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消失殆尽
人生不是阳光万里漫步穿过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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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浦的六月,热得高调。吴原的结膜炎和天气没有直接关系。是细菌感染的。结膜炎并非何等大事,通常三四天痊愈,严重些一星期也能康复。而吴原被结膜炎玩弄整整一个月,不见好转。莆田百科诊断,结膜炎久治不愈会导致结膜损伤,甚至诱发角膜炎,持续恶化极易致盲。吴原辨不清结膜和角膜的差别,只一个念想死死盘踞脑海:英俊如他,可能要瞎!也许用心经营,假以时日会像海伦凯勒那般受人尊敬。归乡有欢迎横幅,制服号手吹乐章,镇长带队放鞭炮。但他很快对此等幻想摇头。旁的不说,他连现在都过不稳当。吴原躺在宿舍木板床上,姿势是斜的。三角形斜边最长。木板床太短,笔直睡手脚顶住。斜着睡一年,要一千八,相当母亲大半个月的辛苦铜钿。睡觉真浪费。眼下刚睡醒,周遭安静。再过一个月要考《概率论与数理统计》。这门课除了开学上了一节,知道老师叫马安惠,嘴角有颗痣,说话口齿不通透,其他什么也记不明了。大学读了快两年,考了三四十门课,至今无挂科。期间曾遭遇情势惊险,差点被剥夺考试资格,但也没像《概率论与数理统计》这般让他忐忑不安。睡梦中亦忧心忡忡。吴原担心自己的“第一次”要上交。据说这门课一旦挂科,日后补考甚至重修都难通过。毕业证危在旦夕。在那之前,他还有失明的风险。吴原不愿再想,闭上眼。眼球发酸,一滴眼泪漫上来。没溢出眼眶,被眼屎吸收了。患结膜炎的后果之一,是盛产眼屎。洗之不尽,擦之不竭。清晨起床,吴原首先要耗费五分钟去睁开被眼屎粘住的眼睛。眼屎层峦叠嶂,凭眼皮的力道并不能完全睁眼,还需手动清除才能勉强见光。这让人心慌。心慌的他躲在别人的宿舍,因为被原舍友赶出来了。
吴原躺着的宿舍,是春哥的。春哥是吴原大一时的助理班主任,学习争先,连年获奖学金。如今大四,即将毕业。春哥的宿舍四张床,定居两个人。原本有四个,后来一人肄业去尼泊尔开旅馆,另一人大学上了一半去当兵了。床空出两张。春哥听说吴原没地儿住,就好心出让个屋檐给他。春哥对吴原的加入表示欢迎,说平时无聊正好能一起打“掼蛋”(南浦当地一种益智棋牌)。吴原被舍友赶出寝室后的起初,在大学偏旁的海都名苑找了间隔断小屋。月租五百五。吴原觉得可以接受,就交给中介半年的房租。租房的钱来自平日打工。吴原一边旷课式上学,一边在一家外资网络公司兼职。收入和全职白领相差无几。生活乐逍遥。逍遥到被舍友赶出宿舍。搬进海都名苑后,常有种漫山遍野的荒凉笼罩着他。这里没有下课放学的吵闹,没有男女同学在宿舍的打情骂俏,更没有宿管阿姨晾晒的内裤迎风飘荡。只有早出晚归的上班族,和日夜颠倒的宅逼,十分没劲儿。月亮高挂。吴原朝窗户大声呐喊发泄,引来一阵嚣骂。一星期后,吴原把房子退了。中介扣了他两个月的房租,以作闲置补偿。吴原踉踉跄跄搬回学校。原来的寝室回不去。危难时刻,他想到春哥。吴原拨通了春哥的电话,说,春哥,我遇到点情况,可能要露宿街头。春哥诧异,你被学校开除了?吴原解释了缘由。春哥犹豫了下,说,我这还有张空床,你来我这住吧。对了,来的时候带点洗发露和沐浴露,我们宿舍的快用完了。就这样,吴原带了一大桶洗发露和一大桶沐浴露搬进了春哥的寝室。春哥是南浦本地人,另一人来自湖北,叫王旭龙,大家喊他龙哥。龙哥的床铺下摆满酒瓶,春哥却说他从不喝酒。龙哥是班长,长相正直。有个女朋友,叫蛋姐。龙哥宝贝似的把她捧在手心,据说替她买了四年的早饭。真假不知道,都是据龙哥自己说的。
