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河与西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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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离开了所有我曾经去过的地方,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日子一天又一天,在一个醒酒的下午,我发现我的钱快花光了,只好另做一些打算。我可以去工作,擦桌子之类的,我讨厌这样的工作,可是社会上无论哪种工作我都讨厌,我只想什么都不做。我像一堆被水打湿的木材,等待能点燃我的火焰。
我想起我从楼梯摔倒的时候,疼得眼泪流满了眼眶,我坐在地上看着腿上新鲜的伤口,紧紧抱住了自己。那一刻我渴望活着,虽然痛却不痛苦。有时我只是在那里坐着,想了一些事,我的眼泪就痛苦得流了出来。刚开始我尝试拿起小刀在胳膊上划出了一道口子,血止不住地淌出来,疼,可是马上不想死了。之后我经常这样,慢慢的一道口子已经不行了,我划了两道,三道,看着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我不知道是什么安慰了我。
后来我酒喝多了,头痛得不得不去看医生。医生无意看到了我胳膊上一道道刀疤,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在惊讶时瞳孔是缩小的,她说我应该立刻去看心理医生。她让我把酒戒了,我讨厌这样的话。但我还是听了她的,工作了一阵子去看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是个有轻微洁癖的男人,他的胡须、指甲、鬓角都整理得清清爽爽,脸上没有坑坑洼洼,让人看了就有看下去的打算。他姓钱,我告诉钱医生,我已经快没什么钱了,他看着我胳膊上一道道疤痕,说以后再给也没关系。我也看着胳膊,耸耸肩苦笑着说,好吧。我们的治疗地点在钱医生家里的客厅,他家是两层楼房,向阳的那面墙是一扇三四米高的落地窗,阳光斜照进来,整个屋子金灿灿的。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向别人说起我那不值一提的过去。
我有三个名字,过去叫席多福,席明月,现在叫陈依依。我在一座划满瘢痕的名叫聚财桥的石桥旁长大,这座石桥在呈祥县的席集镇大尹村,我家就在那里。底下是一条叫柑橘河的小溪,据说过去河流的味道是柑橘味的,我小时候就长满了青苔,喝了会中毒,所以我也没尝过。
我的父亲在我过完六岁生日的第二天出门工作,他推开了家门,拿着往常上班的公文包,那天他忘记了关门,他从没忘过。等他回来把门关上的时候,我已经十四岁了。这八年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的母亲到处找他,后来母亲给我改了名字叫席明月,从那之后再也没找过父亲。母亲继续做着在村里小学教书的工作,她看起来一天比一天疲惫。然后就是在一个平常的一天,父亲又拎着那个公文包回来了,他轻轻地关上了八年前打开的那扇门。
我的母亲看到他,自然地接过他身上的外套。他蹲下把皮鞋脱掉,脸上板着一副严肃又劳累的神情,像是整夜没睡。他看着母亲的眼睛说:“我困了,要上楼睡一会。”母亲点了点头,把他的衣服挂起来又回到厨房去做饭了。如果是八年前,母亲会说:“去睡吧,饭做好了叫你。”
母亲在厨房里待了一会突然跑出来,我看见她的眼眶是红色的,她急忙去看刚刚挂起来的外套,她拿起来闻了闻,又回到了厨房。父亲睡了十三个小时,醒来以后,母亲把为他留的菜端到桌子上,他吃了几口米饭,说:“我想喝点酒。”他的眼神从昨天的锋利变成现在的央求,母亲立刻去给他拿酒杯倒酒。父亲看着酒沉默了一会,母亲说:“朋友送的。”母亲陪着父亲喝了几杯,他们什么也没说。
父亲洗了个澡,说要去上班。这回父亲走的时候,关门的声音清脆响亮,似乎在宣布什么,他在傍晚回来了。此后,日子还像过去那样过,母亲从未提过那八年父亲去哪里了。我问过,母亲只说:“对不起。”我听了诧异,我说:“父亲对不起你。”她说:“我是心甘情愿的,你不是。”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没再问下去。
