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的误区，抑郁症和巫术、宗教的关系。

今天临时决定写一篇关于双相情感障碍（也适用抑郁症）的诊疗误区的文章。为什么是“诊疗”而不是治疗呢？治疗是完整诊疗的一个小环节，一旦其他环节做好了，这个环节在医生的主导下，一般不会出问题。

而恰恰是治疗环节之外的其他环节，大家容易有错误认识，从而最终影响疾病的恢复程度。医院资源有限，在门诊上，医生一上午要处理的患者非常多，不可能每个都照顾到，甚至可能会出现不耐心的程度，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这个“其他环节”主要是指诊前和诊后。

这两天接受了几位知友的微信咨询，接受了一位知友的值乎咨询，发现问题高度重合。大家顾虑的事情，就是那么几件。

还遇到一两件令我感到很不安的事情。有一天夜里两三点，有一位信任我的知友给我发私信，说她的朋友正在试图自杀，而她不知道怎么劝解，问我有什么办法。当时我突然醒来看到这个私信，回信告诉她说这件事不是她能干涉和处理的，马上通知她朋友的家人果断采取措施将她控制住，不要发生悲剧。

焦虑症可算是神经症，一般不会出问题。而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属于重性精神疾患，后果可能很严重，很长远。完全不像是我们以前听到的那样，所谓“心灵的感冒”。患者出现情绪不稳定，其实要比患者的情绪低落更危险。

在这种不稳定的情绪和动力驱动下，平时不敢做的，比如自杀，这个时候可能实施出来。今天上午，有一个问题给我推送过来，上面写着（大意）：我觉得非常压抑，很想解脱。刚才我吃了35颗氯硝西泮，28颗右佐匹克隆，又吃了4颗氯硝西泮。我打字的时候晕得很，生而为人，我觉得很抱歉，很对不起你们。

他（她）还说，我有心理咨询师和精神科医生，都很支持我。

这些药物足以致命。这种邀请回答，该怎么办呢？我一时没有主意，如果报警，不知道这个患者的所在地，外地警方不受理；给知乎官方打电话？也并没有这么一个紧急情况的通道，而且知乎也没法处理。好在知乎的举报里有一项是有人尝试自杀或者自残，赶紧通过这种方式做了反馈。

当我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距离这位身心煎熬，处于困境不可自拔的朋友服用这些药物已经过了不知多久了。他（她）现在很可能正在医院接受急救。

还有一位小姑娘，有一天给我发消息，说我刚吃了二十颗舍曲林，怎么办？我现在手是抖的。

一样的情况，大部分是激惹-赌气-服药，要么是深觉痛苦，想要自戕，但是又没有做深思熟虑的计划，随手就把自己正在服用的药吃上几十片。

知乎上这种求助的问题不少。

在知乎上求助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为什么这么多人还要来这里求助？可见大家在生活中无法求得理解，在医院处得到的耐心不够，没法解决内心的困惑。可是来了知乎可能更糟，我遇到几件令我深觉气愤的事情。

有一位知友患抑郁症，学习和工作完全脱序，在知乎上提问题。下面一个答案是某某道人，自我介绍里称自己是某某道教协会会长，给这位知友作解答，大意是：忧郁症有心理因素，但多半是因为痰迷心窍，曾经治好一个忧郁症，吐出来的痰有一脸盆。而且，忧郁症得治，不治会发展成精神分裂症。

一脸盆的痰到底有多少，怎么吐出来的，我就不刻薄了。

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精神分裂症涉及精神，也涉及身体，不那么严格地说，它们是一种身心病。不同的文化体系对身心病都有自己的理解、解释和应对。首当其冲的，就是巫术和宗教。

宗教人士，受过的宗教学术训练越高，对宗教的神迹治病越抱着谨言慎行的态度，越是基层的宗教人士，尤其是在有利益相关的时候，越愿意断言宗教能治疗医学所不能治疗的疾病。笔者过去几年，走访了很多寺庙、道观。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有一次拜访某省会城市的道教协会副会长，他从容不迫地跟我讲述他通过“还阴债，画符作法”的方式治好了无数抑郁症患者。当时我很对他的身份感到怀疑，后来去政府的宗教行政部门网站上检索，他真的是那个城市的道教协会副会长。

再就是巫术。笔者见过的精神疾患患者中，一多半寻求过巫术的帮助，北方的比南方为多。这些农村的中老年妇女，自认为且被认为具有降神的灵力，借助灵力对患者身上所附的冤亲债主进行安抚、贿赂、欺骗，达到祛病的目的。

笔者采访过的所有患者都表示，之前听说某某人士通过这方灵力治好了多少抑郁症、精神分裂症，但是一旦轮到自己去尝试，一定没有效果。

这涉及观念的传播心理学。人们乐于传播这种悖于常理又能自成体系的事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自带话题属性。

如果诸位翻阅知乎里面关于抑郁症的话题，会发现还有一种现象，我引用一个：

离欲离不善法，正知正念....禅那......五盖不同程度的减少.....禅修对于治理抑郁症非常有效果

这种答复不少，有的还全程使用繁体字，往往也能得到不少赞同。

笔者曾在一个家庭教会参观，有一次他们在为一位患抑郁症的教友祷告，祷告之余，他们向那位教友宣布，他的抑郁症是因为“罪”使然，是魔鬼的攻击。我现在还记得那位教友诚惶诚恐的表情。

实际上，正念疗法是受到肯定的。apple watch上就自带正念的程序，即放松，深呼吸，留意自己的呼吸。瑜伽和禅静，祷告和默想都能起到这样的效果，但是仅此而已。如果进而牵涉到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或者要患者出离轮回达到般若和涅槃，那就要小心。如果声称皈依某教，就能痊愈，也要小心。

