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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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时候，不能喝太苦的东西。
因为只要一小口，就会留出眼泪来。
那种感觉，太过孤独。
1
颜泽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一个人吃东西。人们总是对自己平时经历太多的事情习以为常。
诺大的餐厅里，人们成双成对，桌上蒸腾而出的热气营造出一种温暖欢愉的感觉，将周遭的一切吞噬殆尽。
颜泽看看菜单，向来果决的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去选择。索性点了一杯从来不曾喝过的意大利特浓咖啡。听说这种咖啡极苦，她想尝尝。
她生的极美，身材高挑，明眸皓齿。是放在人群中都会闪闪发光，让周围黯然失色的那种女子。她的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清冷疏离的感觉，却对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您好，这是您要的意大利特浓。”声音低沉，充满魅惑。
颜泽没有抬头，专注的看着手机里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那个人，正笑容灿烂，一如暖阳般看着身边的女孩。对方娇俏可爱，弯弯的眼睛满是笑意。是啊，他的身边该是这样一个人，简单纯真。而她，太过冰冷，连自己都暖不了。
“谢谢”。简单客气的两个字，她依旧没有抬头。
咖啡的香气很浓郁，她端起杯子，放在鼻尖。如果咖啡也能用“烈”来形容，这便是了。只需要闻一下，便能快速的侵袭全身，一如它意大利语的名字“特别快。”特别快的令人沉醉其中。
颜泽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立马皱起了眉头，心底的酸涩又重了一分。“还真是苦。”她想。
“为什么要选择意大利特浓？你不是能喝的惯这般苦涩味道的人。”魅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大，却很笃定。
颜泽整理好表情，抬起头。她不喜欢别人用那样肯定的语气给自己下定义，尤其是陌生人。
“你好，我是苏寻。【沧海桑田】的店长，也是这家店的咖啡师。”说着，他伸出手。
修长的手指，好看的骨节。白色的棉麻衬衣，配一条米色的裤子，整个人有种出尘脱俗的清寂。一如这家店给人的感觉：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干净澄澈的眼睛望着她，神态自若，沉稳大气。如沐春风，这是颜泽对苏寻的第一感觉。
“看来你是不愿与我握手了？”他笑着，手却并没有收回。颜泽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对方兀自的出神了许久。
“不好意思，有点走神，我是颜泽。”稍显慌乱的语气，让她有了一丝短暂的局促。
“第一次喝意大利特浓，为什么选它？”苏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端起颜泽的咖啡喝了一口，便放在自己手边。
“没喝过，想尝尝。”混迹职场许久，她早已练就迅速调整自己心情的本领。淡淡地回道。
“是嘛？”他扶了下自己的眼镜，温和的看着颜泽，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个人，让颜泽有想要倾诉的欲望。“他结婚了，今天，在意大利。”
“照片里的那个人？”好像早已洞悉了一切。“说说你们的故事。”
颜泽看着他，“告诉他吧，不是说真心话可以讲给陌生人听。反正今日之后，便不会再见。”
“我想知道。”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抬头望着她，声音愈发魅惑。
“7年。其实从喜欢上他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的执着毫无意义。可即便如此，我依然选择看着他的背影。”神情里满是怅然若失的忧伤，她的目光穿透苏寻，落在无限延伸的远方，仿佛眼前的这个人只是空气。
2
“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校园歌手比赛的现场，他作为选手，入围决赛。那时我刚上大一，与其他学生对于学校里的好奇不同，我没有想要去了解的欲望。那些事物在我的眼里，像是一串被编程好的代码，只是按着顺序排列出场，索然无味，不会有什么改变。
