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杳的奶奶
阿杳的奶奶算是阿杳人生拼图里非常重要的一块——当然,还算不上最重要。这幅拼图是由许许多多块印有人和事的碎片组成的,在阿杳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刻打散,然后由主人公寻找散落的记忆瞬间,边走边拼,就像最近大火的真人秀节目里常见的任务那样。
但是阿杳从来不愿意写一写她的奶奶,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在那些有着一室阳光的作文课里,连“我的妈妈”都是不容易得到高分的选择,总是免不了用上“深一脚浅一脚”、“两鬓已斑白”这样的老牌杀手锏来挽救危局,最后还是落得一篇跟大部分人大同小异的作品、一个跟大部分人大同小异的评价。而奶奶,岂不是更老、更乏味的话题?阿杳已经固化了这样的印象,不知是在第一次教奶奶用遥控器的快速换台而奶奶永远不明白“22”是两位数时,还是在跟奶奶说话脱口而出自己喜欢的爱豆名字而奶奶一脸连迷惑也算不上的茫然时,总之阿杳就是觉得奶奶是自己沉重而甜蜜的负担,沉重是因为两个人之间相隔将近五十年的滔滔时光,甜蜜是因为陪着这样的奶奶可以展现自己的耐心和孝心、满足自己圣母般悲天悯人的胸怀。但是写一写奶奶?算了吧。
但是最近阿杳的想法发生了一些变化,至于原因,她相信不会是奶奶的变化,而只可能是自己的变化。那天阿杳捧着书在读,思绪完全飞离了身体,也飞离了坐着的沙发和沙发另一端的人,浩浩乎如冯虚御风,奶奶却非要凑上来,把脸艰难而灵活地转到书脊后面,那样子完全不像是个六十多岁的人。阿杳有点说不清缘由的不舒服,“你干嘛奶奶?”奶奶“呵呵”地干笑,“我看看你读的什么书。”
后来阿杳接二连三地发现奶奶总是偷偷窥视着她的书、手机和电脑屏幕,她试着换一本英文小说、点开一集生肉韩综,却发现老太婆根本没有受到打击,依旧是兴致勃勃。更令她不能理解的是那天阿杳整理书包,抽出一张学校放假前发下来的招生宣传彩页想要扔掉,奶奶又一次凑上来,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问,“这是什么?”
阿杳说,“我们学校发的。”
话音未落,手里的纸就被一股很大的劲抽走了,然后奶奶拿着它坐回沙发上,把上面的几百字和两三副图片翻来覆去看了足有半小时,直到饭好了,才放下来去吃饭。阿杳浑身难受,连忙把那张纸折成小方块,丢进了垃圾桶。
又有一天,阿杳和奶奶坐在外面的大石头上聊天——其实也不算聊天,只不过是阿杳神神叨叨地哼歌、自言自语,而奶奶也看似在神游。阿杳哼歌时再一次入迷了,她想象自己是正在开个人演唱会的巨星,带来一首开场表演后,又矜持地微笑着向台下的人山人海问好,然后接过狂热的粉丝献上的花束花环,充满温情地给她一个拥抱。在台下一片因为嫉妒而抓狂的尖叫声中,阿杳淡然地开始演唱第二首歌。
“大点儿声啊。”奶奶冒出这么一句,把阿杳吓了一跳。
“大点声,唱歌就得大点声,你小时候唱歌可大方了,人家让你唱你就唱,现在可好,跟蚊子哼哼似的。”奶奶说着,给她一个白眼。阿杳低头看看自己还保持着握话筒姿势的手,双颊飞红,不满地踱步走开了。
谁要唱给你听啊!