(2)
后来八年,我们家都没什么可说的事。我不能说这样的日子是好或者不好,只是在我经历的时候,觉得漫长;可当这些日子过去的时候,我又觉得过得飞快。八年,就像柑橘河里的水每天都是不多不少地流淌着,可能有阵子炎热久久不下雨,河水变少了,过阵子下场大雨,河水又变多了。但这一切不值一提,我的生活也是这样,你细看可以说它每天都不一样,但只要你离远一点看就会发现,一直都是那样。
我二十二岁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朱橙跟我订了婚。他是我的大学同学,同系不同班。我们的相遇有些俗套。大二的时候,我读路遥的《人生》,读到高加林抛弃了巧珍,图书馆响起了闭馆音乐。我抱着那本书走回宿舍。在路上,我看到树枝上的几只小鸟垂丧着头伤心。这时,朱橙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同学,这本书看完可以给我吗?图书馆只有三本,全被借走了。”我说行,我们约着一周之后见。从那天以后,我脑海里经常浮现出他脸的轮廓,在梦里和他四目相对也会心跳加速地惊醒。我曾数次为巧珍流泪,那时我以为我明白了爱情,明白了男人是多么不可靠。可是当他对我告白时,我还是立刻陷入到了爱情之中。
我们度过了许多个快乐的日子,我们一起去各地旅行,他会提前把行程都计划好,但不必按照计划来,他只是心里要对什么事都有个数。他记得我爱吃芒果,可是我会因为懒得剥芒果放弃,他就会到了芒果的季节,把芒果切好给我。还有我爱喝冰啤酒,这可折磨他了,他喝一杯就会满脸通红,但他会陪我从天黑喝到天亮,听我讲我父亲离开家八年的故事。他会和我一起猜,父亲究竟去了哪里,他说的让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版本是:父亲就住在我家旁边,每天晚上我闭上眼睛睡着,母亲就会去见父亲,但是父亲从不回来。我问他,父亲为什么不回来呢?他说可能就是某天夜里,你父亲突然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了。虽然他没有猜中,但这个猜想让我一直记得。
我们订婚没多久就举行婚礼了。前一夜我没睡着,早上三点起来化妆,不一会儿接亲的婚车到了,朱橙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从婚车上下来,到处派发红包。那些人起哄,拦着他,我跟着配合。想想确实是个套路式的步骤,听着无趣,但是在那样一个欢快的气氛中,我感到愉快。朱橙成功进入了房间,跪在我的面前说:“明月,嫁给我吧。”我欣喜地点点头,周围的人为我们鼓掌。那一刻,我看着他的脸庞,我清楚地感受到,我爱他。
我们坐在婚车上一同前往婚礼现场,过了一会,天上的太阳被乌云遮住了。我看到朱橙眉头紧锁,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我又说朱橙,你怎么了?他看着我说了一句让我后来无数次回忆起的话。
“席明月,我爱你,但是我不想结婚了。”他一脸严肃地和我说。
“你......什么意思?”我不知所措地问。
“我不想结婚了,我感觉这一切都很没劲,我好像被装进了生活的瓶子里,这个婚礼让我觉得是那个瓶子的盖子,我要喘不过气来了。”他越说越激动。
“你怎么了?”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
“我好像在说我该说的,我没有在做我想做的,我觉得我再不刹住这个错误,我的人生就要一直假模假样地活下去了。”我从没见过他如此认真。
“可是现在婚礼就要开始了,客人都已经在饭店就坐了。你怎么闹,我不管你,等这场婚礼办完,我们就分开也可以。”我不争气的眼泪从脸上流下来。
他想伸出手臂过来抱我,我躲开了。
“不行,我要现在就离开,我不能再将错就错。”他说完这句话,就让司机停车,他下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司机问我:“现在该去哪里?”