若不是同寝室女孩约的朋友放她鸽子，我想她不会拉着我陪她去看比赛。人们惧怕孤独，更怕独自在人群里的孤独。那种想要分享感受的心情被压抑起来，泯灭在周遭嬉笑欢闹时的感觉，我懂。
现场的气氛很热烈，女孩们平常小心翼翼的耳边私语，此刻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好像要把所有的情感放在这刺耳的声音里，让全世界都听到。这样挺好，不是吗？勇敢，尽情，张扬，鲜活，是这个年龄段的女孩该有的样子。
“下一位上场的选手，来自计算机092班的尹一！”主持人报幕，这是入围决赛的最后一位。全场灯光熄灭，先前喧嚣吵闹的现场顿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好像心照不宣，屏息等待。突然，舞台上洒下一缕追光，一个清瘦的男孩抱着吉他，出现在舞台正中央。我喜欢看别人的眼睛，因为那里没有过多的掩饰和伪装，能通向一个人的内心，看到真实的东西。尹一的眼里，充满忧郁。
他不像其他的歌者，紧张而做作，用力过猛。一张秀洁的脸上有种与他年龄段不相符的沉稳。少年老成，大抵如此。
“之前的气氛有点激烈，大家先休息一下，我调一下吉他的音。”声音里没有太多的感情，却让人觉得很舒服。
正式的比赛，他让舞台下的观众等他调音。胸有成竹，那样自信。胜负已定，接下来的，不过是一段表演，仅此而已。
“下面这首歌，送给我喜欢的人。”没有过多的花言巧语，却坚定有力。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望着一个方向，那样深情，那样温柔。我顺势看过去，人群中的一个女孩被周围的人簇拥着，他们的欢闹映衬着女孩娇羞的脸，空气里溢满了甜蜜。
“天空不再阴霾，柳枝随风摇摆，我站在树下发呆。
粉红色的云彩，头轻轻地一抬，望见你的风采。
扶流苏的裙摆，脸上挂着粉黛，微笑着像小孩。
让我偷偷看你，在你回眸的微风里，
让我偷偷看你，在你离去的背影里。
………………”
清澈的声音环绕在耳边，细碎的歌词唱出一幅幅他们曾经相识的画面，那样美好。起风了，我抬起头，望着天空璀璨的星辰，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脸颊有一丝的凉意，抬手去扶，发现是不知何时已流出的眼泪。舍友拉着我激动地说：“感动了吧，要是有人也能这样对我，那该多好！”是啊，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深情歌唱，只为一人，该是何等的幸福。可我知道，自己不是被感动，而是从心里觉得，在我的生命里，不会有这样的感情。长久以来性格的悲凉，让我看不到什么希望。
后来我得知，尹一，大我两届，计算机系。在上高三之前，他是学校里最不学无术的学生，抽烟打架，经常逃课，有次喝酒闹事砸了年级主任办公室的玻璃，还差点被劝退。可高三开始突然发奋图强，最终以年级第八的成绩考入现在的大学。而让他突然改变的人，就是她现在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是如何温暖感化了尹一，我只知道，她一定是看到了尹一内心深处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或许这就是爱，彼此懂得，不怕受伤，毫无保留的相信对方，世间唯有一人。我嫉妒她的勇敢，嫉妒她的聪慧，嫉妒她有尹一的喜欢。
“你相信命运吗？”颜泽收回目光，看着苏寻。对面坐着的这个人，沉着淡然，让她有一瞬间的心安。
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呢？你信吗？”
“我相信，相信命运安排我们相遇之时，便是离别之始；相信有些人的出现，会让你期待明天，可他却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明天里。”流转的眼波里有着无法隐藏的悲伤。颜泽想伸手去拿咖啡，却发现杯子不在自己手边。
“这里要一杯【微凉】。”苏寻对侍者说。
“你总是这样吗？细致入微？”颜泽问道。
“以前不是，现在对你来说，是。”简短的回答，却让颜泽有些诧异。
“您要的【微凉】，请慢用。”
“不是咖啡？”颜泽有些惊讶。
“先尝尝，看看喜不喜欢？”苏寻淡然的说道。
绿色的茶叶托着桃粉色的玫瑰花苞飘在杯中，冒着热气，令人心静。
“这茶，喝完嗓子里有种凉凉的感觉。真舒服，是什么茶？”这是颜泽喜欢的味道，语气里带着惊喜。
“薄荷。清凉澄澈，颜泽，一如你。”苏寻笑着说。
“嗯，我喜欢。”颜泽回答道。可她不知道，【微凉】是苏寻专门为她而调的。
“后来呢？你就这样一眼7年，喜欢尹一？”苏寻端起咖啡，淡淡的问。
3
“她是我的亲姐姐，叫安晴。”颜泽微微皱起了眉，再次向那片虚茫的远方望去。
