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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庆祝生活的方式

2022-05-06  本文已影响0人  十三巟
Photographer By Shun Tsuiki

黑暗中看到的不只是黑暗,有无数暗淡的星星点点,聚在一起如同星云。

寂静中听到的也不只是寂静,有贯穿大脑,无休无止的响铃,又好似远方的蝉鸣。

转动双眼,出现两轮“日蚀”,上下左右无处安放。

睁开眼,或者闭上眼,逃不过那些星星点点,聚聚散散。

                                                                            2013.5.6 泉州 夜

这篇日记使我想起一个难得想起的人。很遗憾,它是最后一篇;更遗憾,它写在我唯一的日记本上。这之前,它与两本相册,几袋底片,十几张CD唱片,连同一台便携CD播放器被常年遗弃在一个老旧背包里。

我的日记,看起来不记事也没记人,全是些支离破碎的无病呻吟。只有我自己知道每篇背后都埋伏了一个恍恍惚惚的人,有的怎么想也想不分明,有的还算清晰。

“什么梦?”声音蒙在被子里。

我记得她背对着我,我忘了她的名字。她不知道我很少做梦,或者很少能记住梦。

“忘了,只记得做了个梦。”

“我也做过这种梦。”她更换睡姿,可能与我一样注视着黑暗。

窗帘遮光效果不错。我特意伸手去试,当真不见五指,仅在窗帘边隙的微光前能看到部分轮廓。

“这次不太一样。”我说。

“怎么不一样?”

“是个悲伤的梦。”我知道四根手指边缘模糊,呈现出半透明的样子不是因为它们快要消失了,是光的衍射,“梦里我还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哭出来,要控制情绪,别在女人面前丢脸。”

我的话带着自嘲的笑意。她笑出了声。

“不丢人啊,我更好奇是个什么梦?”

“我也好奇,就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提醒自己别哭。”我放下手臂,“所以我知道自己在做梦,关键是那种憋在胸口的感觉,想哭又不敢哭出来的感觉现在还在。”

我将双手叠放于胸口。胸腔内仿佛塞了一整片热带雨林,沉闷阴郁,枝枝叉叉,稍一酝酿,便会呜咽起来,泪如雨下。我深吸一口略微“发霉”的空气,从鼻孔重重呼出去。

她没再说话,侧身向外裹了裹被子。我亦默默侧身向外,蜷起身体,闭上眼,想再找找梦的蛛丝马迹。脑袋里一片空荡,唯有“嘶嘶蝉鸣”。

迷迷糊糊,好似又将睡去。那个不请自来的“我”再次跳出来提醒自己:别他妈做梦了,过去只是回忆。

猥琐的魔术师把猥琐的钢琴家给变没了。他们只是看起来猥琐,我想这不应该是电视机的问题。

                                                                              2013.2.9 除夕 夜

当然不是电视机的问题,虽然在我看来,电视机当时也是猥琐的,每一块花花绿绿的屏幕都是猥琐的。后来我想,这大概就是东坡先生与佛印大师逗趣的结果:你心里满是大粪,你看到的便到处都是大粪。

我想起那个猥琐的家伙,这些日记多半因他而写,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猥琐男给了我写日记的冲动和理由。如今回顾,我俩初识的地方就与猥琐有关。

他双手插兜走在前面。由于我俩共处的走廊实在没什么好看,我只能一路怏怏地跟随他的背影。一双鞋跟外侧即将磨到鞋帮的皮鞋不断发出落魄的声响,脱漆、松懈,不太跟脚;牛仔裤也许是严重缩水,紧裹在枯癯的腿胯上,吊着磨毛的裤脚(当时男士还普遍不流行穿九分裤);与裤子相反,颜色灰里泛黑,肘部以下黑里发亮的大号夹克一路晃晃荡荡,像个烟熏火燎的破纸壳。其实他整个人就像是根行走的木炭,只有一双袜子比较亮眼,不过也已饱经磨砺,丝丝见肉,处处彰显岁月浸透的氯化乳黄。

他应该没有察觉到我,半途竟然自顾自洒脱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打着响指,随节奏走着猫步,又突然换作太空步向后滑行。我立刻停下预备闪躲,真担心他会撞将上来。还好对方及时收了神通,击掌,旋转,立起脚尖摆出迈克尔·杰克逊的标志性Pose。