蛋姐初见吴原,颇有些距离感,直问其贵姓。后来有次,吴原洗完澡,裹了条破旧的浴巾出来。浴巾上有布须有漏洞。裹在身上,有朦胧的宗教透视感,如衣不蔽体的化缘和尚。进寝室,吴原正好撞见龙哥和蛋姐从外面回来。两人仿佛在闹别扭,骂骂咧咧。但蛋姐一看吴原,楞了下,便喜上眉梢,扑哧一声口水笑喷出来,两只手巴拉着龙哥的肩膀,哈哈得天旋地转。往后见面,蛋姐就叫吴原“小兄弟”。和蛋姐打掼蛋的日子,太阳都挂在天上,而笑容挂在脸上。但一旦落日,棋牌散场,他就陷入惆怅和感伤。退学的想法冲击着大脑。吴原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肄业,浏览辍学创业的“人间精英”。有些过得体面,也有些穷得狗都唾弃。想了想,自己没钱,也没啥大本事,创业等于败家。再说,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母亲拜遍名山大佛,好不容易从小镇的中学脱颖而出,考上名声响当的大学。如今要退学,至少要和母亲商量一下。不过可能会被母亲骂得脖子断掉,可怕至极。想到这,吴原暂时搁置退学的想法。外面涌进来余热未散的空气,提醒人们该死的夏天成熟了。
吴原顺着梯子下床,扒开落地窗的移门。热风扑面袭来。他挪步阳台,眺望地气升腾。光晕交叉,远处天地混为一谈。他向下瞧了瞧,目测四五十米高。跳下去的话,绝逼要搞出大标题。夕阳余晖,吴原什么也没得干,就这么向下望着。想象中突然的下坠。忽地,他如梦初醒。想起医生跟他说,得了结膜炎不能晒太阳!特么差点忘了!吴原死气沉沉返回室内。抽了张椅子坐下来。无穷无尽的空虚从脚底爬上来。失明的恐惧漩涡似的把他往深渊里拖。他想起今天消炎药还没吃。消炎药是精神食粮。那是鼓楼医院的医生给他配的。生了病,不吃点药打点针,就不那么令人安心。为了治疗结膜炎,吴原跑了三家医院。第一家是校医院。姑且称它是医院。其实不过是藏在学校“中央公园”边缘的一家小型医疗站。一个主治医生,一个配药护士,一个清洁工,来来回回就看到这么三个人。校医院的医生是个中年妇女,大概四十出头,也可能五十又几,长相属于看不出年龄的那种。但直观的感觉,岁月的朽旧的确爬上来了,丧了光彩和靓丽。校医稀里哗啦一诊断,告诉吴原是细菌感染,配了瓶眼药水给他。嘱咐,回去多滴滴。滴了一星期,眼睛越来越痒。第二天,吴原来到第二家,名叫浦口万林医院。这家医院的地理位置偏僻,但装修高档。拿到缴费单,吴原痛恨装修的高档。依然是配眼药水,不过这次是两瓶。也算有进步。但依然不足以令人宽心。果不其然,吴原自觉眼睛开始发胀。痒的同时还伴有疼痛。太阳落山许久,炎热渐渐退却,吴原跑到市中心的鼓楼医院。挂号的美女护士告诉他眼科医生下班了,要挂专家号的话得明天,不过可以先看急诊。吴原听了美女护士的话,挂了个急诊号。急诊医生认真负责,端详了五分钟,凭肉眼配了瓶眼药水,并终于,开了盒消炎药。这盒消炎药让吴原心上的石头落地。似乎吃药才是病情好转的开始。这叫药到病除。第二天一早,吴原重新跑到鼓楼医院,挂了个眼科专家门诊。看病的患者很多,小孩为主。也有半身入土的老年人。专家看病面无表情。轮到吴原,专家拿束光笔照了照他的眼睛。说是细菌感染导致的结膜炎。吴原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和他在莆田百科搜索的一样。专家在电脑上敲敲打打,打印机吐出一张药品明细单。专家把单子塞到吴原手里,催促他去付钱领药。吴原购了一大袋药品回学校。脚下每一步都踩在踏实的地上。
