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
作者:约翰·威廉斯
--------以下摘录---------
阿切尔·斯隆,他对待自己教学工作的态度好像有那么点嘲弄和蔑视的味道,似乎感觉在自己的知识和能够言说的东西之间横着道深不可测的壕沟,他都不愿费神去弥合。
有时,他回想起自己几年前的样子,被那个陌生形象的记忆搞的惊诧不已,那个人肤色黄的像土地,逆来顺受,而那个人就是从土地中冒出的。他还会想起父母,他们差不多跟自己养的这个孩子一样陌生了;感觉对他们有种复杂的怜悯心怀,有远淡的爱意。
一个人为某项工作的内容和主题努力拼搏时才会考虑各种可能性。
而且让他有机会瞥一眼青春年华那有害却不曾被玷污的苦涩。
你必须牢记自己是什么人,你选择要成为什么人,记住你正在从事的东西的重要意义。
“你会为此后悔一辈子的,比尔。”他声音嘶哑的说,语气在威胁和怜悯之间犹豫不定。
以前,他想到死亡,无非把死亡当作一个文学事件或者时间对并不完美的肉体施加的缓慢无声的耗损。
她是独生女,人生最初的状态就是孤单。
这个家庭存在所必需的环境条件与它的品质并不相称。
他学会对伊迪丝开始要生活其中的那个世界保持某种不贸然闯入和小心翼翼的尊重。
感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另一部分,自己过去的另一部分,正缓缓地、几乎不知不觉地离开了他,没入那片黑暗。
他逐一要言不烦的跟每个人打招呼,带着股怪怪的似嘲若讽的彬彬有礼劲儿。
青年时代的青涩还没从他身上消退,但是可能缔结这份友谊的渴望和直率已经不再。
斯通纳感觉有种意想不到的亲近感,他知道,劳曼克斯已经进入某种谈话状态,一种顿悟状态,从言语中领悟到、但难以再通过言辞传达出来的某种顿悟,这很像斯通纳自己曾在阿切尔·斯隆教的课上有过的体验。
当他为做书架打磨这些旧木板的时候,露出本来的木质,最终呈现出花纹和质地华丽的纯粹时,他逐渐打造成形的是他自己,他要置于某种有序状态的是他自己,他想创造某种可能性的是他自己。
他躺在床上,望着房间唯一的那扇窗户,直到天亮,直到地上没有任何阴影,直到大地把灰色、贫瘠和无限的空间舒展在他面前。
他们生活在毫无欢乐可言的劳作中延续着,他们意志崩溃了,他们的心智麻木了。现在他们都在给予自己生命的土地里安息了。。。他们将变成那片执拗的土地毫无意义的组成部分,而在很久以前,他们就把自己献给土地了。
当孩子在他眼皮底下逐渐成长,当她的脸蛋上开始显露出自己内心运转的聪慧时,斯通纳满怀好奇和爱抚地观察着。
这种领悟他无法言传,可是,一旦有了,就会改变自己,所以没有人会弄错其存在。
她好像很开心,不过可能有那么点故意的味道。
他从桌边站起来,踱了会儿步,然后怀着有些落寞的愉悦心情跟女儿说起话来。
甚至在自己做的工作中体验到几丝难言的古老的愉悦,体验到漫无目标探求学问的快乐。
跟我们大家一样,他有自己的问题。但是我希望,不要根据他那些完全可以理解的心里毛病来评判他的学术和批评能力。
研讨班的同学在他周围群情激动时,他就完全不说话了,只是坐在那里,面带难以释怀的恼怒和遭致义愤的清高劲儿。斯通纳心想,如果沃尔克的愤怒和憎恨里,有什么东西不要如此赤裸裸,那样也许还会显得很有趣。
莎士比亚激昂的抒情性跟挑灯夜战苦学无关,而是与一个天才本性卓越,想超越规矩和俗世的律法有关。
无论言辞多么华丽和不够精准,这个人在修辞和虚构方面的本领留下令人惊异的印象。
所有这种维系了很久的关系都会出现的境界:随意又深厚,亲密得如此小心,几乎没有了个人色彩。
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对朋友和对手都是一种尴尬,于是变得越来越内向。
时光在他身边缓慢地拖行。
他相信,这个问题来自这些年的日积月累,来自密集的偶然事件和必然命运,来自他开始对这些事物的领悟。他从这种可能性中体会到一种阴郁且颇具讽刺意味的快感:他努力获得的小小学问启发自己认识到,从长远看,世间万物,甚至让他获得领悟的这份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谁也无法撼动的虚无。
他已经四十二岁,往前,看不到任何自己渴望享受的东西,往后,看不到任何值得费心铭记的事物。
在很多方面,我都是个无知之徒。
四十三岁那年,斯通纳懂得了别人——比他年轻的人——在他之前早就懂得的东西:你最初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最终爱的那个人,爱不是最终目标而是一个过程,借助这个过程,一个人想去了解另一个人。