苏寻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不解和惊讶。颜泽微笑，像是在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曾经那样憎恨命运，觉得它总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凌驾于尘世之上。它给了我一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剧本，然后让一个酗酒成瘾，暴力成性的男人扮演我的养父；让一个软弱无能，可怜又可悲的女人扮演我的养母。这太残忍。
我多想一觉醒来，发现这只是一个噩梦。可每天醒来，一切都是那样真实。
养母去世的那天，我才知道自己非她所生。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指着我左边胳膊上的胎记说：“阿泽，你还有个姐姐，她的在右边。”
所以，当我看到安晴胳膊上和我一样的胎记时，觉得一切都可笑至极。什么都无力改变，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场空。
为什么？我的姐姐会是你？
有些事情，你无法预先把点点滴滴串在一起，唯有未来回顾时，才会明白，那不过是命中注定。
出事的那天，大雪。
我下课后接到养父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充满了野兽般的咆哮，我静静的听着：“颜泽，我告诉你，再不寄钱回来，我就去你们学校闹，婊子养的，你别忘了，是谁把你养这么大，扫把星。”咆哮渐渐变成嘶吼，他发疯的样子，竟让我有一丝的快感。
“你来吧，我在这儿等你。”我平静的说道，然后站在马路上放声大笑。紧接着眼前一片漆黑。
灯光微晃，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医院。听到有人说话，我朝门口望去，看到了尹一和安晴。
想撑着坐起来，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劲，吊瓶摔了一地。安晴跑过来，我看到她通红的双眼，即便是这样，也无法掩盖神情里的温柔和善良。
“快躺好，医生说你长期缺乏营养，贫血很严重。加上精神受到了刺激，刚给你打了镇定剂，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她说着，眼泪又快要掉下来。
尹一走过来，轻轻的抱住她的肩膀，柔声说道：“好了不哭，颜泽会没事的。”
之后我一连睡了好几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被一个人牵着手，手掌宽大而有力，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温度。
梦境里我们来到一处很奇妙的地方。“看，天上是什么？”身边的人说道。
我抬起头，发现自己的头顶是山川湖海，我惊喜，转头望着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就在这时，我低下头，却发现脚下是暗夜星辰。我兴奋地说：“我踩着星空，这会不会就是天堂的倒影，真美！”
没有回应，掌心的温暖也突然消失不见。我转身去找，大声的喊：“你在哪儿？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伴随着我的叫喊声，脚下的星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原先头顶的山川湖海开始崩塌，坠落。
“不要，不要，不要拉我进去，放开我！”突然惊醒，依旧是白色的灯光。安晴抓着我的手。
“颜泽，是我，我是安晴，你做噩梦了。”轻柔的声音，缓解了我冰冷的恐惧。“你已经睡了三天了，该起来吃点东西了，医生说你只能吃流质的食物，我给你带了粥。”
我没有拒绝，安晴喂我喝了粥。然后我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那句话：“你为什么来照顾我？”
“颜泽，我是你姐姐。”安晴放下碗，挽起袖子，让我看她胳膊上的胎记。
“姐姐，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姐姐？这一定是个梦。”我喃喃自语，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颜泽，爸妈他们一直很内疚，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找你。”
我看着安晴的眼睛，那双眸子里的纯真，善良，温暖，就像一把刀，深深地扎在我心里。“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被丢掉的那个人是我？！”
说道这里，颜泽端起【微凉】，仿佛在用那一抹冰凉来让自己平静。
“要加点热水吗？”苏寻问。
