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的味道
瓦罐在灶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味随着水汽升起,在厨房弥散开来,溢出门去,不一会,客厅的空气也染上了浓郁粘腻的药香。
我吸吸鼻子说,这药的气味好甜啊。
妻子说,什么鬼?我怎么闻不到?中药那么苦,气味怎么可能是甜的呢?
我说,你这几天都泡在药里面了,怎么可能闻得到。
儿子正在沙发上上蹿下跳,说,我也闻到一点点爸爸说的味道,妈妈你闻不到是因为你是局中人,只有我们这种局外人才能闻得到。
我对儿子会用“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种句子感觉很欣慰——虽然他用得并不准确。
他们不知道,那粘腻的甜是当归的味道……
三十多年前县城里中医院中药房是临街的门面,中药柜台是木制的,刷了深红色油漆,油漆斑驳爆裂,棱线处被衣服和手磨得锃亮。顶面镶了玻璃,似乎前面也镶了玻璃,总之能看见里面摆放着各种用盘子或瓷罐装着的药,虽然从来没有大人跟我讲过,但我一直坚信摆在柜台里面的都是名贵药材。
至于为什么,一个是因为我那时恰好学会说“名贵”这个词,喜欢说什么名贵字画,名贵药材,再一个我现在觉得大概是名贵药材才有资格摆在柜台供人瞻仰的缘故。
柜台后面靠墙呈“冂”字状立着三组顶到天花板的大柜子,上边密密麻麻的全是抽屉,我以为的那些不名贵药材就躲在那一个个小格子里,不见天日。
“冂”字的中间,还有一条长长的案台,大柜子和案台跟柜台一样刷了深红色的油漆,油漆斑驳爆裂……
里面有一个年长的医师,瘦骨嶙峋,戴着老花镜,不苟言笑。旁边跟着一个年轻的助手,不敢言笑。
年幼的我站在这满屋子暗红色调的木头陈设前面时,只觉得有阴冷的风从里面飘出来,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上气来。
有人来抓药,医师和他的助手便接过处方认真地看,然后在案台上一字排开摆上几张塑料垫片,按方取药。
他们有一杆精致的小秤,之前我只见过木头做的秤杆,他们那个却是金属的,泛着银色的光,秤盘也不是常见的圆盘,而是一个黄铜的撮箕。
那些细碎的药末和药片他们都用小秤仔细称过,分开倒在一张张垫片上,大块的药则按个数分放,等到垫片上的药堆成一座座小山模样,再又拿起药方仔细再核对一遍,最后用牛皮纸袋装好,一张塑料垫片上的药装一袋,一袋就是一付。
全部装袋妥当,再跟来抓药的人交代一付药熬几次,放多少水,熬多久……诸如此类。
那一堆奇奇怪怪的看起来就像是各种枯树枝的药材熬出来的药汤看起来就像墨汁一样,气味很难闻,我们猜一定也很难喝——从母亲喝药时紧皱着的眉头就能看出来。
熬完药的药渣,母亲并不急着倒掉,她用筷子在药罐里拨弄,挑出一些黑黑的,细长的药出来,拿给我们吃。
母亲笑着跟我们说这个是当归,很有营养,而且是甜的。
我们原本是抗拒的,但听说是甜的便妥协了。
我们的童年对甜的东西没有免疫力,山上的一种树叶,田边的一种草茎,因为是甜的,我们都会摘来放进嘴里咀嚼,享受那若有似无的甜味。
当归确实是甜的,虽然那混合着其它药材味道的味道很奇怪,但总归是甜的。
母亲见我们并没有表现出不乐意吃的样子很欣慰,在之后的日子里,每到要处理药渣的时候,母亲就会把当归挑出来放在碗里留给我们。
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付中药里面必须有当归,在我记忆中的童年岁月里,母亲每次喝中药,总会给我们留下一些当归。
十几岁时,我便离家外出讨生活,此后再也没见过母亲喝中药,也再没有吃过当归,不料当归的味道却成了我对中药最深刻的记忆,刻进了骨子里,再也没有忘记。
倏忽间,我已经从那个吃当归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经历了一个轮回。
回想往事不免有些心酸,是为孩童时只顾贪吃不懂父母的病痛和辛劳而感到惭愧。
如今为人父母,不论生活有多艰难,也总是竭尽所能让孩子感受幸福和快乐,一如当年的父亲和母亲。
望着懵懂的儿子,我有时会想,几十年以后,会不会在某个瞬间,他的记忆也被某种味道唤醒,记起他的年少,那时的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