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爷（一）

       五爷爷这一辈子统共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祠堂前全族人的合影。那年冬月，当兵后一直留在部队工作的小儿子终于回家过年了，他不仅带回了身穿皮毛大衣的城里儿媳妇，还带来了五爷爷从没见过的相机。正月初一，鞭炮齐鸣，接祖出晴仪式完成以后，全族人第一次聚齐在一起照了一张合影。按理，五爷爷应该和族中的长辈们一起坐在最前排的位置，可谁知，就在倒计时的几秒钟里，他还是急匆匆地缩进了队伍的最后面。

        五爷爷从来不爱照相，他心知自己长得不好看，非常不好看。

       天可怜的，老天竟然让他一出生就是歪脖子，下巴脱离了地心引力的吸引，执拗地对着左肩，仿似一棵别扭的树。更倒霉的是，他的双脚也有些外翻，走路姿势也与常人不同。要说结婚前啊，他可真是打心底里自卑，可谁让他娶到了美丽的五奶奶呢，五奶奶是家中独女，从小娇生惯养，嫩模嫩样的，可真真是个美人。而且婚后还给他生了三儿三女，儿女双全，都长得像如花似玉的五奶奶，模样一个赛一个地俊，五爷爷得意着呢！

        不过五爷爷最怕别人提起他的四哥，因为五奶奶其实先前是他四哥的未婚妻，订完亲后，五奶奶就来到了婆家（需帮婆家干活）。那时兄弟五个就剩五爷爷还未成家，于是只有他跟着四哥四嫂一起生活。四嫂性子慢，又爱干净，早上梳个头都要个把钟头，出来后，头上油光油光的，没有一丝乱头发；干家务活时，她也总是用一方别致的手帕搭在头上，防止落有灰尘；家里只要是四嫂用过的抹布永远都白得像新的一样，四嫂帮忙洗过的衣服也都有着皂角淡淡的香气。五爷爷也是个顶爱干净的人，十分勤劳。他的汗巾和鞋子虽是破破烂烂的，却都刷洗得干干净净。橱柜里的碗筷他总要时不时地拿出来，用灶里的灰将它们擦洗得像新的一样。每天天不亮他就去地里干活，你若是有空了到村里的田间地头上走一走，看一看，就会发现五爷爷的地与别家不同，他那地里竟然没有半颗大点的石子或者打结的土块，一块块地就好像一块块松软的蛋糕。五爷爷总说要让庄稼舒舒服服的，庄稼才会让你高高兴兴的。

        和五爷爷的热爱土地，踏实务农不同，头脑灵活的四爷爷从来不甘心守着几亩田地过日子，后来，他执意要去江南做生意赚钱，吃了不少苦头，光景稍好点后想托人把五奶奶接过去，可五奶奶舍不得家中双亲，又听说四爷爷在那边有了相好的，一时左右为难，竟动了回娘家的打算。五爷爷的大姐可是当地有名的能人，心思玲珑，能说会道。得知这一情况后，她赶忙赶回了娘家，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害关系地说服四弟媳妇留了下来成了五弟的老婆。

      五爷爷觉得这是老天唯一一次对他的厚爱，他刚出生不久父母就去世了，偏偏自己又生得如此模样，几乎可算是半个残疾人了，家里又穷，没一天学可上，他曾经就以为自己这辈子应该就是个打光棍的命了，没成想如今还有这样的福气 。他就把内心对老天的感恩一股脑儿兑换成了对五奶奶的宠爱，他变得更加勤快，田间地头，屋里屋外的活都抢着干。五奶奶变得更慢，梳头的时间变得更长。有时候五奶奶来了兴致，就将五爷爷按坐在镜子前，这下可让五爷爷十分不安，他甚至不敢瞥一眼镜中的自己，又急又羞又不敢恼，只好侧扭着身子坐立不安着，想要赶紧寻个机会逃走。五奶奶笑着用手按一下他的肩头，力气不大，五爷爷却老老实实地坐定了。这时五奶奶就会将自己的头油扣点出来，慢慢抹在五爷爷日渐稀疏的头发上，一时觉得好笑，就在身后哈哈大笑起来，五爷爷忍不住望着镜里的妻子发起呆来：洁白的细牙，乌黑的发髻，眉眼笑意盈盈的，五爷爷真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儿呢！再看看镜中的自己，奇怪得狠，一时竟也变得没有那么难看了。五爷爷忽然想起了牛棚里那断了一只角的老牛，如果自己就是那头丑牛的话，那五奶奶一定是每逢喜事需要时挂在牛脖子上的那朵用鲜艳的大红绸子扎成的大红花，一定是这样的！想到这里，五爷爷幸福地咧开嘴笑了，身体轻轻抖动了几下，赶走了刚飞上头的一只苍蝇。

        一般吃过早饭后，两人就会一前一后地去地里干活。五爷爷荷锄走在前头，五奶奶挎着小菜篮跟在后头。五爷爷肩头的擦汗巾大洞挨着小洞，五奶奶头上的白底蓝边小手帕崭新崭新的。两人都是笑眯眯的，偶尔回头，看见五奶奶晃着手里的菜篮玩，五爷爷就笑得更开心，顺便把腰背挺得直直的，头也尽力昂得高高的。

        五爷爷的笑声越来越爽朗，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洪亮。逢人就喜欢说说笑笑，加上嗓门又大，久而久之竟成了远近闻名的“五里喳”。人们这才发现，五爷爷的口才原来一点儿也不输给自己的大姐。缺油少肉的年代，五爷爷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竟让五奶奶的六次月子都有肉有蛋可吃，羡煞了旁的妯娌们。当然，五爷爷的口才可不仅仅表现在赚来吃食这些小的事情上，更重要的是，尽管大字不识一个，可五爷爷就有本事在台上连续演讲三个多小时不用任何草稿。

        五爷爷性格耿直，又是菩萨心肠，乡里乡亲的谁家有个是非口角的，他都要前去调和一番。说到激动处，两只大眼睛充血发红，脖子梗得老粗。长辈不对，他驳长辈的理，小媳妇们听了觉得终于有人理解到自己的委屈，气势上立刻就软了下来，原先叉在腰上的小手也开始用来抹着自己的眼泪；晚辈不对，五爷爷骂的更凶，这时当公婆的反倒觉着自己的后人被骂得太狠了，心里便生出几分心疼。其实这理吧就怕碰到明白人，一辩就明。五爷爷又心地良善，说话行事只盼着这家人和睦，因此消不了片刻，这家人便尽释前嫌，千恩万谢地拉着五爷爷在家里小酌一杯，抽上几根。就这样，谁家有事了都必须把五爷爷请去顺顺理，判他个子丑寅卯，也凭这样本事，五爷爷风风火火地当了十几年的大队书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