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吐

2018-02-28  本文已影响0人  西瓜一个勺

    朱爱生活在这里够久了。

    有的人的久是一辈子,鱼的久是七秒钟,而朱爱的久是二十二年。从出生到大学三年级,都待在这个说不上贫瘠也一点儿不繁华的北方小城市。“寒暑分明,有风沙。”朱爱这样向网友介绍她“可爱”的家乡。冷冷的陈述语气,让人有种恍世的错觉,这个女孩生在这方土里,也预备死在这方土里。一生不过一夜白头,无关乎树一样的安之若素或什么天花乱坠的浓浓乡愁,仿佛该是、就是、本来是,如此罢了。

    她不爱生养她的土地。一点儿也不。朱爱站在拥挤的公交站台上时,这么想了一句,然后再加上后面几个字,一点儿也不。显得决绝而冷酷。朱爱得意地抽了下嘴角,复又快快恢复等公交该有的表情——无表情。今天周五,妈妈喊她回家吃饭,和高中、初中、小学一样,老样子。

    公交绿色的车顶一出现,木然的眉飞色舞的抓紧背包的拉着小手的人群顿时骚动。车门开的一瞬,朱爱轻叹了口气,埋进人堆里。

    挤到车门口的时候,朱爱想起上次坐车就在这个位置把胸罩扣子挤掉了,不由汗颜了一把,还好是冬天。又想,等老了,一定不再坐人多的公交,挤不起。朱爱从裤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块钱,那张钱夹里永远最皱的一块钱,塞进吞钱的桶桶。然后,她一面听着司机说“往后走往后走”,一面手又伸进裤兜,摸出了一张纸条。那张周三上自习时发现的诡异纸条。

    原本纸质良好的纸条已经揉得皱皱巴巴,不过字迹尚清晰。朱爱单手抓紧摇摇晃晃的把手,感觉像把自己挂在晾衣绳上。就这样盯着卷着边的纸片。“我有了”,确切地说是半张纸片,上面写着这仨字,我有了。没句号。朱爱头痛地皱了下眉,应该周四再去图书馆那个位置的,找另半张纸。这样也不用现在这样猜。

    朱爱是在图书馆地下一层靠窗最角落的的那张桌子下发现纸条的。说地下一层,其实就是一楼,因为一楼门不开,只能从二楼大厅拐下去,每回走去就像去地下室,好在是有阳光的地下室。那层楼偏,人少。朱爱常去那里,座位倒不固定。一来二去,常去那个自习室的人倒都熟络起来。熟,不过是面熟,仅限于点个头的认识。

    上周三,朱爱本不想去自习,她有点小感冒,有预谋的,和她见过几面的理工男有关。玩轮滑认识的,他带她去看过星星。她第一次那么近的离一个陌生的男孩子,就着他的手机软件,辨认星座。她开始一点都没觉得怎么样,后来星星太耀眼了,而夜太黑。完全没什么发生,拉拉小手也没有。朱爱认为的严重是,她心里那个小湖,被什么东西,咚,砸了一下。她以为是颗漂亮的小石头,现在想来不过是个土疙瘩。区别大大的,一个落在心里,虽然涟漪息了,但它沉在安静的细泥里,温暖的包裹着,像一般的每个人都会有的珍贵记忆;而土疙瘩,所遇非人,浑浊过后会最终消逝,不值一提。朱爱的感冒跟看星星没关系,她不是那种会装柔弱的女孩。“啊,人家好冷”,这不是她的台词。通常她只是沉默。她预谋的感冒,是她一个人的时候想出来的,生点小病吧。因为八点上课、十二点吃饭、熄灯睡觉的日子过得太太太久了。她想原来我健康了这么久,来点小病,来点变化好了。不过,虽然成功了,自习还是一样去了。吃了晚饭,脚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走,等反应过来,算了,已经选了这条路。

    拉开椅子,摊开书,拿出笔,正常程序是,神游个五六七八分钟。可是,朱爱感冒了。她不提醒自己还好,一想起这茬儿,觉得鼻子不通气了。本来就没打算晚上过来,卫生纸下午就用光了。难道又要像初中一样擤手上么!又没有带本子,连个硬纸都没有,撕书?朱爱还没到这程度。就先手捏着吧,先蹭到桌子棱下头吧,下回来擦掉。朱爱就这样狗血地,从桌子背面发现了那张用胶布倒贴着的纸条。她一拽,只抓下半张,嗤啦,有几个人抬头往这边递了一眼。朱爱的头更低了,也不敢有啥大行动,本来就顾忌挂着鼻涕有损形象。