再有一个误区，就是心理咨询。促成对心理咨询的盲目信赖的，是对药物治疗的恐惧。咱们还是翻阅知乎关于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的问题回答，如果有知友问：能不能不吃药？下面的回答一般是两种：一，是药三分毒，建议题主通过自我调节的方式。有的还似是而非的使用“服药的损害不可逆”这种看起来很精准的回答。二，是药三分毒，建议题主找心理咨询师。“吃药治标不治本，心理咨询针对心里的症结，是根本的治疗方式”。

如果是精神分裂症，我想家人肯定二话不说送医院治疗，没有人会去寻求心理咨询和建议患者自我调节，放松心情。但是偏偏就是针对抑郁症、焦虑症、双相情感障碍，有这么多无知的建议。

越是在人类未知的病理领域，宗教和神道观念、巫术越有话语权，平行的，还有关于疾病的一些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的治疗主张，它们有：调理、调治、灵修。

那么，精神科疾患是不是未知领域呢？1950年，法国罗纳·普朗克公司发明盐酸氯丙嗪，这种药物阻断多巴胺受体（D2受体），消除异常动力，衰减异常兴奋，瓦解妄想和幻觉。从此，人类在精神病治疗领域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借着这个契机，精神病学的理论研究也开始飞跃。慢慢的，更先进的非典型康精神病药物和五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SSRIs）类抗抑郁药物的发明，以及各种新型抗癫痫药物在双相情感障碍的有效应用，使精神病学到达了我们今天这个程度。绝对不能再说这是个未知领域了，也许将来的研究进路和方法论会改变，但是今天的知识和实践储备，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说：我们能有效地治疗精神类疾患。而之所以仍然有这么多非主流的“治疗”方式，还是因为人们对精神类疾患治疗的无知和误会。而恰恰是上面说的神道、宗教都对精神领域宣称有解释和规定的能力。

我们对精神领域地探索水平是高还是低？不高，我们没法找到精神疾患的生物标志物，相关的基因组学和蛋白组学研究并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判断精神疾患靠症状学，靠量表，较其他学科非常落后。但是精神医学的难度不是其他医学学科所能比拟的，精神医学处理的是人类的大脑-中枢-精神-心灵领域，一旦在这上面有所突破，将是人类文明史的重大事件。

但是，在焦虑症、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的治疗上，临床上有完整的方案，临床经验的反馈，经学者整理、讨论，形成专家共识，反过来再应用于临床。在人类目前的知识范畴内，药物治疗是最有效而且能确切有效的方式。现代医学用药讲求风险获益分析，服药的确会有副作用，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索，有那些副作用、副作用会多重，我们都有准确的预知，如果出现副作用，会有完整的针对性方案。

而很多患者和家人低估了疾病造成的影响，笔者所见过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家人，都对患者服药表示担心，“年纪轻轻，会不会吃出毛病”“吃了药是不是就成瘾了”“吃了药会不会吃傻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须知，药物并不是终身服用，当然有的请况建议维持服药，什么情况？就是服药后，患者自己觉得好转，吃了三四个月，把药停了。后来复燃了，自己又把原来的药找出来吃，吃吃停停，又复燃了。对于两次以上复燃的患者，通说建议维持服药。

而且，有些副作用是限定性的，不会一直存在，是会逐渐耐受的，服用一段时间之后，嗜睡、迟钝、颤抖等副作用会减轻、会消失。

而且，副作用引起的症状都是可逆的。比如脱发，碳酸锂和丙戊酸盐会导致脱发，有的患者很紧张，会觉得这个药很“毒”，因为大家都听过抗癌使用化学药物治疗（化疗）时会脱发，这个药脱发，是不是跟化疗一样？不是的，它只是引起毛囊内脂质充盈，无法营养发根导致的脱发。停药就会重新长出来。

心理咨询的职业门槛较精神科医生低得多。甚至不要求专业背景，只要考个心理咨询师证就可以。而精神科医生需要受完整的医学训练，具有执业医师资格，颁证机关时卫生部，门槛高。心理咨询收费很贵，加之它在媒体中具有传播属性，大家都认为解开了心理的“结”，就是“治本”，抑郁症和双相就会康复。其实刚好反过来，非常多的情况是先有了精神疾患，精神和心理的代偿能力削弱，一点小事都没法面对，脾气变得暴躁，心理开始出现一个有一个的症结。

我也见过有的心理咨询师，信誓旦旦的对一位双相情感障碍患者说，只要在她那里咨询若干疗程，很轻易地就会痊愈，而且没有副作用。这显然是投患者所好。只是这位咨询师完全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有什么样的后果。

心理咨询的认证机关不够权威，所以在心理咨询领域出现了一个个小山头，标榜什么什么老师，什么什么工作室，学成自哪个哪个国家，拜某某某为老师。这种路子不太上道。高水准的心理咨询师，我想一定同精神科医生一样，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里。他们会说，这个不是心理咨询能解决得了的，建议你去精神科/临床心理科就诊。或者说，你这个情况不构成抑郁症，建议去找心理咨询师请教一下。

今天零零碎碎先写这些，后面继续会就这个话题讨论讨论。

后续：刚才知乎给我反馈，已经将那位尝试自杀的知友的问题删除。删除是必要的，但是希望他（她）现在平安无事。我加过很多双相情感障碍和抑郁症的qq群，相约自杀和直播自残的事见过几次，还是那个观点，不主张患者到网络社区来分享和倾诉，甚至连知乎这样较为开明的社区都有这样的事情，况乎其他。不会因为这样的分享获得帮助，反而会让患者耽溺于绝望的气氛之中而错过真正有效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