“不用，我喜欢这种冰凉的感觉，哦，不，是习惯这种感觉。”淡淡的口吻，令人心疼。
“后来呢？”苏寻皱着眉，语气里带着不忍。
4
“后来？相认，团圆，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颜泽冷笑，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这个结局。
“我是自私的，那时想报复他们。为什么当初被丢下的那个人是我，这太不公平。凭什么安晴能在健康的环境下长大，而我不可以？为什么安晴能被尹一喜欢，我却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所以我选择相认，让他们每天看到我都会想起曾经丢下我的那个夜晚，夜夜不得安眠。”冰冷刺骨，她的手有些发抖。
“那最后为什么选择原谅？”苏寻伸出手，握住她。
“因为安晴。”颜泽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成功。只好继续说。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的确日日生活在仇恨之中，我甚至享受他们面对我小心翼翼的样子，甚至想要拆散安晴和尹一。他们尽全力给我最好的东西，以试图弥补我内心的伤痛。可他们越是这样，越是让我觉得自己和他们的距离更远。所以我表面上佯装接受，可却在心里嘲笑他们像小丑。渐渐地，我开始提各种各样的要求，甚至花光了父母所有的积蓄。看着他们消逝的容颜和弯曲的背脊，我又哭又笑。心想，还剩最后一个——安晴。
我挑了她生日的那天，她最好的朋友和最爱她的尹一，都会出席。桌上推杯换盏，热闹非凡，还真是一个幸福的生日宴。平日里不喝酒的我，那天一杯接着一杯，终于等到了我期待已久的环节。每个人送礼物给安晴，附带着说祝福的话。安晴让我最后一个说，她说最重要的人要用来压轴。我笑，重要的人？
“大家安静，接下来该妹妹了。”纯真的脸上，满是期待。
我端起酒杯，“第一杯，敬我的好姐姐，谢谢我的生命里有你。”我说着望向安晴。她笑的越发明媚，那道光竟让我有一瞬间的心软。我不敢再看她，一口喝尽杯中的酒。
“第二杯，敬尹一。”尹一没有表情，我苦笑，意料之中。杯中之酒再度一饮而尽。
“第三杯......”我环顾四周，大家都看着我，等着我的压轴。
“第三杯，我希望它能替我见证这一刻，我希望尹一，安晴，你们永远不会幸福。”说完，我走到尹一身边，吻上他的唇。
我不敢去看安晴的脸，上一秒那张脸上还挂着明媚而灿烂的笑，眼睛充满着期待而信任的神情。可这一秒，我不敢看。
浑身发抖的走出饭店，我是胜利者，我报复了所有的人，我该感到高兴才对。可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最后我跌坐在路边。对自己说：“颜泽，这样的你，为什么不去死？”
于是，我打车来到海边，冰冷才是属于我的，除了冰冷，我早已一无所有。那么就让我与这冰冷共眠。
但是，连上天都不愿意要我这样的人。
又是白晃晃的灯光，我不喜欢明亮，我想陷在黑暗里。
“妹妹！妹妹，你醒了！”安晴的声音。
我睁开眼，随即失声痛哭，冲她大叫：“为什么？！我这样伤害你，伤害你的爸妈，你不恨我吗？你是不是傻子，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不会走，你是我的妹妹，也是爸妈的女儿。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们绝不会再放弃你。”她怔怔地盯着我，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安晴，如此强大。也终于明白，尹一会喜欢她，是她的身上真的有太阳般，令人温暖的力量。
后来她告诉我，爸妈之所以给她取名为“安晴”，就是想要向上天祈求：“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尾声
“你还是不准备放开我的手吗？”颜泽说。
“不想放开。”低沉而坚定的声音。
“你每天上午八点会来这里点一杯卡布奇诺带走，喜欢穿深色的风衣搭配浅色的雪纺衬衫，喜欢看纳兰容若的词，喜欢在下雨天坐在靠窗的位置发呆；不喜欢发苦的东西，但也不喜欢吃太甜的食物，看到猫就会很开心。颜泽，别再一个人独自承受，让我来温暖你。”
这在颜泽的意料之外，她没想到苏寻已经注意了她这么久。
“明天我就要离开了。苏寻，我是个悲情的人，不值得你爱。痴缠的爱，从来都不属于我，就让我们这样相忘。”没有丝毫余地。
故事已经讲完，剩下的就是曲终人散。
从那天起，颜泽再也没见过苏寻。
但却在后来的日子里，无数次的回想起曾经，握着她的那双手，回想起那双干净的眼睛，回想起苏寻喝意大利特浓时微微皱起的眉。
还有那杯【微凉】。薄荷微凉花瓣香，千帆过尽，沧海桑田，不诉离殇。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