我哪里知道该去哪里。我坐在那里冷静了十分钟,擦干了眼泪。我让司机开车去饭店,我不想因此明白什么道理,也不想去责怪谁,或是抱怨人生,我只期待该下的雨快点落下来。
我到了饭店以后,母亲穿着一身鲜艳的旗袍来接车,她四周看了看问:“小朱呢?”朱橙的父亲站在母亲身后。我本来想把事情刚刚车里的对话说给他们听,刚一张嘴我发现我的眼泪不受控制,我急忙说:“朱橙不想结婚了。”母亲瞪大了眼睛看着朱橙父亲,她说:“你先别哭,先进饭店,你跟我们说说怎么回事。”朱橙父亲连声说:“对对对,你先说说怎么回事,孩子别哭。”
饭店里立了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祝贺朱橙先生和席明月女士新婚快乐!早生贵子!我们匆匆路过那个牌子,母亲把我拉进一个没人的包厢,朱橙的父亲也进来了。
我哭了一会,把眼泪擦干以后说:“朱橙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刚刚来的路上下车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朱橙父亲说:“孩子你先别急,我给这畜生打电话。”
朱橙父亲拨通了电话,还没等他说话,电话那头说:“你不要劝我,我不会回去结婚的。”朱橙父亲大骂:“那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劝你一小时之内滚过来,不然以后我和你妈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电话那头说:“那就断绝关系吧,这是我的人生,你们凭什么逼我做决定!”朱橙父亲说:“明月是你选的,你求的婚,我们从头到尾没有插手过你的事,你现在突然跑了算什么,客人都在饭店等着呢,你这个时候跑了,我们该怎么给他们交代?”
朱橙说:“我爱席明月,可是我就是不想结婚。当初我错了,现在我想通了,我不想过这样的人生,我看着我的婚礼感觉到绝望。或许你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有那样的感受,因为你们一辈子都是那样装模作样过的!今天我如果回去陪你们演完这一场戏,我的生活每一天都有放弃的阻力,我只有用不理智的勇气才能冲破我犯下的错误带来的惯性。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总之,我不会回去。”
他说完以后挂断了电话。空荡荡的包厢,朱橙的父亲苦笑着看着我的母亲。
我说:“随他去吧,他如果能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也好。”
母亲说:“客人那边怎么交代?”
我说:“吃好喝好,礼金全都退给他们。”
后来我就和朱橙分手了,我还曾收到过他一条短信。我读给你听:明月,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了,我坐在台下看着你们,你们拥抱亲吻,说我愿意的誓词。你们交换钻戒的时候,灯光闪了一下我的眼睛,我仔细一看,台上的那个男人竟然是我,他看起来比我年龄大一些。他的目光与我对视,突然朝我走来,他笑着对我说,很高兴看到你来。我说,新婚快乐。我喝了一杯他递过来的酒,喝完以后离开了那里。明月,祝你幸福。
这条短信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我开始觉得,任何没有阴影的事物都是不真实的。爱情只存在些许瞬间,一些人愿意为了这些瞬间,忍受那些不爱的瞬间,一些人则无法忍受,他们想要找到无时无刻都在这个瞬间里的爱情。而我想说的是,后者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发生:你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爱上你的人。
和朱橙分开后,日子还是正常过。我找到了一份书店管理的工作,每天把运来的书入库记录,把该做的事安排下去,剩下的时间就坐在柜台喝杯咖啡读读书。挣的钱不多,但是日子还算轻松。母亲有一天来到书店,父亲没来。我问她,怎么自己从家里来到这里了?她说父亲忙,她想我了来看看我。她把我拉到书店的角落说:“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父亲那八年去哪里了?”
