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9小时，行程100里，只为了吃碗凉粉

读蕾秋·乔伊斯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朝圣》，心浮气躁地读不下去了，这段时间，我的脑子基本坏掉了。书中的主人公，退休后的哈德罗接到多年不见的女同事奎尼的来信，她在信中告诉他，她得了癌症，和他做最后的告别。哈德罗写了一封简单的回信，但在寄信的途中，他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探望一下奎尼。

没做任何准备，只穿了一双帆船鞋，他就踏上了几百英里的徒步旅程。他之所以选择徒步，是想以一种朝圣者的态度鼓励奎尼继续活下去。这本书我读了一半，哈德罗遭遇了各种艰难，但我读不下去了。大概没有和主人公感同身受的经历，那些浅显的文字，对我来说却很晦涩。

之前读余华、苏童和格非的先锋派读不进去，现在读这本畅销几千万册的《一个人的朝圣》仍然读不进去，我意识到不是书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当时，不知是哪根神经被触动了，我忽然做了个决定，就像哈德罗忽然做了个决定一样，我要徒步。

我几乎没怎么考虑就选择要去罕台庙吃凉粉，吃碗凉粉就原路返回。我住在市区的东南，而罕台庙是市区西北的一个小镇，就是说，我需要穿越整个城市。打开地图查了查，单程25公里，就是说来回需要走100里的路。我盘算了一下自己的体力，觉得可以，当时就决定了。

下午两点半，我准时出发。没有刻意地计划，说走就走，除了两步手机，再什么都没带。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衬衫，唯一能和徒步挂上钩的就是一双旅游鞋。一路向西，走出五六公里地，在一个小超市买了瓶水，继续向前。

由于心境的不同，刚出来，确实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惬意。不得不说，室外的空气和室内的完全不一样，它似乎把糊着我的脑神经的那些东西清理掉一部分，头脑清醒了许多，身体也有了力量，这让我的感觉系统变得敏锐起来。我看着一辆一辆不同款式的汽车从我的身旁驶过，带着不同的声音。我试图从声音的微小差别中辨别这是一辆什么车，觉得真是一种乐趣。甚至，连那些灰暗的烂尾楼都很亲切。

我没做停留，到五点时我才上了109国道。国道正在施工，当中立着“请您绕行”的告示牌。我没管，直接走了上去。路面上堆积了厚厚一层黄土，越走越高，黄土灌进了我的鞋里，钻入我的裤腿，粘在潮热的小腿上，这给我的徒步之旅增加了不少体验。

走了约三四公里，前方正在建桥，过不去，而路面被黄土堆得很高，我下不去。无奈，我只能折回来，走入了国道旁边一条林间小道。当时心里还有些感悟，只要选择了前方，就不会只有一条路。当把旅程只当做旅程时，就不会在乎路上的艰难险阻。在林间碰到一个老太太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玩，我想和她交流几句，她说的是蒙语，我一句都不懂。我想，这是不就是将来的我，等儿子有了儿子，我是否像她一样每天领着孙子消磨着时光。

在林间走了一段路，翻过一道土坡，又转上国道。上了国道，速度明显快了许多。我记得父亲说过，他曾经几次背着半扇猪肉步行近百里给爷爷送去，黎明时出发，到晚间就到了。父亲年轻的时候就远离家乡，到另一个更偏远的地方安家落户，但他年年都要去看望爷爷几次，每年杀猪后必要背起半扇猪肉步行近百里的路到爷爷那里。

而我，现在交通如此方便，我每年去看望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忽然想，如果我现在步行回到四百公里之外的农村老家，父亲会是什么心情？他肯定会心疼我，埋怨我。他已年逾七十，艰难了一辈子让他更讲究实用主义，他应该不会再认为徒步是一项精神活动了吧。

由于入口封闭，所以国道上没有车辆，这对我来说十分好。原来的顾虑并不是怕身体吃不消，而是不想让来来往往的车辆对我的行为抱有各种猜测，毕竟一个不穿戴任何户外装束的人独行在宽阔笔直的国道上，在外人看来是极不谐调的，或是神经病，或是人生失意者，尽管我确实是。所以我想，户外装备除了它本身的功用之外，是不是等于给自己贴了个标签，以免得路人的不解呢？