像所有情人那样,他们倾谈了许多自己的事情,好像可以借此理解造就他们的这个世界。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反省能力很弱,而且善于自我欺骗,他还是难以让自己相信,他在伤害着感觉应该对其负责的任何人。
斯通纳没有想过,面对外人,面对这个世界时,他要显得像什么样子。一时间,他看到自己显示出的样子就是他必须呈现的样子。
他们只想这样独自待着,只想自然本色的活着。虽然想这样,但是他们知道不会被放过,怀疑做不到自然本色的活着。
他们可不是生来就要被这个他们曾经害怕的世界折磨的。他们开始相信,可以生活在自以为对他们的爱情充满敌意的世界,在其中自尊又舒服地生活下去。
他们好像觉得游离于时间之外,在一个自己发现并且没有时间的宇宙中生活着。
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私人,完全靠顽强的习惯性意志活着。
他是一个“敬业奉献”的老师,这个词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妒忌与蔑视兼而有之。这个人的奉献精神让他看不到教室以及往大里说大学高楼外面发生的任何事物。
在他内心深处,在他记忆深处,是对困苦、饥饿、忍耐和痛苦的洞悉。
虽然他回顾这些时明显无动于衷,但对自己生活的时代仍然有着清醒的认知。那十年间,从很多人脸上都可以看到那种永恒的冷漠与荒凉,好像在凝视一道深渊,对斯通纳来说,那副表情就像他行走其中的空气一样熟悉,他仿佛看见了从孩提时就熟悉的那种无所不在的绝望的信号。
对于这种觉悟,他从不声张,可是对这种在很多方面打动他、改变他、深藏在大众视野之外的共同痛苦的洞悉,以及对这种共同困境毫不声张的伤心,在他的生活中,任何时候都不会离他太远。
他又想起阿切尔·斯隆,回忆起将近二十年前,那种渐渐强大到盖过那张喜欢冷嘲热讽的脸的慢性痛苦,以及驱散了那个坚硬的自我的慢慢腐蚀的绝望——他想,他现在明白了,说来微不足道,斯隆所忧虑的某种徒劳感。他已经预见到往前延伸的好多年,知道最坏的情况就要来了。
正如阿切尔·斯隆曾经做过的那样,他意识到把一个人的自我完全托付给这些毫无理性和黑暗的力量纯属徒劳和浪费,这些力量推动着这个世界走向未知的终点。同样,像阿切尔·斯隆不曾做过的那样,斯通纳稍稍后退保持一点距离来怜悯,来爱,所以,他没有被自己看到的那股洪流击中。正如身处其他危机和绝望时刻那样,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深植于大学这个机构的审慎的信仰。他心想那种信仰虽然并不深厚,但知道这已是自己拥有的全部了。
这是一种既非年轻也不是老衰的状态,他又回到那个从来不曾背叛自己的唯一的生活中。他发现,即使在绝望中,自己都没有太远离那种生活。
他发现内心有种自己以前还不知道的施暴能力:他渴望卷进去,他想品尝死亡的滋味,毁灭的苦涩快感,柳絮饿的感觉。他既感觉可耻,又感觉自豪。在这两者之上则是苦涩的失望,对自己,多这个时代和让他变得如此的环境。
好像这些学习研究就是生活本身,而不是作为特定的工具来时间具体的目标。。。他经常自娱自乐,进入某种精疲力竭的愉悦状态,他希望这种状态永远不要结束。他很少考虑过去活着未来,也不考虑失望和快乐,他把自己能有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工作的时刻,希望自己最终由自己的作为来下定论。
她继续喝酒,那种根深蒂固的畏怯只有彻底失去希望的人才会有。
可他还是难以超越,他知道,而且永难超越。在麻木、冷漠、孤绝的背后,这种力量还在,强烈而稳定,永远都在那里。
那双眼睛在一幅怪诞的面具上显得很清澈。
他们已经原谅了曾经对彼此的伤害,他们一心一意想着对曾经一起生活的敬重。
他冷静、理智地沉思起自己这辈子看上似乎难以回避的失败来。他曾经希望拥有友谊和友谊的亲密无间,着可能会让他在人类的竞争中支撑下去。
但他知道,他永远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冷漠的人。
他曾经想象过智慧,在漫长岁月的尽头,他却找到了无知。还有什么呢?他想,还有什么呢?
死亡都是自私的,他想,它们像孩子那样,要的是属于自己的那个时刻。
他模模糊糊回想起自己曾念念不忘失败——好像它由多重要。此刻,在他看来,这些想法太平庸了,太不重要了,与他曾经度过的生活相比太没有价值了。
他就是自己,他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
任何时候,它的价值问题都几乎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