    朱爱早早回宿舍去,熄灯前听着大家聊些好玩的事,什么班里那个谁和谁又分了,某个明星和某个明星怎样了。朱爱躺在被窝里,想到理工男,又翻身从兜里拿出手机隐身登上QQ,看着他暗淡的头像,右击,删除好友,确认?顿了下,No,下线。也许是从这个时候朱爱才觉得恶心的感觉好些了。直到恶心的感觉好些了才发现竟恶心了好久。真好笑。

    迷迷糊糊地想着那张纸条上写的“我有了”,她有什么了呢?清秀的字迹让朱爱断定是个女生。有了喜欢的人,有了男朋友,有了一个梦想,有了一个什么主意,有了……朱爱睡着了。她睡眠一向好,无梦。

    周四上午课下午课,晚上有个朗诵比赛,朱爱被舍友拉着去看了。有个甜美的大一女孩甜甜地站在台上甜甜地说,轻轻地你走了,正如你轻轻地来。朱爱什么都没听见,她盯着女孩衣服上别的胸针,向日葵的笑脸,就那么石化了。没删掉他是对的,太正确了,让他以为她在乎么,搞笑。长这么大就没做过这么正确的决定。朱爱满脑子只知道这句话。她没有失神地跌跌撞撞地冲出那间教室,没有冲出来后遭遇晴天暴雨,没有在雨中哭的花容失色,没有哭着哭着遇到撑伞的男二号。现实是,朱爱在甜甜女的甜甜笑容里也甜甜一笑,甜甜鼓掌。纸条的事就这样被搁浅了。

    朱爱捏紧纸条边缘,发现它也许是从学校特卖的一种本子上撕下的一角,如果她稍加留意或许有机会找出写纸条的人。她把纸条重新塞进裤兜,抓紧书包带子和公车把手。她抬眼看到哪儿了。所有车上的人都随着车停下而前倾,起步而后顿,慢慢闲闲,步调一致,像在跳一曲优雅的集体三步舞,前前后、前前后后。朱爱不晕车,可是那种恶心的感觉又从肚子也许是胃里升腾起来。朱爱知道不关旁边这位满身烟味的大叔的事儿,也跟抢她面前座位的这位时髦小姐没关系。她知道什么不会引起她的恶心,却找不到那个让她恶心的源泉。她尽量盯着窗外,忘掉恶心这回事。她看见无数的高楼低棚高低相连,原本棱角分明的建筑渐渐变成圆滑的曲线。她看快快慢慢的车流,有辆闪着金光的牌子车轰鸣着马达闯过红灯,她没看清,也许不是红灯,反正大家都喜欢这么想,好像富裕就一定嚣张;还有辆蹦蹦车,你知道蹦蹦车吧,那种带马达的突突直蹦的小三轮,开车的大哥还在车上生了个烤火炉子,有创意,炉子的烟飘在肌肉紧绷的城市的脸上,让冷漠的脸都模糊了视线,好暖,朱爱想起小时候住在村里二老舅家,真暖。不过这车能进市么、会被交警罚吗?有个戴着艳丽丝巾的中年妇女过去了,有个逆风骑车的灰衣人过去了,有个等在灰色站牌下静止的黑的人,另一个粉红女孩上了旁边红色的出租车,风吹起她不知什么颜色的头发,白色塑料袋挂在暗绿的柏树上,蓝色洒水车压在黄色斑马线上,紫色男人跨过路中间的栏杆路过两位橙色环卫工人,他们正站在刷了一半的火红广告牌旁躲银色的风。

    朱爱看着看着就昏昏欲睡,同时又清醒无比。就是那个睡前最无意识但可以想明白很多事的时刻。也许就是因为毫无办法记住才想得明白吧。她头又痛,感觉有一只肥硕的毛毛蠕虫在她的脑浆里寸寸地爬,圪蹴圪蹴。朱爱摇摇浑浊的脑袋,想甩掉胖蠕虫,它却突然“噗”地变成一只斑斓的蝴蝶。飞走了。朱爱看着它飞出窗外,越飞越高。她发现黑色人不见了然后是红白蓝绿紫橙黄人的消失,她周围好空旷,在坐无人公交吗,司机呢,肯定在,不然咋开,朱爱自嘲了下还是扭头去看,还告诉自己,看,在呢吧,不在!!!朱爱瞬间就炸了,什么情况!下车!不行,没到家呢!这情况到家也没人啊!下去更危险,敌不动我不动吧。朱爱在给自己找借口不动,她是懦弱的,我一直都坚信这点。朱爱脑子转得飞快也许根本没想啥,一团浆糊地盯着被手心的汗濡湿的纸条。全世界只剩下这三个字,我有了。