(3)
我小时候常做一个梦:那时我还没上学,我们一家住在一个开满玉兰花的地方。我记得,常常在夏天的傍晚,邻居阿叔会喊我去吃西瓜,再把满满一盆水洒在刚修的沥青路上,冲走金黄的灰尘。这时,父亲刚出完车回来吃晚饭,他经过阿叔家笑呵呵地把我领回去。他一只手拎着买的母亲最爱吃的辣味卤菜和清爽的冰啤酒,另一只手牵着我上楼。
母亲在家里蒸好了馒头,做了一道西红柿鸡蛋,好香啊,鸡蛋缠了点点葱绿,葱的清脆正好撇去了油腻味,咬下去,绵柔得要流油了。还有一盘红烧肉,我记忆中的红烧肉一定要炖的烂烂的才好吃,里面的汤汁要放少许焦糖,汁水才沁进去,湿在肉上。我爱吃四分肥六分瘦的,这样搭配馒头能多吃几块,如果肥的太多,吃三块我就会腻,如果瘦的太多,就没那么香了,这些母亲全都心知肚明,每一块红烧肉都是优中选优,肥瘦正好,我和父亲总是吃得干干净净。
母亲则悠闲地吃着馒头和卤菜,她辣得脸颊微微泛红,再喝一口冰啤酒。那时候,窗外的夕阳永远那么好看,橙里透红。有时会吹来一阵携着玉兰花香的温柔晚风,父亲看见了母亲额头的汗珠,他嘴巴里塞满了红烧肉和馒头,支支吾吾地想说点什么,我急忙帮他说:老婆辛苦啦。全家顿时笑成一片。
可是梦里的父亲母亲不是他们。那时候我和他们说过这件事。我当时从睡梦中醒来,母亲哭着对我说:“你摔倒了头磕到了桌角,我和你爸担心死了。”我看着他们,感到非常陌生,我不认识他们,还有他们说的我摔倒的事,我也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睡了一觉。
我的父亲带着医生来了,医生拿着听诊器放在我的胸口听了一会,摸着我的头问我:“这里疼吗?”我摇摇头。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陈依依。”
母亲赶紧对医生说:“这是她看的动画片里面的人名。她叫席多福。”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我记得我就是叫陈依依。
医生对我说:“你摔倒造成了脑震荡,需要静养。”我不明白医生的话,我看着眼前的场景,那是一种怎样陌生的感觉,就像火第一次遇到水。
在书店的角落里,母亲说了很多,我只记得一句:“你父亲当年去蹲监狱了。你是被拐来的。”那些遥远的记忆一下涌进我的脑中,原来不是病,不是幻想。
我记得,我去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母亲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教室里。她告诉我,她要回家了,等到中午放学,她就会准时来接我。我攥紧她的手,不想让她走,我哭得越来越大声。那天去幼儿园前,在家里母亲已经和我说好了,等到放学给我买雪糕,我点头答应。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母亲的离去,她只要一离开,我就加大哭泣的音量,她不得不回头安抚我。老师示意母亲可以离开了,由她来对付我。母亲用力地把我的两只手甩开,迅速跑走了,走之前对我大声喊了一句:中午放学就来接你啦!
母亲走后,我用尽全身力气哭泣,似乎我只要再哭得大声一点,母亲就会回来。老师们说什么我都不听,我只大声叫喊着:妈妈,我要妈妈。直到我哭得一点力气也没有,我的脸已经摆不出哭脸来了才停止。没等到放学,我的同桌告诉我幼儿园后面的小门轻轻一推就开了,我可以从那里回家。我等到老师带我们上厕所的时候,着急地从那里跑走了。
我不知道幼儿园到家的路该怎么走,可是只要出来了就有办法回家。出去以后是一条长满青苔的小溪,我到处问人,你知道哪里开满了玉兰花吗?大人们都招招手,让我去别的地方问。只有一个老女人认真地听了我的问题,她说她知道,她最喜欢玉兰花啦。我紧紧牵着这个老女人的手,她的手看起来嫩,摸起来滑,和她的脸不在一个年纪。
我们走过了小溪,走过了许多个大人们的身旁,走过了幼儿园,走过了一棵又一棵大树。我们上了一辆车,车开过了一条又一条小溪,一家又一家幼儿园,直到行驶在一条两旁都是树木的大路上。我的眼皮已经睁不开了,就躺在老女人的身上呼呼大睡起来。
我刚刚和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这样的,我的记忆在我每一次回忆的时候,就被有意无意地重写,这一段已经被重写成千上万次了。可能真如我说的这样,也可能早已面目全非。我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小溪里的青苔早已消失,妈妈没有听到我的哭喊。
