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北州篇)第十八章
雪月楼的赌技大会还在继续,我手中的仿币起起落落,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第七轮。当第十人最终被淘汰时,留在桌子上的人都长舒一口气。
无论接下来情况如何,在座的九个人,都可以从奖池中分走一杯羹。
我大概扫了一眼其他八人,有进城那晚在城外玩牌的小胡子男人,有那个随意而凶狠的胖子,有一直眯着眼睛的老头,还有前些天见过的雪芳草。
其他几个人,在牌桌上见过几次,却没有太深的印象。
最终的比试在两天之后,众人确认了时间和地点,便各自散去了。
下了桌子,红拂抱着我的手,开心地又蹦又跳,“这下最少也能拿到二百两银子啦!”
咦——你的目标不是四千两么。
离开的时候,我们在门口遇见了静流。
他看见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带着怨气喊道:“终于找到你了!”
他说,玩玲珑骰这几天,他一直在寻找我的踪影,其他人的仿币都赢到了口袋里,唯独少了我这二两。
寒木玲珑骰的奖励规则和七张牌不一样,只要仿币数额超过百两,就可以去帐房先生那里兑换成现银。
得知他已经赢了两千多两仿币,我便笑道:“那还差我这二两银子么?”
他双手叉腰,理直气壮道:“当然差了,你现在就跟我去雪月楼,我们一决高下!”
天色尚早,我半开玩笑道:“只要你请我们吃饭,我就跟你比试。”
静流一听急了:“明明是你比我大,不应该你请我吃饭吗!”
我和红拂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进了雪月楼,静流便直奔他的小赌坊而去,我却被别人叫住了。
“小哥,你也来雪月楼吃饭啊。”
扭头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他见我发愣,便笑道:“刚刚还在牌桌上见过,现在就不认识啦?”
我这才想起,他是最后那九个人之一。
和他同桌的还有两三人,仔细一看,都在九人之中,小胡子男人亦在其列。没想到,刚刚在牌桌上散去,他们又聚在了雪月楼。
“小哥,坐下来,大家一起聊聊呗。”他起身盛情邀请道。
静流还在等,我并不想多留,正要婉拒,他又说道:“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噢。”
话说至此,我大概明白他们想做什么了,转头看其他人,也都向我露出狡黠的微笑。我教红拂先去找静流,自己则挑了一个左右无人的位子坐下。
“小哥,坐那么远作甚,靠近一些好商量啊。”对面的男子说道。
“我先听完你们的打算,才知道有没有得商量。”
男子先是一怔,转头和其他人确认了眼神,方才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透露一二,小哥可要替我们保密。”
“这是当然。”我点头应下。
他们的想法和我的猜测相去不远,无非是几人联手打牌,共同获得更高的奖励。
“赌技大会有专门的抓千老手,你们这么做,就不怕被逮个现行。”我问道。
“这可不是出千。”对面男子解释道,“这是战略结盟。大家先携手排除共同的敌人,再彼此分出高下。”
我问他具体怎么做,他却不肯说了,“小哥决定加入我们,我自然会详细告知。”
“你不说清楚,我怎么放心加入你们?”
男子一怔,再次和其他人交换了眼神,“那就是没得谈了?”
我嗤声一笑,站起身来,“看来是没得谈了。”
劝说不成,男子忽然面色一狠,伸手拦住了我的去路,“小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根本懒得搭理,按住他的手掌轻轻一压,他立刻痛得弯下了腰。
“狺狺狂吠乃败犬。”我瞥了他一眼,“上了桌子,不过是一群鱼卵蛋。”
“妈的——”男子还想动手,却被小胡子拉住了,“他不识好歹,便由他去。”
我不禁咧了咧嘴。看来鱼卵蛋也分聪明的和愚蠢的。
找到红拂的时候,她正和静流聊得欢快,发现他们在说酒客的事情,我就立在旁边听了一会。
静流说雪月楼的常客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悄悄喜欢着楼里的某位姑娘,于是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一个人不敢来,便邀上酒肉朋友同行,大家都好这一口,席间就可以互相替对方指名,请倾慕的姑娘上桌献艺。
红拂一听连连点头,“我懂我懂,自己指名的话,总害怕心思被姑娘一眼看穿。其实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欲盖弥彰。”
静流接道:“说什么喜欢画呀、琴呀,都是假的,喜欢作画的人,弹琴的姑娘,这才是真的。”
红拂一边听一边乐,又问楼里的姑娘是如何看待这些公子哥的,静流便说:“大多数时候,都把席间事当作笑话来讲。我悄悄告诉你啊,那些天天作画弹琴的姑娘,看似全神贯注,其实心思全不在手上。她们就算闭着眼,也一样能做得很好。”
静流说,她们最喜欢看公子哥们互相揶揄的场景,大概猜出谁对自己有意思,便将手里的画卖给他,或者请他花钱再听一曲。如果猜对了,公子哥出手都不会小气,姑娘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一笔不菲的酬劳。
红拂不由得啧啧感叹,说雪月楼的姑娘看上去矜持端庄,背后的小心思也是层出不穷。
静流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这些小伎俩,在我面前都不管用。”
红拂便点了点他的脑袋,“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见喜欢的姑娘。”
静流不服气,红拂又问道:“你要是遇见中意的姑娘,会怎么做?”
