世昌觉得客套话再说下去无非是浪费时间，“烦请刘会长看看今日贵府晚宴上有无陌生面孔？或是晚宴期间贵府是否有人出去过？呵呵，当然，我是指彻底离开公馆后又返回的？”陌生面孔刘锦荣很肯定没有，因为今天能与宴的都是得到邀请函的；但至于离府的，那就只有自己的女儿刘璃了。思及此，刘锦荣本已放宽的心就又提了起来，“不知许处长何以这么问？”，声音里依然镇定自若，听不出心中丝毫的繁杂纷绪。连另一头的许世昌都不禁暗赞一声：老江湖！

“哦，刘会长不要紧张，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晚我们行动处抓捕一名共党分子，但很遗憾他在贵府附近逃亡，我担心他利用贵府今日宴会人多眼杂的便利混迹其中。主要今天您那里都是高朋满座，怕有安全隐患嘛。”许世昌实际上更担心那名共产党与今天参加宴会的人有勾结，甚至直接得到刘公馆的帮助。刘锦荣又怎会听不出其中纠葛，他先发制人道：“许处长是担心那名逃犯跟我刘家来个里应外合，然后暗渡陈仓吧？！好大的胆子！电话直接打到我这里来了？！你们76号副主任顾一帆还是我今天的座上宾呢！！”。刘锦荣突然的责难让许世昌有些难以招架，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谦和，电话内容也是反复措辞过的。“不不不！刘会长不要误会，如果刚才多有冒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我也是因为自己的失责而心急如焚！请刘会长体谅！包涵！包涵…”许世昌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待感觉整体气氛缓和了后，许世昌再次道：“这样吧，请刘会长千万帮属下留意这些异常情况，方便的话及时告知属下，属下感激不尽！！那就不耽误刘会长去应酬晚宴了！刚才多有得罪！望您能理解！打扰了！再见！”说完，许世昌就挂断了电话。

这显然不是一场愉快的对话。许世昌的来电令刘锦荣烦躁不已，于是他让梁忠把刘璃叫来，他准备好好问问自己这个幺女，今晚到底干什么去了？刘锦荣闷闷的抽着烟斗，房门外响起敲门声，“爹？”刘璃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刘锦荣烦躁的复道：“进来！”女儿一进门，刘锦荣就俨然是一个普通人家的父亲，他眉头紧皱着，“你看看！你看看！一个女孩子家家，成天穿着男人衣服，不像话！”看着女儿毫无悔意的一屁股坐到自己面前的沙发上，刘锦荣就火冒三丈。索性，他也不再多言，直截了当地问：“说说，刚才宴会期间干嘛去了？！”，刘璃一边把玩着沙发靠垫的流苏，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就出去溜达了溜达，反正今天主角是大姐，也没我什么事…”，刘璃越往后说声音越小，刘锦荣不得不把身体微微前倾着才勉强听到。

“胡闹！什么叫'也没你什么事'？！你难道不是这家的人吗？！啊？！谁不知道我刘锦荣有两颗掌上明珠？！今天是你大姐生日不假，但宴会上你不打招呼，私自溜出去，是不是也太不懂礼数？！”刘锦荣其实气都是其次，主要是担心幺女与许世昌说的共党分子有关。在训斥了女儿一番后，立刻直奔主题，“子不教，父之过。怪我平时疏于对你的管教。且不说你私自溜出去玩儿了！你老实告诉爹，刚才出去有没有碰上什么人？”刘璃听到父亲的这番话，立刻知道是指那个男人，她的内心不禁漏跳了一拍，一抹潮红跃然脸上，好在因被柔和的灯光笼罩，刘锦荣没有发觉女儿的这份娇羞。刘璃略定了定心神，一脸茫然的说：“没有啊？什么人啊？”面对女儿无辜且清澈的眼神，刘锦荣不禁苦笑，自己真是多虑了，虽然璃儿一直有些年轻气盛，对现在的政府颇有不满，但若真是事关纯政治、国事、眼下时局等正经问题，她则毫无概念，刘锦荣也很自信自己在这方面对两个女儿的控制，从来都是让她们远离这些。

“真的没有？！爹也不瞒你，刚才76号行动处的人给我电话来着”说着刘锦荣指了指自己桌上的那部，示意刘璃此事非同小可。“说是在咱家宴会期间跑了一个共党，就是76号今晚要抓捕的人，最关键的是，是在咱们公馆附近跑掉的。你刚才出去玩儿，真的没看见也没听见什么异常？！”刘锦荣一脸严肃的凝视着自己的女儿，这凝视中既有一种审视的意味、也承载着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牵挂。“真的什么都没有！爹！我就嫌宴会无聊，您也知道我向来不喜欢这种宴会，就出去溜达了两下，在咱家偏门一出去那条小街，连马路都没过，而且今天外面特别安静，街上又黑漆漆的，我不敢走远的。”说着，刘璃如孩童般把头靠向父亲宽阔的胸膛，刘锦荣彻底放下心来。自己的孩子毕竟自己了解，他宠溺的揉着女儿乌黑的秀发，语重心长的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这样爹就放心了。璃儿啊，你也大了，少让爹操点儿心！昂？！现在世道太乱，爹尽量给你和你大姐创造一个太平盛世，不想让你们去面对那些尔虞我诈、血腥残暴，救国救民这些事儿，有人会去做的，但不是你们！”

对于刘璃，她爱她的父亲，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哪个男人是真心待她的，不觊觎她任何的话，也就唯有眼前这个已不再年轻的男人了。但她的内心却无法认同父亲在如今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那份只想明哲保身的“自私”。所以，她矛盾，她痛苦，她又想起那双深邃的眸子，有着忧郁的气质。那个神秘男子，他到底是谁呢？只是，刘璃很清楚，她必须把今晚的事牢牢埋在心底，因为，这才是对那个男人最大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