十几米宽的国道上就走着我一个人，我不必躲避来往的车辆，不必刻意地走到路边，我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中央，我甚至可以闭一小会儿眼，以试验自己能否走得笔直。这真是件无聊的事，却很享受。然而并没有享受多久，走了大概一公里左右，国道和另一条道相连，拥入不少车辆，我被迫走到路边。

每一辆车从我的身旁经过时，我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总在猜测着车里的人怎么想我，假如有车停下车要载我，我是否要同意，是否要告诉他我是专程徒步的。很可笑，没来由地想着各种问题。为了避免这一难堪，我从路基下走了下去。鄂尔多斯是高原地区，国道的两侧除了丘陵就是深壑，还有茂密的树林。就这样我艰难地跋涉着，我刻意地捕捉着每一处风景，以使得这趟行程有意义，所以平时很讨厌拍照的我，不时拿出手机拍几张照片。

看到几个工人正在绑扎着铁丝围栏，他们疑惑地看我，我也看他们。有个人向我说了句话，我没听听清楚，我再问时，他们却都不说话了，埋头工作着。大概我的行为让他们觉得应该警惕，或许我的想法完全多余。莫名地，我觉得他们很可爱，他们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选择奔波在野外，而我却是因为自我救赎奔波在野外，瞬间有种强大的自卑感。

爬上丘陵，然后在走到深壑，地上的杂草丛生，掩盖着路面，深一脚浅一脚的确实不好走。所以走了一段路，我还是转到国道上来。这时我想，我的担心是没必要的，那些车的速度都很快，估计他们还能没看清我就一闪而过了。我的眼里是不住地闪过的车辆，而在每一辆车的视线里，我的存在超不过一分钟，谁会关注呢？都挺忙的。

这样想着，我就坦然了，甩开肩膀大踏步向前。我尽量靠在路的最边上走，有时能在地面上看到一个矿泉水空瓶或者一个烟头，竟然还发现了一支我抽的黄鹤楼细支的烟头。我又开始猜测，看来曾经有个和我抽一样烟的人也在这条路上步行过。他和我抽一样的烟，应该和我有一样的经历，有一样的困惑，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无病呻吟呢？忽然，我又想，这可能是开车的人从窗口弹出的烟头吧。这样想，我又觉得沮丧起来，觉得自己依然很孤独。

我刻意地感知着自己的感觉，想找到哈德罗那样的感觉，但是没有找到，我没有像他那样腿脚受伤，也没有像他那样体力不支，我依然很有精神，甚至觉得能够如此一直走下去，走一百公里，一千公里都不在话下。

由于高原的特殊的地形，109国道从平面上看是呈S型的，从立体上看则是一条正弦曲线，起伏不平，一阵上坡，一阵下坡，视线总不能直通到头。这仿佛就将整个行程切割成一段一段的，而每个高坡的后面，总能给人增添一些峰回路转式的欣喜，也减少了不少疲劳感。

终于，在翻过一个高坡后，我望到了罕台庙镇区。这里其实已不属于镇区了，镇区迁到新区了。国道拓宽了，两侧的房子都重新进行了统一装修，漂亮多了，却很冷清。宽大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再走一会儿，看到路边立着一个牌子，写着“罕台庙凉粉美食街”。这是新立的，以前没有。看到这个牌子，我还有几分喜悦，看来今天是来对了，这里的凉粉做成规模了。

其实我并不怎么爱吃凉粉，之前经常来，只是陪别人。那时的心境是不同的，试想一下，需要心情多好才能跑这么远的路吃一碗并不怎么爱吃的凉粉呢？但现在的心情，恰恰地最糟的。当初，开车，有人陪着；现在，步行，一个人。当初是好心情无以释放了，来这里消遣；现在，是坏心情无法消受了，来这里躲藏。接着，一张张鲜活却生涩的，熟悉却陌生的面孔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时而清晰，时面模糊，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那块牌子欺骗了我。当初没有牌子的时候，这里很热闹，汇聚着从市区来的各种人来这里吃凉粉，而现在，立了巨大的路牌，修整了街道，反而没什么人。我在街上转了一会儿，拍了几张照片，走进一家凉粉店。其时是晚上六点半，天并没有黑。国道上我只用了一个半小时。