静流答得毫不犹豫:“当然是一个人来酒楼,直接指名叫她过来。”
红拂窃笑不信,“那你现在做一次我看看。”
静流立刻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我又不喜欢这楼里的姑娘。”
啧啧,红拂这家伙,连小娃儿也要欺负吗。
“好了,不逗你了。”红拂笑够了,转而问道,“你光说了公子哥喜欢姑娘们的情况,就没有楼里的姑娘,喜欢上了外面的公子哥吗?”
静流想了一会,说以前有,姑娘千辛万苦赎了身,去投靠公子哥,却被嫌弃得一无是处。
“一入豪门深似海,姑娘们在雪月楼光鲜亮丽,去了大宅院就成了寻常人一个,啧啧——男人就是这样啦,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红拂一边感叹静流看得透彻,一边调侃他也是男人。
静流又不服气了,“我跟那些朝三暮四、软弱无能的公子哥不一样。我要是有了喜欢的姑娘,就会一往无前,穷追不舍。”
红拂忍着笑问道:“死缠烂打是个好办法,但如果被姑娘讨厌了怎么办?”
“那,那种姑娘,一开始就不要喜欢好了。”“哈哈哈——可是你怎么控制得住。”“切,你老是跟我作对,不和你说话了。”
红拂又开始哄静流,静流这时反问道:“那你呢,如果有了喜欢的公子哥,会怎么做。”
红拂忖着脸想了一会,“应该会和你一样吧。”
“那如果被对方讨厌了怎么办?”
红拂一怔,脸色忽然有些变白,半晌后,讪笑道:“应该不会吧……”
静流撇着嘴哼道:“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讨厌啦,臭小鬼。”“我已经十五岁了,早就不是小鬼了!”
两人又是一阵嬉笑,我见他们聊得开心,不忍上去打扰,便悄悄溜到外面,顺着柱子爬上了楼顶。
雪月楼是雪国第一高楼,从这里可以俯瞰全城的景色,我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夜风,不由得感慨:这么好的地方,竟然没有人来。
正想着,旁边传来幽幽的女子声音:“公子小心脚下,醉酒掉下去了,店里可是不赔的。”
我竟然转头,才发现屋脊上还坐着一名素衣女子,手里拿着一杆长烟,正悠悠望着远空。
走近一看,才认出来是老板娘风花。
她也认出了我,用烟杆敲了敲旁边的位子,“公子请坐。”
我在她身边坐下,彼此都没有说话。她一直望着天空的明月,我则看着满城的灯火,夜风徐徐,青烟缭绕,好一幅宁静清幽的画面。
一斗烟抽完,她终于开口道:“公子是哪里人?”
我说西州,她又问西州哪国,我说墨国,她微微一顿,“那我们是同乡人。”
我问她为何来雪国,她应道:“因为一些机缘巧合。公子呢?”
我说受人之托,她又问:“就是那位与你同行的姑娘?”
“不错。”
风花填上烟叶,点燃又吸了一口,“我挺中意那位姑娘。”
我问为什么,她便说是女人的直觉。
我又问静流为何叫她“夭夭姐”。
“师门之事罢了,不便告诉公子。”“看来你就是桃夭夭。”
听到这话,风花头一次转过了正脸,“公子从哪里得知这个名号?”
“友人之事而已,不便告诉姑娘。”
风花微微一笑,没有再问什么。
坐了一会,我起身告辞,风花点点头,问我打算在雪国待多久。
“赌技大会结束,就准备回去了。”
风花“噢”了一声,说道:“代我向你那位朋友问候一声。”
“小事一桩。”
说完,我顺着柱子爬回了庭院。
和胡掌柜的酒楼不同,雪月楼一共有三层高,窗外没有阳台,柱子险峻难登,这个风花是怎么上到屋顶的呢。
红拂口中的“危险气息”我并未嗅到,只是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抹淡淡的神秘。
回到厅堂,红拂和静流还在聊天,两人其乐融融,简直相见恨晚。
我上前叫红拂回家,她才意识到已经不早了,静流想起比试的事,拉着我立下约定:离开雪国之前,一定要和他分个高下。
“谁怕谁是鱼卵蛋!”他指着我喊道。
我则一巴掌盖在他的额头上,“小小年纪,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我以为他会高声反驳,没想到他向红拂诉苦道:“红拂姐,他欺负我!”
红拂则摸了摸他的脑袋,“不怕,回去之后,姐姐替你教训他。”
静流信以为真,向我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什么情况,一晚上不见,两人就结成姐弟关系了?
不过小孩子总归是小孩子,不知道自己被狡猾的红拂骗得团团转。
我本来如此作想,不料回去的路上,红拂向我叮嘱道:“你不要欺负小静流啊。”
“搞了半天,你是他那边的人啊。”
红拂将胸脯一挺,“那当然了,静流现在是我的小弟。”
“行行行,我不欺负他。”我笑着敷衍道,“全让给你去欺负。”
“哈哈哈——不开心啦?”“你坐稳一点,我可能会把你踢下去。”
红拂朝我吐了吐舌头,“小气鬼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