我与“灵魂舞者”尴尬地站在门廊下(也许对方并不觉得尴尬),没有立即离开那个专治猥琐的场所。廊外纷纷扰扰,正下着雨夹雪,为我的倒霉夜更加了一层凄楚的效果。

幽蓝色门头灯箱倒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中间那团橘色想必是国徽,雨夹雪不断打在上面保持了它的模糊程度。记得来时的夜晚还挺单纯,警车弯弯绕绕,我自己既兴奋又忐忑,根本没留意是哪家派出所。

接受警官询问时,我将那晚的尴尬都归咎于一次没有必要的加班。其实加班对我来说司空见惯,但通常不至于折腾到赶不上末班地铁。如果时间紧任务急,就干脆做好通宵达旦的准备,实在不行就去公司附近桑拿洗浴对付一觉。

我怀着必将错过八通线末班车的信心提前从大望路地铁站出来时,建国路路边已经站满了翘首以盼的人。那时我独自住在通州梨园月供一千多的房子里,地铁一号线和八通线当然还没有贯通,需要换乘。之所以提前出站,而没有坐去四惠或者四惠东(这两站都可以换乘八通线),是知道那两站根本不可能打到有票(发票用于报销)的车,在大望路也许还能碰碰运气。

早知如此,应该在国贸站,永安里站,或者干脆不换乘一号线,直接在建国门打车。早知如此,就不该在完成工作后又贪玩那几局CS。

我随着人流往东试探,确实看见有出租车载客朝四惠方向驶去。路边所有不本分的加班爱好者们正分别沿东西两方向或踌躇或坚定地步行而去,一部分在大望路立交桥下拐往西大望路;另一部分直奔国贸方向寻觅打车队伍的龙头。2007年初冬,市面上还没有嘀嘀、专车、快车这类互联网产物,只有持运营证的出租车和没有运营证的黑车。

红色富康车徐徐靠边驶来,副驾驶车窗缓缓降下,随即可听到熟悉而克制的叫卖声:通州、通州……

我原本不考虑坐黑车。如果是那样,不如直接去四惠或者四惠东,那里有排队的黑车明目张胆等着接活。可是眼看着打车队伍如此发展壮大,实在没了信心。

我上前问路费,居然和四惠东一样。司机主动解释,说他不是专职黑车,没法在四惠趴活儿,只是下班顺便赚个油钱。我也盘算着赶紧回家睡觉,虽然没有发票报销,但总比半夜三更在街头为争抢一辆出租车而进退两难的好。

与司机确定好无需拼车后,我拉开副驾车门坐了进去。富康刚刚起步,便是一脚急刹。

车前方,两位警官一左一右从容走来,简直神出鬼没,令那位见多识广的司机大哥也吃惊不小。不过他迅速镇静下来,悄声交代于我:就说咱俩认识,你是我表弟。警官在敲车窗。

接受了一个面无表情的敬礼,司机乖乖上交证件,下车后仍像条狗一样跟着警官不停解释着。我只一时发懵,好歹清楚坐黑车算不上多大过错。况且我也是被逼无奈,于是回过神后打算臊眉耷眼默默走开,因为总感觉路边那群都市夜归人都在以幸灾乐祸的目光瞧着我。

另一位警官示意我下车,刚才他是否在拍照取证什么的,我记不大清楚。

下车后方才得知,警方需要证人证词。于是我便大义凛然地随警官上了警车,完全不在意身后那些灼灼的目光了。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警车。随后在派出所明亮的询问室里,我向那位有点犯困的年轻警官如实交代了违法过程,甚至主动坦白了司机嘱咐我和他认识的串供细节。事后稍微有点惭愧,总觉得自己出卖了什么。

*

耳边传来声响,那个猥琐的家伙正在一旁点烟。他应该是从楼上下来的,我在笔录上签字时便听到他落魄的脚步声,从询问室出来后他已走在前面。

他用左手罩住香烟,右手拇指上下按动着塑料打火机,只见火星不见火焰。他个头比我矮一截,那副单薄落寞的身形在幽蓝色光线映照下使我想起某个电影画面。不记得具体是哪一部,演员应该是张国荣。我掏出打火机递过去。不知为何,我希望他把那根香烟点燃。

他点头致谢,嘴上叼着香烟,不方便说话。

我接回打火机,斜眼看他吸烟。前两口比较猛烈,夹烟的右手一直横在嘴前。他先让烟雾长时间留在口腔里感受焦油的味道,接着吞入大部分以津润肺脏,任由一小部分从嘴角和鼻孔泄出,随后开启嘴唇呼出残余。他喷云吐雾的模样又让我想到梁朝伟,他终于扭头看我,嘴边烟消云散。

他误会了我的好奇,连忙从裤兜里掏出烟盒递过来。黄色软包红梅,烟盒瘪得可怜。

我摆手,同时把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戴起一支。耳机里没有声音,动作只表明我不想搭话。那刻我不想抽烟,更不想抽别人的烟。为什么不冒着雨雪离开呢?为什么要在派出所门廊下傻乎乎地吸一支烟呢?