(4)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听眼前这个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女人述说过去。
“当年我和你爸结婚五年才怀上第一胎,有个中午我去菜园里摘点菜做饭,突然冒出来一只老鼠,给我吓得摔了一跤,肚子磕到了旁边的木板,血流不停,那时候怀了七个月了,我知道孩子是保不住了。我躺在地上大声呼喊,你爸借来了一辆摩托车,紧赶慢赶,到了医院,检查完医生说,孩子没了,生殖器那边受到了挤压,以后再也不能生孕。你爸一听到医生这个话,脸色铁青着急地请医生一定帮帮忙,我们连一个孩子都还没有呢。他给医生跪下了,医生说,真的没有办法,大人没事已经万幸了。当晚在医院做了人流手术,第二天就回家了。”她说的时候,眼神很平和地注视着我。
我继续沉默着带她到店里的沙发上,给她点了一杯咖啡。
“你爸回家以后总是唉声叹气,他怕伤我心,不在我面前提。那时候他在粮站上班,有次我去粮站给他送午饭,听到他朋友悄悄跟我讲,他在打听哪里能收养小孩。晚上回家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他想要个小孩,男孩女孩不要紧,人一辈子没个孩子,日子没有奔头。”她说完这些,喝了一口咖啡。
“我不能生育,心里觉得对不起他,就没说什么,默认了。他打听到镇上卖五金的小孙妈知道哪里能买到小孩子。我们一起去找了小孙妈,跟她说了我们的情况。小孙妈说,她已经不干这样的事很多年了,帮不了我们。在我们再三苦苦央求下,她给我们介绍了一个叫燕姐的女人。我们找到了燕姐,燕姐看着小孙妈的面子上,这个事可以帮,而且只收我们五千块钱,但是有几个事要说在前面:第一、如果燕姐被抓了,她就会供出来我们为她自己减刑。第二、如果我们被抓了,不准供出来燕姐。第三、是男是女不能保证,小孩可能还有原来家庭的一些记忆,需要我们自己跟小孩圆谎。”
“所以当年拐走我的老女人就是燕姐。”我打断了她的话。
她感到意外地说:“你竟然还能记得这些。”
“这些记忆反复出现在我脑中。”
“我和你爸回家商量了很久,想着燕姐那么多年都没抓过。那时候国家对人贩子的追查还没那么严,我们就答应了燕姐。我们卖掉了你爷爷留下的三亩地换了钱,再加上你爸的积蓄,从燕姐那里买来了你。”她说完这些,又喝了一口咖啡,我看着她杯子里咖啡泡沫一个一个消失。
“你为什么今天才和我说这些?”我感觉到我的上半身在颤抖。
“先听我说完吧。你六岁那年,燕姐被抓了,你爸被供出来。当天就被警察从单位带走了,警察也要把你从家里带走。可是经过他们的调查......”她说到这里停住了,深呼吸了几下。
“你被拐走那天,幼儿园发现你不见了,老师马上跑去你家里找你,告诉了你爸妈你不见了。他们找了两天两夜,报警也一直没找到。从那之后,你父亲每天跑完班以后,多跑两个小时去找你,他哪知道去哪里找你,他给每个乘客说你,大概一个月之后,在一场暴雨中,你父亲因疲劳驾驶出了车祸走了。你的母亲知道以后,变得精神不正常了,没过多久就跳河自杀了,尸体没有找到。”她说这些的时候,头始终没有抬起来,眼睛看着咖啡。
“抓你爸走的警察都是一个镇上的,都认识。你爸跪下求他们,别把你送去孤儿院,我们一家把你当成亲生的一样。警察想了想,报告给了上级,上级要求必须把你送回孤儿院。你爸又托人给那些警察的家人送了点礼,你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最后,他们和上面说你死了,就这样,我给你改了名字。他原判五年改为八年。”她说完了看着我,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审判。
我的眼眶里装满了打转的泪滴,我努力地让它们不要流下来,我不想这个时候看起来脆弱不堪,可是越是这样,越显得我可怜。
“为什么现在来告诉我这些。”我克制自己的语气问她。
“你刚来到我们家的时候,你是那么地可爱、乖巧。我和你爸每天夜里你睡着的时候,都会悄悄看你睡着的脸庞,我们的心脏加速跳动个不停,仿佛两个得逞的贼。我们听你叫我们爸爸、妈妈,那种幸福让我们觉得一切的付出都值了。纵然我们骗你,可我们是真的爱你,我常常想如果你真是我生的,那该有多好。你五岁就会帮我收拾家务,学习上从来没让我们操过心,每次去开家长会,我都很......”我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我问你为什么现在来告诉我这一切?”我凶狠的语气让她停住了话头。
“我最近半夜胃总是疼得睡不着觉,上周来这里的医院做了检查,今天拿到了结果。是胃癌晚期,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她的语气十分轻松。
我忍受不了了,我说:“你不会想让我同情你吧。”