那家店里，只有我一个顾客，我一个人吃了个两人份，吃到撑。想起来真可笑，其实当时吃完一人份就已经饱了，但总觉得走这么远，不多吃些似乎此行的意义就淡薄了。以至于让老板觉得她的凉粉实在味道好，不住地向我夸耀。

我本来还想要份猪肘子，在这里也是极有名的，但老板说一个人没法做，起步三斤，吃不了可以带。我还有50里的路要走，带着实在不便，便做罢，所以就吃了两人份的凉粉以弥补这次遗憾。我想起同学金海一家来这里看我时，他们临走的那天，我就带着他们来这里吃着凉粉和猪肘子。他家有个女儿，比我儿大四岁，十分的调皮开朗，在孩子里面，我尤其喜欢她。在同学里面，我尤其喜欢金海一家人，都特别亲切。前几天，金海跟我聊天的过程中，得知我的景况时，他给我转来一千块钱，我没要。此时想想，悲凉之中又带着一股温暖。当然，我还不至于沦落到为了一千块钱而犯难，但我十分感激他的好意。

罕台庙给我的印象极深，某些事，只能成为永久的记忆，而某些人，却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了。这几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多人的梦想被击得支离破碎，有破产消失的，有生病消失的，他（她）们大概不愿意让在乎自己的人看到自己的狼狈相吧。而对我来说，这一年，就仿佛过了一辈子。人，大概只有在最失意的时候，才会想到一些被遗忘的人和事。

出了凉粉店，在旁边的一家小店里买了两桶易拉罐啤酒，我就踏上了返程之路。买啤酒是为了路上补充体力。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啤酒除了具备和水一要的解渴功能，还能解饿。但我马上意识到买啤酒是个错误，因为提着两个啤酒，独行在国道上实在不雅观，那样子极有可能被别人误会为酒鬼，尽管事实就是。就在这时，同学刘越打来电话，问我在哪？我说我在罕台庙吃凉粉。我以为他要叫吃饭，这样的话，我可能就要放弃步行之旅了。所以我说我大概需要十点多才能回去，随便聊了几句便挂了。接着，另一个同学海东又给我打电话，也没具体事，胡乱地聊了几句。

挂了电话，我就开始专心地走路，提着两瓶啤酒晃荡在109国道上。天还没黑透，我故意放慢了脚步，我想体验在黑夜里步行的感觉。于是走到国道下面的一个林子里喝了一瓶啤酒，消磨着时间。那里是个深洼，其间的树木被折断，杂草被铺平，地面上还积了很深的水，我想这里大概是遭遇了一场山洪吧，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来，什么时候下过大雨。

然后又转上国道。直到目前，我仍然觉得自己很有精神，步伐很有力，心情也极好。国道两侧是漫山遍野的绿林，在昏暗的光线下又是另一番景致。远处的高岭——或者只能算是山丘——影影绰绰的，漫延到天边，整个空间寂静得空灵，尽管不时地有汽车的轰鸣声。

我酷爱旅游，每年都要在孩子的寒暑假出去转一趟，旅游让我忘记疲劳。但今年很惨，遇到各种糟心的事，赔得身无分文，债务累累，把一切娱乐活动都精简了，人生没有了寄托，觉得满世界都是灰暗。此时走在清风凉爽的国道上，感受着野外特有的空气，领略着旷野独特的景致，忽然觉得，无论失去了什么，只要我还有双腿，我就能走我想走的路，能看到我想看的风景。甚至，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境界都提高了，对未来又充满了希望。

正如哈德罗所说，当你回头看到走过的路，你就会莫名其妙地有种成就感。当罕台庙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忽然觉得自己真了不起，尽管已经耗费了很长的时间。天色越来越黑，我想起那段封闭的公路，便不由加快了脚步。还好，当我走出109国道时，还不到九点。打开导航看了看，还有十几公里的路，剩下的路基本全在市区里。

