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妈妈抗癌】十四、夹缝求生
2018年1月,妈妈被检查出了卵巢癌。当时的我茫然无措,只会一遍遍在手机上搜索这个关键词,期待找到一丝希望。在不安和焦灼中度过了两个月后,2018年3月,我决定开始写这份记录。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写任何东西发布到网上。可就是在写这些的过程中,我的情绪得到了纾解,连勇气也在不知不觉中生了出来。正是它们陪伴着我熬过了在医院中一个个寒冷的夜晚,给予我陪伴妈妈走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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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一条破烂的小街,街上熙熙攘攘,住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小街的前半段都是两三层高的居民自建房,用于出租,门口永远坐着操着各地口音的男人、女人和老人。小街的后半段是一截小小的菜市场,各种卖菜的、卖生活小物品的商店应有尽有,还有不少小店提供一条龙服务,如果你在他那儿买菜,再加一点钱,就可以借用他们的灶台做饭。
人们在街道间穿梭往来,与店家讨价还价,一切看似与寻常闹市无异。可它,又不一样,抹着眼泪的老人、在墙角抽闷烟的男人、提着保温桶行色匆匆的女人。时不时还可以看到有人在炎热的夏天顶着一顶帽子或者拎着一个刺眼的白色塑料袋。街道里的商店不仅卖生活用品,还会发现不少假发或者假胸;巷子里的药店格外多,哪怕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家也能随手拿出人参、灵芝等各种名贵药材。
这条巷子处于大学与肿瘤医院的夹缝中,一边是高耸的医院大楼,一边是宽敞的大学运动场;一边是病人的痛苦与麻木,一边是学生的青春与未来;一边绝望,一边希望。我们就住在这条街上,游走在这微妙的缝隙中,感情也跟着微妙起来。其实,我们早已在线的那一边,只是仍不甘心地张望着对面,渴望从别人身上感受幸福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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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我陪着妈妈千里迢迢地赶到了这条街,接下来不知道一周还是一个月,或者更久,我们都必须住在这里。
来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原来在某座城市的某个角落,还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一个被人们所忽略、所边缘化的地方——肿瘤街。我不知道是否在其他城市的某个著名医院旁也有着这样的街道,它们或许有着各种各样的名字,却生活着同样一群人——一群喘息着,苦苦求生的人,而我们也不过是那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在本地医院经历了五次化疗后,我们与主治医生开始商量手术的一切事宜,我以为像所有的病人一样,妈妈只要再经历一场手术,打几次化疗,就可以结束这漫长的治疗,回家休养了。然而,主治医生的脸上却出现了犹豫的神色。
“妇产科那边可能不会愿意为你们做手术。”蒋医生一脸无奈地说,接着她又补充道,“不过,我会帮你们争取的。”
说实话,当时他们说了一大堆理由,或者因为年龄,或者因为肿瘤位置,我一句没听明白,只茫然地看着他们的嘴在眼前一张一合。总之我得到了最终的答复,我们被拒绝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人生会有那么一天,求着别人,希望他们往我妈妈身上动刀子,但是这一天确确实实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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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建议我们去省肿瘤,而哥哥和妈妈却踟蹰了。去往另外的城市意味着照顾的不便利、住所、饮食,每一项都足够让人头疼,它更意味着无数未知的风险。
可我一腔孤勇,坚持带着妈妈出发了,我一直是个软弱的人,偶尔也会在某些时刻固执地像一头蛮牛,不撞南墙死不回头。
出发的那天,我踌躇满志,像是一个即将踏入战场的将军,规划着如何去打一场胜战。可等我们真正到达那个地方时,信心却瞬间风化成了粉末。脱离熟悉的环境、背井离乡,这些似乎抽走了我所有的勇气。拖着行李和妈妈风尘仆仆地赶到我们的出租小屋时,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纷纷涌上心头。
医院附近的民租房条件非常差,和家里相比落差很大,我一时难以接受。独自一人打扫着空荡荡的房间,再把平时的生活用品都拿出来一一摆上,我努力让这个地方像一个家。
然而,只是过了两三天而已,我已经可以听着外面篮球叩击地面的声音安然入睡了,人类真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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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到省肿瘤医院的第一天,非常忙碌。我懵懵懂懂地完成了住院的所有手续,第二天正式开始了检查。
省肿瘤不愧为省级医院,虽然已经提前很久去医院排队挂号,但还是被更多更早的人们排到了几十名开外。接着又是排队验血,又是送片子会诊,仅仅两个小检查就耗尽了整整一个早上,验血的队伍更是排了足足3个小时。
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得我透不过气来,但我更担心妈妈,她一个人靠墙站着,连一处坐的地方都没有,脸色不太好。我努力说服自己这样的付出是值得的,如果它能换来一位经验老道的医生的一次手术,那便是值得的。
我就像是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孤注一掷,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了这一注上。
之后的几天,又是漫长的等待,等着医院通知我有空余的床位,可以去住院了。与我预想的不同,省肿瘤的效率特别高,没过几天,我就接到了护士的入院通知。这里就像一个庞大复杂的工厂,一个个病人被送上手术台,做手术,再留院观察几天,然后送出院,井井有条如同流水线一般。
我背着小包拖着行李箱送妈妈住进了医院,由于医院不允许家属陪床,我只能踩着最后的关门时间依依不舍同妈妈挥手道别,就像小时候她无数次送我上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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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家一切收拾妥帖后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空荡荡的小屋冷冷清清,笑闹声、篮球扣地的声音、撞击篮筐篮板的声音,各种声音从出租屋小小的窗户外传来,我贪婪地望着这群肆意挥洒青春的学生们,突然记起另外一双眼睛。
我终于想起,在我的城市,也有类似这样的肿瘤街,我在那儿看到过一双同样渴望的眼睛。
那儿曾经是医院的家属区,与市里最好的医院仅一墙之隔,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类似专门对病人和病人家属出租的短租小区。
学生时代,我常常和朋友们路过,我们玩笑打闹时,我曾偶尔从围墙缝隙的某个窗户里瞥见过那样一双眼睛,可是我很快便忽略了。我们的城市有着太多这样的缝隙,在霓虹灯鲜艳的灯光下,他们毫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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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一些报道,有人试图真实地展示这些缝隙。但说实在的,他们让我有点不舒服,那些冷漠的第三人称视角,那些毫无感情的事例列举,那充斥着高高在上的,毫无慈悲的笔调,这些都让我很不舒服。他们喜欢列举一些挑拨人情绪的案例,比如:被丈夫抛弃的农妇;他们喜欢描述病人不堪的生理缺陷,可是他们忘了,这些病人和家属,都是鲜活的人,而不是一个个标签。
他们也曾是老师、工程师、医生、工人、农民,喜欢画画、看电影、钓鱼、打麻将,而自从他们被确诊了某种病后便被剥夺了所有的身份,获得一个统一的称号——病人。他们的属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家庭的负担,他们在被剥夺了健康、财富、自由后,又被剥夺了尊严。
我曾经也无法感同身受,直到我也成为了围墙后缝隙里的一双眼睛。
我们都沉陷泥潭,我们都在夹缝中苦苦挣扎,或许终其一生,我们都只能生活在这样的夹缝之中,但是我们的双手不会停止攀爬。太阳依旧升起,生活还要继续,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