她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说:“等我死后,你爸不可能把这些告诉你。我想了一下,你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其他可能知道这件事了,可能不知道对你更好。可是朱橙的事提醒了我,与其让你一辈子将错就错,不如让你知道这些,你恨我们是我们应得的,但是你的人生还很长,你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吧,一个名叫陈依依的人生。”
她说完这些,放下一张纸条,拿着装了检查结果的包离开了书店。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起过去她每次给我开家长会都笑得那么灿烂,有一回我考得很差,她也只是拍了拍我的头,说:“咱也要让别人出一出风头嘛。”想到这些,我的眼睛逐渐模糊。
我不知道我是该为我亲生父母双亡的消息悲痛,还是为我是被拐来的消息愤怒仇恨。就像一个画板上被涂满了五颜六色,最后只能看见黑色。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彻底的离开。
(5)
我分四次向钱医生说完了这些,每次讲完,钱医生都会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他会拍拍我的头,等待我把眼泪流完。
他问我知不知道我亲生父母住的那个盛开了玉兰花的地方在哪里?当初在书店,我的养母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玉兰苑的地址。还写了:父亲:陈江,母亲:夏兰。
钱医生决定开车带我去一趟这里,我心里感到一些恐惧说:“我不想去,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房子说不定早就被推倒了。”
他说:“去看看吧,就当去旅行,这也是对你的治疗。”我们先开到我家装了一些行李,就开车出发了,开了十六个小时,终于到了。我们在当地的宾馆住了一夜。这里是个很美的地方。
第二天我们到处打听玉兰苑,终于在一个叫西瓜河的河流旁的巷子里找到了。刚到那里,感觉好像以前来过,我激动地对钱医生说:“这里没拆。”我们在巷子里看到了一朵朵玉兰花从墙的另一边伸到了墙的这边。这里有三栋破旧的房屋,看上去已经有很多年了。
门口有个叔叔蹲着吃西瓜,我走上前去问:“叔叔,你知道陈江家住在哪里吗?”叔叔头也没抬说:“不知道。”钱医生陪我一起上楼看看这栋楼房。我该如何向你形容我在那里的感觉,我感受到我被阳光抚摸拥抱,我走每一步都很紧张。
我看到了墙上的涂鸦,上面用蓝色的蜡笔画了一个线条小人,看起来很好笑,旁边有一个比小人还高的绿色垃圾桶,不清不楚地写着:垃圾扔进垃圾桶。钱医生在那行字底下发现了三个字母:CYY。他说:“陈依依,这有可能是小时候的你画的。”
我伸手去摸那个画,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们继续上楼,住户门旁边的墙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爱心,爱心里写着,依依爱妈妈,也爱爸爸。底下的字体明显比上面端正,那里写着:“爸爸也爱依依,妈妈想依依。”“爸爸也想依依”。
我浑身无力蹲下捂着嘴巴哭起来,钱医生蹲在旁边陪着我。我想到在某个夜晚,开了一天车的陈江回到了家,他失落地上楼,抬头看到了依依的字:依依爱妈妈,也爱爸爸。他怕回到家里流泪惹得老婆也跟着伤心,一个人在门口泣不成声。
哭了一会,我接过钱医生递来的纸。我起身看向外面,阳光好美。“爸,妈,我回来了。”我小声地说。看着一朵朵盛开的玉兰花,我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仍然对未来一无所知,想想来时的路,朱橙突然地离开,真相突然地到来,我好像已经活了几辈子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还会再发生什么,不过再发生什么都行。我不想带着仇恨或者悲伤过接下来的日子,不是因为过去这些事不值一提,我想好好爱我自己了。那天回来以后,并非我想开,抑郁就康复了。我依旧沮丧不堪,依旧没钱支付钱医生的治疗费用,不过我想我大概不会再喝酒了。
当时站在楼房上,一阵微风吹来,我的头发随之摆动。钱医生说:“你说这西瓜河是西瓜味吗?”我们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