    我有了。

    公共汽车还在诡异地前行,到站停,无人下,无人上。朱爱坐在空座位上,盯着无人的站台,无人的街道。车门咔哒一声关上,马达嘟嘟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有一只会飞的什么小虫子趴在窗户玻璃上,嗡嗡地撞一下,爬一段,撞一下。它晕不晕。没人的城市突然这么静,像一座巨大的钢铁森林。朱爱抬头看大厦,以前怎么就觉得它冰冷了呢,这和大树一个样嘛,楼里有人的话就和树上的蚂蚁一个样。朱爱笑了笑,慢慢哼起歌儿来,小时候在村子里学会的童谣,依依呀呀,然后是一首她只敢在自己的小屋里拿着梳子当麦克风,对着镜子对口型唱的摇滚。原来唱出来这么爽啊。啊。朱爱闭上眼睛。她早就想到了,只是她不敢认可她自己的想法。我说过,她懦弱,她懦弱到连自己都怕。

    我有了。纸条后半张什么字都没有,只剩一个句号而已。我有了,怀孕了。就是这样。

    朱爱睁开眼睛,眨了眨,还是自己。真好。没什么好怕了。只要承认了自己就坦然得多。不知道纸条的主人把那个孩子怎样了,要生下来吗?还是打掉了。学校里经常有人发小广告,无痛人流,突然觉得发广告的人好狰狞。怎么办,她去医院了吗?谁是孩子的父亲,她真傻,怎么能怀孕呢,怎么能呢,怎么不能呢。唉。她是谁?那个隔三差五就换个男生陪上自习的张扬女?还是那个一本正经的眼镜女?双重人格?不知道不知道。朱爱想,如果是旁人发现这张纸条,会不会也暗暗打量自己——谁有了?那个一本正经的非眼镜女?双重人格!朱爱又好笑,我是多重人格分裂到无以复加的那种。哈哈。朱爱凝住笑,我有了。她突然想吐。怀孕的人是不是想吐来着。朱爱想,是,我怀孕了。那天晚上星星坠入我的子宫,连同笑颜如花的甜甜女胸前的那株向日葵,还有陌生的纸条,揉着鼻涕和汗水,我怀了一个怪胎。呃……朱爱干呕着,想把一切的一切吐出来,吐个干净。

    手机震动,朱爱摸出一看。理工男。心咚咚咚跳,朱爱鄙视了心。强自镇定地打开,“明天中午能请你吃饭吗?”朱爱第一反应是他没消失啊,他怎么能没消失呢?朱爱抬起头,看到有些人看着她,有些人离她远一点,“这都能睡着”、“刚还唱歌了”、“还嘿嘿笑”“还要吐不吐的”、“神经病吧”、“离她远点好了”……很好,为她糗事史上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朱爱不打算回复,捏着手机像冬天里握着个刚出炉的烤红薯,烫着又不想放手。手机“嘀”地又响了。朱爱不认为是他,他若等着人上钩就不会猴急。可惜他等错了,朱爱突然理智地像个二婚的老妇女。朱爱定神看了看屏幕,老伴儿,她从小厮混的密友,以为又是叫她老地方玩,朱爱抿着嘴巴笑,要是把今天公车上睡着的事儿告诉她会不会又是一通损。打开,然后盯着屏幕,笑着,泪珠滚滚。“爱,陈打架出事了,你不必过来,他已经走了”。朱爱笑着,一动不动,屏幕都湿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车上那几个人又说“嘿,这会儿又哭了,真是神经病吧”。哦哦,原来我哭了。我说么水哪儿来的。朱爱咧着嘴朝她们笑笑。她们离得更远了。更远了。谁能真正靠近你呢?你哭你笑你想东想西你翻来覆去,谁真正站在你心门口,轻轻叩着,问一声,你还好吗?