门廊前方的幽暗巷口骤然有了变化。少顷,一辆警车碾着雨雪缓缓拐入,车顶上红蓝色警灯仍无声地转着。一个胖子下车,戴着手铐,鼻子下的血迹经过嘴唇和下巴将条纹衬衫的胸口染红一片。胖子被两位警官挟持,垂头丧气地走来,我俩不约而同让开道路。

“还站这儿干嘛?舍不得走?”一警官善意提醒。

“傻X!”胖子经过时突然对我出言不逊,嘴里喷着酒气。

“哪那么多废话!”另一警官喝止。

警匪三人推门进入派出所,旁边那家伙的烟也基本抽完了。我望着再度恢复幽暗的巷口和不见减缓的雨雪犯了犹豫。

“前面有家拉面。”烟头在脚下刺啦一声熄灭。

这家伙是个惯犯。他缩起脖子走入雨雪,逐渐隐身于黑暗之中。

的确有家面馆,也是整条巷子唯一亮灯的门面。门窗玻璃上蒙着水雾,里面用红色不干胶纸贴了“拉面、烤串、家常菜;啤酒、饮料、大腰子”等字样。我推门进去。

老板正低头和面,没顾上打招呼。墙角一桌坐了三个人,一位着警服,另两位应该是便衣警察。这是个光明、温暖且让人感到安全的宝地。

我坐到他对面,即便他没朝我点头,也只能如此。我也不想挨警察们太近。他继续看一张塑封菜单,好像得把它背下来一样。

我只能看着他的头顶。他一头灰白短发应该是稍显严重的少白头,尤其右额一撮。抛去如刑满释放人员的发型和粗糙皮肤,他的脸还真算得上耐看。有张国荣的影子,又像是刘德华和梁朝伟的合体,笑起来还有点张学友的狡黠。他把菜单推给我,我不由得生出一丝惋惜。

老板娘(可能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给三位警官拿去三串烤腰子,我顺便跟她点了烤串和两碗拉面。没有征求猥琐男的意见,看起来他也没什么意见。老板娘倒显出一丝质疑的表情,也许是觉得坐在一桌的两个人装扮太过迥异。那夫妻俩似乎都不爱说话,是踏实干活的一对小生意人。

面很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味道还行。我专心埋头吃面,懒得与同桌客气,也不想让他觉得是种施舍。

“你不是北京人吧。”

没想到对方主动搭讪,我抬起脸摇头,见他那碗面没怎么动。

“那是哪的?”看来他不怎么饿,也许吃过夜宵才进了局子。

“山西。”我没抬头。

“喜欢吃面,我江西的。”

我嚼着面点头,没有接茬。

烤串端上来。三位警官吃完面,起身离座。没人抢着结账,他们始终没怎么说话,也许因为疲惫,或者是有纪律。店门开启又关闭,溜进一股冷空气。身后传来收音机调频声响,午夜保健咨询,不清楚老板和老板娘为何收听这类节目。

他撸串的样子比较斯文,不紧不慢,若有所思。我猜他是个小偷,在北京站行窃,要么在地铁里下手,虽然他并没有贼眉鼠眼。

“你做什么工作?”对方再次搭讪。

“编导。”我说。

“编,导什么?”

“娱乐节目,明星八卦。”

“我过去也想当明星。”他一手挠着头皮,一手又拿起一串羊肉。我担心有头皮屑已掉入面碗里。

“你是做什么的?”我露出一丝哂笑,同时也带着好奇。

他停下腮帮子看我,眼睛里有些许说不清是被冒犯,还是疑惑的神情。

“魔术师。”他说出三个含混的字,继续撸串。

“魔术师?”我不由表示质疑,愈加好奇。

“古彩戏法,传统的那种。”

“那你会变什么?”