但是阿杳还是很快地跟老太婆和好了,又坐到她旁边,拿过她的手,端详着上面松松的皮肤生出的皱纹、老年斑和一个坏掉的指甲。这个指甲是以前奶奶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被砸到的,刚开始她还没在意,后来就变成褐色的了,这段故事阿杳听过不少次,现在阿杳也不怎么问了,奶奶也不怎么讲了。奶奶好就好在不会反复地讲古,阿杳也不必像本杰明巴顿一样被迫听“被雷电劈过七次”。
看着这个坏指甲的时候,阿杳恍恍惚惚的,记起了不少与奶奶有关的回忆。最清晰的是小时候奶奶哄她睡觉,她就要奶奶讲故事,奶奶说一个故事得拿一次小九九来交换,她就背一遍小九九,然后奶奶就开始讲故事。奶奶应该是讲过不少故事的,可是她现在也只记得一个了,那个故事叫“宝葫芦的故事”,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人很穷,他要上山砍柴,他娘就给他带上了煎饼当干粮。他正在砍柴时,天下起了雨,他看到山上有一座庙,就进去避雨。刚进去不久,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于是他爬上了房梁躲藏,听到庙里进来了一只老虎和一只猴子。(其实应该是还有一个动物的,但是他没有重要的台词,阿杳就忘了)猴子说,老虎大哥,我请你喝酒。猴子就拿出一个宝葫芦,摇了摇,说,宝葫芦宝葫芦,给我变出四个好菜,一壶酒,三个酒杯,三双筷子,还有六个大馒头。然后他们就在庙里大吃大喝起来。梁上的人听了这声音觉得饥饿,就拿出自己的煎饼来咬了一口,只听“咔嚓”一声,底下的几个都惊慌地大叫,梁断啦,房塌啦!急匆匆逃走了。那人从梁上下来,吃完了他们留下的酒菜,拿起宝葫芦回家了。
他回到家,老娘问他为啥没砍到柴,他把娘拉到屋里,拿出宝葫芦,给娘变出一桌好菜好饭。自此,这家人生活越过越好,不料却引起了富有的坏邻居的疑心。坏邻居问清了缘由,也想要一个宝葫芦,于是也挑了一个雨天上山,藏在庙里,但是这个坏邻居没有藏在梁上,而是躲在墙角里。(是因为胖还是因为蠢,或者奶奶当时根本就没有解释原因?)不久,老虎猴子他们果然来了,是来找那天落在这的宝葫芦的,一进门就嗅嗅味道,说,有生人气,有生人气。于是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坏邻居,认定宝葫芦是他拿走的,坏邻居坚称没有,老虎猴子他们一气之下就把坏邻居扔下了山。
这个故事让阿杳一度痴迷,可是现在想想,也不过就是一个由拟人手法、有求必应宝贝和拙劣反转构成的老套故事,跟机器猫、哈利波特之类的经典,本质上是相近的,可是连正义公道也都不太分明,贫穷的好人偷拿别人的东西,无辜的坏人却受到不公正的惩罚,真不知其魅力何在。阿杳看看被自己握住手的奶奶,讲这个故事时她才五十岁出头,而现在她已经是六十五岁了,她的白头发也多了很多,脸上的皮肤也更松弛了。阿杳很想问问奶奶,是不是还记得宝葫芦的故事,但是话到嘴边,却又不舍得打破这一刻的宁静。奶奶不像那些更老的老人那样,已经混混沌沌,好像继续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是在刷新什么记录,奶奶仍然可以给她做饭,可以到地里干活,也不聋不瞎,可是这样的奶奶才更让阿杳害怕,她怕看到生命的活力从她身上消失,她怕以后宝葫芦的故事变成只属于阿杳的回忆,她怕奶奶的手再也不能给她力量,反而只是用来被搀扶的身体部位。
那天阿杳离开奶奶家时,爷爷在睡午觉,奶奶出门来送她,她要奶奶进去,奶奶仍然是无声地固执着,站在路边,一直到阿杳从奶奶家门前的路上拐过去。以前奶奶送她上学,也总是要等到看不见她之后才折返,有一次她好奇,又偷偷返回,不过奶奶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仍然在原地眺望,她慢慢地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阿杳只看见她的背影,那时候,阿杳觉得生活会一直是这样,分别、再见、再次分别……
只是这次阿杳走在午后的道路上,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犯的错误,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张牙舞爪的生活本身,却从来没有想过生活或许本来就不是张牙舞爪的,所以更不可能找到,她能找到的,不过是一些碎片,一些曾经无意散落,却因为一路的寻找而有了意义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