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毛
大毛是我大学毕业20郎当岁时遇见的。大毛是单位职工的儿子,看起来也是20郎当岁。
大毛中等身材,头发较乱,皮肤较黑,眼睛较大,白眼球较多。常穿着一件黄绿色四个荷包盖子的大褂,有点旧,有点脏。裤子总是藏蓝色的,裤管很大,裤腿很短,完整地露出袜子及下面的墨绿色解放鞋。大毛看人时的样子很木讷,眼神缓慢游离,面无表情,有点瘆人。走路时微端着双肩,一癫一顿,但倒也稳当。说话的时候,嗯嗯啊啊的,听不清楚说什么。我觉得大毛有点怪异,有人告诉我后,才知道他有智力障碍。
单位驻地是个四面围墙、占地200多亩的大院。大门口是316国道。从大门出来,前面是稻田,左边也是稻田,右边还是稻田,转到后面依然是稻田。单位的生活是单调的,在这样的封闭环境里尤甚。年轻人的体力又恰恰是最旺盛的,总需要找些方式释放。院里唯一可供运动的是一个室外篮球场。非只篮球,各种球类及运动娱乐乃至单位较大活动,都在这块场地上进行。大家的体力消耗主要倾注在这块水泥地上,最多的时候是踢足球。
踢球的时候,大毛经常一个人站在路边或者坐在球场边栏杆上看,不说话,也不吱声。球踢到他身边的时候,有人偶尔会对他吼一嗓子。他仰仰头,瞪瞪眼,或者走开,或者不走开。球场长侧边的一侧是主干道,两者之间是排水沟。踢球过程中,球经常会掉到沟里去,所以常常需要捡球。有一天,球正好掉在大毛身边的沟里。也许是经过长期观察得到了认知,大毛竟然迅速将球捡出来甩给我们。大家很诧异,有人对他伸大拇指。大毛有点腼腆,但好像很开心。
这次之后,大毛很乐意捡球了,大家也乐得偷偷懒。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大毛又有了新的认知。有一天,他将球捡了出来,不是甩给我们,而是放在路上,一脚踢得远远的。马上有人对他怒喊,朝他比划动作吓唬。他就一颠一顿地走开了。从此之后,他几乎不看我们踢球了,当然更没再帮我们捡过球。
大毛在院内是颇有些名声的。特别是开锁能力很强,有时候会趁人不备入室偷东西。他的眼里只有四个目标物:小刀、钥匙、钞票、饭票。我曾经有次周末外出,回来后牛头锁被外观无破坏方式捅开了。东西撒了一地,翻检之后,似乎只丢了两把小刀和一些零散钱币。虽不能确定是大毛干的,但风格是大毛的。
大毛无所事事,每天在院子里四处游走,但还从没出过单位大门。人少的时候,偶尔会跑到我们单身宿舍的楼上来。有一次,我给了他一兜子清理出来的杂七杂八小玩意,以及不少放弃收藏的花花绿绿的香烟盒等。他似乎挺开心的提着兜子走了。我也很开心,以为他喜欢那些东西。哪知道,后来我在楼下发现,那些东西全被他抛洒在大路上,一样也没带走。不过,自那之后,他好像每次见到我都会露出白白的牙齿,嗯嗯啊啊地仿佛与我打招呼。应该是展示友好的意思吧,当然无从确认。
后来我搬到了一个中间是过道的筒子楼住。楼道比较昏暗,人也没住满,胆小的会有点小恐惧。夏季某个周末,天气很闷热。我挂上纱门褡裢,开着房门午睡。正迷迷糊糊地酣睡,恍惚感到有人在拉纱门。我蹭地跳了起来,扭头发现是大毛!他黑沉沉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简直像个幽幽魔鬼。瞬间,我勃然大怒。抄起一个扫把,就推门出去。大毛已经快下到一楼,而且一步一回头。似乎看我怎么办,是试探又仿佛是挑衅。我真的怒了。追上他,拿起扫把狠狠打他的胳膊。他并不反抗,眼睛里看不出是害怕还是愤怒,嗷嗷了几声,不情愿地加快步伐走了。那之后再见他,都会对我嗷嗷喊,还捊出胳膊,仿佛是在表达不满。我后来想,他拉门是不是觉得我对他比较友好而想表达他的善意呢?如果是的话,那我岂不是误会了他。
谈论大毛是我们单身汉日常茶余饭后的一件乐事。单身汉们在一起,免不了的话题是聊爱情。当时的我们,爱情都比较荒芜。又处在那种封闭的大院里,枯燥乏味的情绪更是不断滋生。愁怨的时候,我们就拿大毛来调侃。我们说我们一天到晚同情人家大毛,其实大毛才值得我们羡慕。大毛一定没有我们这些烦心事,他才是单纯的,才是快乐的,才不会有情感烦恼的。只要给他一把小刀,几元钱,几块糖,他就会心中充满快乐。
慢慢地我了解了大毛更多的情况。看起来不是太大的大毛其实快三十岁了。他有个年龄二十几岁的妹妹,我却一直以为是他姐姐。据知,他妹妹明确表示,要嫁给一个将来愿意照顾她哥哥的人。因此,我对他妹妹充满敬意。
后来我离开了这个单位。也不知为什么,会时不时想起大毛。不是惦记,不是挂念,反正总会想到他。每次在遇到以前老同事的时候,我都会询问有关大毛的景况。有的人说,他还能咋样。有的人说,他还是那个样子。有的人说,他妹妹和单位一个很优秀的小伙子结婚了。也有的人说,不了解他的情况。终于,某次有人告诉我,他已经去世了。原因是他擅自走出单位大门想去寻找回四川老家探亲了的父母,不知怎么的坐公交车到了南昌。然后,必然走丢了。在老福山立交桥下被发现的时候,已经饿得没了气息。虽然这是预料中的可能结局,但知悉这个信息后我还是很震惊,内心不禁升起淡淡的忧伤。
再后来,就没再问过大毛的事情了。但一直想写一些关于他的文字,直到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