“就那种,一个球在杯子里变来变去。”他放下空了的竹签。

我有些失望,怀疑他信口开河。我想,魔术师起码得有双灵巧的手,他那双手可完全不似脸那么耐看。手指虽长,但关节肿大;手背遍布皴裂,手掌粗厚宽大,又因为手腕太细,看上去极不协调。由此我倒打消了小偷的猜测,也许他只是个出卖体力的农民工。

“变一个看看?”

“现在变不了了。”

“需要道具?”

“不需要。”他说,“我过去我是变戏法的,现在变不了了。”

“哦。”

尬尴的沉默,我勉强吞下半串肉。填饱的胃囊、温暖的小屋、轻柔的午夜健康咨询女主播,以及无趣的聊天,都让我昏昏欲睡。

“其实做明星就像变戏法。”

我刚刚下定决心去直面风霜雪雨时,对方抛来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虽然模棱两可,又觉得有点意思。如果和刚才那三位聊天,他们说“做明星就像做便衣”,我一样会觉得有道理;或者说,“做明星就像烤腰子,扯拉面”,“做明星就像开黑车”,同样无法反驳。于是让我说“做明星就像做编导”,也没什么问题。

“那些八卦都是你们编的?”他见我没有搭茬,又没话找话。

“不用我们编,都是他们自编自导自演,我们只负责添油加醋。”我很满意自己的总结。

“添油加醋是为了好看。”

“没错。”

我掏出香烟,决定抽一根后结束夜宵,顺便跟老板打听附近的洗浴中心。

他拒绝了我的“中南海”,坚持吸自己的“红梅”,不过仍然用我的打火机点燃。各自喷云吐雾间,他突然说:

“给你变一个吧。”

“变什么?”

“你有没有零钱?”

我从口袋里选出一张手感较新的百圆钞票,因为在电视上看魔术师都是用崭新的钞票表演。他接过去,捏在手上前后看了看,一副江湖人士省视钱财的模样。

“换一张。”

我一脸茫然。

“太硬,换张旧的。”

我索性把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大概五六百。有拾圆贰拾的,还有壹圆伍圆的。他挑了张贰拾,确实旧的可以。我把其余的钱收起来。

他先把碗筷碟子移到一边,用袖子抹了抹桌面,再将贰拾圆钞票摊平在眼前。虽然嘴上叼着香烟,但他表情严肃,颇具仪式感的行为不知是对他那份传统手艺的敬意,还是对钱币的敬意。

他伸过两只脏手,上下展示它们的清白。印象中,无论西洋魔术还是古彩戏法,表演者都该是笑嘻嘻的,毕竟是个娱乐节目。他不苟的表情让我感到不适,恍惚间,我觉得对方不是要给我变戏法,而是要做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比如给我算算命。他煞有介事地撸起袖子,露出墨绿色毛衣两只磨破的袖口。

贰拾圆被转移到他的左手上,随即他攥起拳头,用右手食指把钱上下露出的部分捅到手心里。我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对大手上。与过去观看魔术的经验不太一样,表演结束后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的动作从始至终都十分缓慢,慢到使我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时间仿佛静止,烟雾停滞在半空,玻璃上的雾水不再下降,我已屏住呼吸。

他将右手食指指向左拳,微微撅起胡碴围绕的嘴唇,一团白雾喷出。左手和右手于烟雾扩散的同时缓缓摊开在我眼前。两只空空荡荡的手心。

还真有两下!我心中暗自佩服,表面上仍装作不动声色,期待他接下来的表演。

他用双指夹住半根香烟,不紧不慢地吐故纳新,老到地将烟灰磕入烟灰缸里。

“那八十块算我请客吧。”红梅烟蒂在烟灰缸中被拧灭。

“嗯?”

“给你省了八十啊。”

“哦。”我豁然开朗。

老板和老板娘正头对头趴在案上打盹,我万分抱歉地叫醒他俩结账。饭钱不到八十,附近真的有家洗浴中心。我推门出去,雨雪已经零零星星,但寒意更加入骨。他居然双手插兜,耸着肩膀等在门口说带我过去,随即便自顾自往前走去。

距离确实不远,我俩没再说话。在洗浴中心残缺的霓虹灯下,猥琐男侧身对我抬了抬下巴,掏出最后一根红梅叼在嘴上走了,空烟盒团攥在手里没有丢出去。他没有打得着的打火机,估计也没打算把烟点燃。