    朱爱原来没有做梦,再车水马龙的世界,不过也是一个人的废墟。

    她摊开手心,展平纸条,拿出一本书,小心地夹在里面。她决定周一去了学校就把它贴回原地,不找谁写的,也不窥视不好奇了。朱爱心里有什么东西尘埃落定了,又有点黏腻腻地堵在喉咙,她说不出。她回复理工男,下周吧,明天有事。不管那个胸针是不是朱爱送给理工男的那个,不管他真心假意,不管甜甜女是他女友、表妹还是女友的表妹,总要说个清楚。能说出来的都没什么大不了。能不能当做老伴儿没有给她发过信息,求你。

    回到家,爸妈在厨房忙。朱爱把包放回小屋。转身站在厨房门口,突然就哽咽地不行。爸爸问着她学习的事,妈妈问她食堂的饭,朱爱夹起案板上一片生豆腐,囫囵塞在嘴里,不用说话了,满嘴豆子的涩涩的香。妈妈打她手,先去洗手,爸爸笑她,傻女子,旁边就是牛肉,真不会吃。朱爱忙往卫生间退,怕迟了,怕迟了忍不住。趴在洗手池上,朱爱突然想念那个撞公交车玻璃的小虫子,它晕不晕。她晕,终于,吐出来了,干净了,不恶心了、不恶心了。她盯着洗手液上挂着一根长长卷卷的红色头发,发了会呆。妈妈喊她吃饭。她赶紧洗了手,收拾干净。什么都没发生。

    妈,你出差了?哦,刚回来一天,不是打电话给你说了嘛,怎么啦,想妈妈啊,让你住家里还不愿意。妈,你怎么老剪个短头发啊。利索,多青春啊,你甭剪啊,好好留着,不许烫不许染啊,等毕业了随你。妈,我吃饱了,待会洗碗叫我啊。

    朱爱坐在电视机前头,百无聊赖,分不清广告和新闻,真和假。爸爸津津有味地看新闻联播。朱爱看他,爸没有白发,皱纹有些深了。爸爸,朱爱在心里喊,爸爸,千万千万。

    妈妈不放心朱爱一个人洗碗,也在厨房收拾这收拾那。母女俩说说笑笑忙完了。坐在客厅,爸爸看完天气预报把遥控器递给朱爱,说着昨天预报有雨雪天气今天却晴了一天。朱爱和妈妈笑。朱爱换到妈妈爱看的电视剧。突然转身问妈妈,是不是小姑来过了。妈妈笑说,你怎么知道,上午带宝宝过来玩呢,你要早点回来就能见着。朱爱扶着头说想睡了,感冒还没好。妈妈啰嗦她水喝少了,衣服穿少了,去找药。朱爱站在小屋门口,喊住妈妈,妈,小姑是不是烫了红色长发。朱爱默默祈祷着,求你、求你。妈妈狐疑地点头,嗯啊,这孩子怪怪地,烧坏了?

    朱爱躺在被窝里,眨眼睛,摸出包里的书,翻出纸条。她看见夹着纸条的那页有个叫若望的人在说“就这样吧,永别了”。她悉悉索索地找出笔来,在背面写,祝福你。又加一句,只有你自己。她明白吗?她会明白吧。不明白又怎样呢,也许她根本看不到。但我要写,我要写。

    妈妈进来督促她喝了药,掖好被角。朱爱想起老伴儿和陈,嘟囔说明天要出去找他们玩。妈妈说,不是和平常一样吗?别疯得太晚啊。对啊,和平常一样。朱爱想只有妈妈掖的被角才密不透风。只有妈妈掖的被角才够暖,夜里才不会冷。想着想着,朱爱说谢谢妈。谢谢爸。朱爱隐约听见谁说,傻孩子。朱爱迷糊地想,有没有一个人站在她世界的苍穹顶俯瞰她,她的世界从那个角度看会不会有点可爱,还是可笑,渺小的紧吧。谁是那个看我无聊人生的傻子呢。朱爱这么想的时候,我打了个大喷嚏。

    谁是那个看我无聊人生的傻子呢。我这么想的时候,有没有谁打喷嚏了。我看了看天。

    朱爱睡得很香。陌生纸条、理工男、甜甜女、五颜六色、蝴蝶、陈、小虫子,还有恶心的感觉统统不见了。朱爱的世界里此刻是夜里。她的夜里突然下起小雪。

    晴天突然下起了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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