而我却开始犯愁了，确实累了，身上开始冒汗，脚开始疼痛，腿开始不听使唤。导航告诉我，直行一公里然后右转，这直行的一公里就变得无比的漫长。终于走到还有7公里的地方，我开始动摇。越是接近终点，越是艰难，一是因为体力确实开始下降，二是因为要面对各种诱惑。开着车一闪而过的路程，而徒步却要走好长时间。空着的出租车驶过我跟前时，总要按一阵喇叭，所幸我还是拒绝了诱惑。

我原计划八点就能返回家里，然后写这篇文字，但当十点的时候，我还距家有五公里的路程。我刻意调整着自己的心态，路过一个公园时，从路上面看到下面的深坑里种植着各种树木，整个方形的深坑，林间还有铺着青石板的小路。那一刻，我被感动了。近期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很丑陋，平时走在街上看到某些事物，总是要联想到阴暗的一面。而此刻，我才意识到，世界原本就很美，一直就很美。

为了证明我确实是喜欢这里，而不是附庸风雅，我找到了石阶走了下去。在这暗夜里，一个人在这黑森森的树林里，神秘而又诡异，却又是美好的。当心里充积着满满的正能量时，真的不惧怕黑暗。

拍了几张照片，我就转到路上。这时，连一直被我诟病的一米宽的人行道都觉得是一种别致的风景。路上三五成群的小伙伴兴致勃勃地赶路，一边雀跃欢呼，以及一对对的情侣从我的身边走过时，我都能感受到一种久违了温情。我以为我看透了一切，事实上我还深深眷恋着人间的烟火气息。

剩下三公里时，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力不支，几乎是一百米一百米地熬。我们一直在感慨世界很小，那是因为速度太快了。真要把速度降下来，世界真的很大，大到无边，大到让人类自己感到渺小。一个城市足以让一个人用一生的时间去探索，何况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呢？

我的脚步无力起来，如果说开始的时候是脚在迈步带动着整体向前，现在就是身体向前而拖着脚步前进了。我几次想过要打车，但还是忍住了。我仿佛从来就是个有始无终的人，对任何事情都缺少坚持，就从这件小事上改变一下自己吧。毕竟我的体力还没有到了完全走不动的地步。

这时，我不由佩服起父亲来，难以想像当年的他经历了多大的辛苦才把半扇猪肉送到爷爷那里。父亲是爷爷最小的儿子，爷爷却极其看不上他，因为父亲的兄弟姐妹哪个都很有本事。而只有父亲流落在异乡过着清苦的日子。尽管如此，父亲还是不忘每年给爷爷送去半扇猪肉，像一个朝圣者一样的坚持。想着，我不由自责起来。父亲很老了，我能见到他的时光越来越少，而我却疏忽了他。他的优秀的品格没有遗传给我。

我又想到儿子。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就在一年前，儿子还特别依赖我，连睡觉都要半夜钻到我的被子里。仅仅一年的时间，或许是他长大了，和我生疏了。这一年，我到底遭遇了什么？或许，有些东西，根本不能触及。我好怀念和他寸步不离我的情景，那时想，等他长大了，就没这么烦人了，而当他真的长大了，我却感到了浓烈的失落感。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并不磕睡。打开WORD，写了几句又觉得无从写起。玩了一会儿游戏，忽然觉得身上冷，就睡了。睡下后仍然觉得冷，奇冷无比，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冷过，盖着厚厚的被子仍在战栗不止。我下床从柜子里又取出一条被子，就在这个过程，我竟然冷得走不到床边，浑身痉挛着，皮肤上布满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在这初夏的气温下，我盖着双层被子还是觉得冷，迟迟缓不过来。

我以为这一晚会睡得很好，事实上并不是，大概是长久不运动，乍然体力消耗过多了，睡下后浑身难受。及至第二天午睡都极不舒服，觉得累，又睡不着。好在昨晚睡得还可以，所以今天才把这次经历记录下来。

虽然感觉并不是完全美好，但我仍然认为这次徒步是十分有意义的，而且，我还会进行一次更长时间的，更长路程的徒步，就像哈德罗那样，徒步几百公里，到另一个城市看望多年不见的朋友，或者了却一件期许多年的夙愿。

走在路上，各种思绪总是莫名地冒出来。就是这段短短100里的路程，如果把所有的想法全部记录下来，足可以写出一个超出10万字的长篇来。所以，当你觉想把一切都丢失的时候，不妨尝试一次徒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