洗了澡,做完不太正规的按摩后,我闭眼躺在休息大厅鼾声最小的角落。眼前居然浮现出那套慢腾腾的障眼法,心里回荡出三个字——他妈的。

把末日当作开始,这想法真的不错。每个末日都是开始,每个开始都是末日。最后一夜即结束。

                                                                        2012.12.22 北京 夜

世界末日来临前几分钟,我写下自己生平第一篇日记。上小学时老师留的作业,完全都是糊弄。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用不着挤两个多小时的地铁,从容吃过早餐,差五分九点,恰到好处打卡进入公司。

全天工作顺利,没有加班任务,还提前一小时进入下班倒计时状态。在MSN上与女友聊天,看她抱怨天天找Bug的乏味工作。那时我俩正拖拖拉拉地分手,原因是物理距离太远,情感交流成本太高。女友研究生毕业后入职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工作地点位于北五环外海淀上地,而我单位在朝阳,住在东六环边。说到底,距离只是借口,主要是倦了,累了。

聊天窗口弹出,是一位许久没有联系的前女同事。

“你换工作了?”

“是啊。”

“还住五道口?”

“搬通州了。”

“上班方便吗?”

“你说呢?”

“有朋友在东直门开了个酒吧,要去看看吗?”

“谁?我认识吗?”

“可能认识,也可能不认识。”

“什么时候?”

“七点半能到银座吗?”

“能吧。”

“电话没变?”

“没变。”

“好,晚上见。”

“晚上见。”

小悠是个别扭的姑娘,像她的名字一样。她看似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总之,我俩不太能相互理解,没什么默契,甚至还有点厌恶。但是好奇掺合了无聊,令我无法拒绝一个漂亮姑娘突如其来的邀请。

她完全不是当初那副实习生模样了。黑色收腰皮大衣里裹着灰色修身高领毛衣和黑色包臀短裙,一条银质金属细链松垮垮系在腰间。黑丝袜,黑色高跟长筒靴。深褐色头发扎着马尾,鼻梁上架了粗框墨镜,耳垂下的银环闪着寒光。若不是她主动朝我招手,我真的不大乐意与这类姑娘纠缠,那架势让我想起《我的野蛮女友》,感觉她随时都会赏我一记耳光。她摘下墨镜朝我一笑,这才让我踏实了一点。

酒吧位于银座商场东侧临街公寓底商,面积小巧实用,北欧简约风格装修。酒吧老板敦敦实实,满面善意,看上去是位年轻有为的北京人儿。我确定我们不曾见过面,他和她表现的比较熟腻,使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背景音乐是一位耳熟能详的日本女歌手,咿咿呀呀发着法国味儿的牢骚。我俩吃了西式简餐,喝了两杯老板赠送的鸡尾酒,其后我出于礼貌点了瓶价钱适中的红酒。在卡座里没说几句话,她去吧台跟老板玩骰子,叫我过去一起。店里没几个人,倒是暖烘烘,香喷喷的。她看起来挺高兴,时不时将手搭在我的胳膊上,老板的冷笑话也能让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夸张的笑。

红酒大概喝去半瓶,老板建议贴上我俩的名字存起来下次喝。晚上十点,我俩在建国门地铁站换乘一号线,即将各奔东西。往西的列车先到,带来一阵陈旧而独特的风,她朝正在减速的列车走去。

“不送我回家吗?”她回头问我,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声音夹杂在刹车声中。

没有拒绝的理由,我笑着迎上去。

她就是那种时而主动,时而被动的姑娘,让人摸不清方向。当初我也曾第一时间加入竞争者行列,想方设法去接近她。我的目的一向单纯且原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希望对方与她一样将目的调整的抽象一些,难以揣测一些。总之,因为她的忽悠不定,以及对约会的怪异处理方式,我很快主动退出,迅速更换了目标。

我们在南礼士路站下车,没想到她离我们过去工作的地方那么近。我们一路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不远不近,心照不宣。我果断跟着她下车,没有半点啰嗦和矜持。她也表现得很自然,默许,一切顺利。

不记得我们在路上聊了什么,我想总不至于是沉默的。也许我顺理成章提起了一起工作时的片段,那是我第一份正式工作,加班爱好的发源地。

老式五层单元楼,一室一厅,暖气充足。装修并不显老旧,房子屋顶很高(也许是顶层的缘故),我靠在三人沙发上仰头瞧着天花板,感觉诡异,像置身空的鱼缸。

她终于从卫生间出来,身上穿了件藕荷色浴衣,头上裹着同色毛巾,脸蛋红扑扑地告诉我里面还有一件浴衣。我早已热得难受,后悔穿早了秋裤。白色浴衣挺合身,我擦干头发出来时见她正在餐桌边笨手笨脚地切着水果,浴衣换成了白色T恤和蓝底白点短裤。

我老老实实去沙发上看电视,却不能不被她短到不能再短的短裤下那两条耀眼细长的白腿所吸引。然后我老老实实地吃那些被切成一牙一牙的苹果和梨子。

现在想来,大概所有人切水果时都会显得笨手笨脚,总担心伤到自己。所以我认为像萍果梨子之类嫩皮的果子没必要切开来吃,多此一举。

她吹干头发过来,辫子在头顶盘了圆鬏。经过几次试探调整,我俩终于依偎在一起,电视屏幕里的影像一点都不重要了。

只是对我来说不重要,电视节目似乎很合她的口味。她时而凝重,时而蹙眉,时而眉开眼笑,貌似无感于我对她的上下求索。我也没太过分,耐心避开所有敏感地带。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反复抚摸她柔嫩的手肘,享受她脖颈处香波夹着汗丝的甜蜜味道。直到鼻尖触到她的耳廓,她打了个激灵,皱起鼻子把我推开。

“别腻了,好好看电视。”她说。

我说天天做电视节目,不觉得腻味吗。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她说我们做的不一样,她现在做科普。我忍俊不禁,其实也不明白“科普”有什么好笑。她似乎并不在意。

“我给你找找,有重播。”

她拿起遥控器转换频道,我想应该没那么巧刚好是她节目的重播时段,当时电视机顶盒还普遍没有网络重播功能。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她只是不停地转换频道,让声音断断续续,不同的画面只停留两到三秒钟,让电视机显得很焦躁。

最终固定在什么节目上,我不记得了。记忆里,的那段时光有种莫名其妙怡人肺腑的窒息感,低频噪音持续不断传入耳畔。我俩彻底置身于光怪陆离的矩形鱼缸,成为一对小型热带观赏鱼,噪音应该来自氧气泵。两条鱼长久依偎在缸底蓝绿色沙发上,彼此的话语形成两串大大小小断续无声的气泡,无奈地往屋顶升腾而去。听不清,看不懂,也抓不着。

很后悔,在关键时刻犯了犹豫。也许是还没有正式分手引起的负罪感,也许是受到对方欲拒还迎态度的影响。我的目的朦胧了,我不确定当时想要什么,只模糊地感觉到不想要什么。

“你的胸是真的吗?”我突然冒出一句如此轻薄的话,带着点赌博性质。

“当然是。”

“我说的是大小。”

她瞥了我一眼,结束了这个有可能改变时局的话题。

我不相信那会是真的。我一直觉得她白色T恤下被胸罩撑起的部分是两处幸福的假象,或者干脆是虚空,从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想戳穿它,可我再次错过了机会。

鱼缸幽静昏暗,我却逐渐躁动起来。她给了我一条薄被。我独自躺在沙发上回忆这一夜突如其来的温存,是什么原因令她偶然想起了我?

空气中有若隐若现的乐曲在流淌。我蹑手蹑脚走去她的房间,门虚掩着。

“我都快睡着了。”她语气中压抑着厌恶。

“我睡不着。”我爬在她身上,隔着被子轻声柔语,试着去摘掉她的监听耳罩。

“出去!出去!”她义正言辞,手脚并用将我推开。我不好意思耍赖,只得铩羽而归。

背向她站在门口时,我很想问一句“为什么想起我”,或者“你听的是什么”,至少能找回点面子。可我没有作声,知道她戴着耳机听不见,最终渐强的乐曲声将我送出她的房间。

窗帘缝泄入一道光,我躺在沙发上打算摸出香烟,又觉得不合适。这是不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不能,我相信问题的关键出在自己身上。

一双肮脏又猥琐的大手出现在我眼前,做着缓慢且仪式化的动作,像是在催眠,或者是要把我变没。为何没跟她提起昨夜的倒霉和奇遇?究竟是丢了二十,还是省了八十?

我在黑暗中噗哧笑出了声。音乐突然变得清晰,是幽幽的电吉它开场。我猜她是故意拔了耳机让我听的,音量不至于影响邻居。

从《庆祝生活的方法》,一直到《我失去了她》,我勉强睡去。当时并不知道那是谁的专辑。后来,每当听到那些歌曲就会想起小悠。再后来,时过境迁,我才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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