吴原随手从收纳箱找出一盒消炎药,就着水吃了颗。闭上眼睛,感觉眼球泡在辣椒水里。门发出动静,春哥回来了。头汗淋漓。吴原,你在干嘛?吴原举了举杯,说,吃药。你眼睛还没好吗?妈的感觉都几百年了,你不会是要瞎了吧!吴原笑了笑,不响。待会儿晚饭跟我一起去吃呗,我们班聚餐。吴原有气无力地说,你们班级聚餐我去干啥?春哥说,也不是班级聚餐,就班上几个要好的朋友。马上毕业了,趁大家都还在,搓一顿。春哥的口气似乎大家马上要集体出殡了。吴原不作声。春哥说,宿舍就你一个人?吴原点点头,说,龙哥还没回来。你们不在一起吗?春哥灌完一大杯水,说,没,我在六合区面试,他还在搞论文。你论文搞好了?春哥骄傲点头,是啊,查重率百分之零。吴原竖起大拇指,牛逼。我们再过一个月要毕业了,你到时候住哪?租房子吗?还是搬回去?吴原被口水噎住了。咳咳,再说吧,我可能出去租房子。吴原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再出去租房子。春哥说,需不需要我出面帮你说说?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没必要搞得这么僵。吴原连声说,不用,这个有必要搞得这么僵。我晚上睡觉,宿舍一群人打游戏到半夜,你说气不气人?是不是要骂?春哥笑笑,说,都是一样的,我们宿舍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后来大家把话说开,约法三章,日后谁也不坏了规矩。那是你们有素质。那几个人,说一百遍都没用,穷山恶水出来的几个狗东西。春哥笑呵呵,别这么说,都是同学。春哥,你今天面试怎么样?有录取吗?春哥面色一冷,直摇头,感觉一般,工资不高,税前一个月才五千!打发要饭的!东扣西扣什么也没了。吴原说,那是的,至少六千起。春哥说,六千也不够,在大城市六千能干啥?房租交完,没了。不好混啊!门外又有动静。龙哥推门进来。南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对了,晚上哪吃饭去?不知道。他们订好地方会通知我们。龙哥说,好的,我出去趟,刚我女朋友好像说要跟我分手,我得去看看。春哥没搭理他,打开电脑,继续疯狂投简历。吴原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攒满灰尘的落地窗闪耀着光。
吴原将头倚在床铺的铁栏杆上。用栏杆的冰冷苏醒自己。意识从模糊到清晰。他闻到一股焦香。像童年在田埂烤番薯的味儿。比那味儿略微清淡点。嘭,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海炸开:着火了!不顾被眼屎粘住的眼皮,吴原猛地吃劲儿睁开眼睛:寝室空无一人。只是地面上跳跃蓝色的火光。吴原戴上眼镜,这才看清,被蓝色火焰包裹的是两颗粉色的鸡蛋。在一个巴掌大的汤勺里“突突”地烧。此时,龙哥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一袋包子和一杯豆浆。似乎没发现“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吴原。龙哥,生火呢?那厢抬头一看,小吴,你醒来啦。可不得醒来,再不醒要被你烧死了,吴原心里想想。嘴上说,龙哥,你这是……什么菜系?那厢呵呵笑,没啥菜系,我一直都这么烧鸡蛋。酒精烧出来的鸡蛋,比水煮的好吃。你要不要来一个?算了算了,龙哥,你吃吧。我还要再睡会儿。吴原闭上眼,满脑子除了惊魂未定,还有即将到来的《概率论和数理统计》考试。距离考试还有两周,是时候要预习了。可课本还在原来的寝室。该死,还得去见那群混蛋。吴原挣扎着起身,觉察眼睛比前些天更严重了。凑近镜子看,眼泡肿得像鱼泡。他心底暗暗打腹稿,如果失明了,回家要怎么和父母交代。能不能回家还是个问题。吴原滴了滴眼药水,吃了颗消炎片,拿起挎包出门。春哥所在的寝室距离原来的寝室直线距离两百米。垂直落差十米。两幢寝室分别前后坐落在一段狭窄的坡道上。坡道两边是古朴的梧桐树。梧桐树下情侣和基友行色匆匆。吴原小心翼翼来到寝室门口。门关着。幸运的是从门框上依然能找到钥匙。进门,听见一阵呼噜声。几头猪都还睡着。除了猪,居然还有一条狗。狗被绑在阳台的空调外机上。吴原低头发现,自己的书桌脚边有一坨黄色的狗屎,和一滩淡黄的狗尿。吴原气急败坏,故意把动作搞得很大声。头顶的床铺传来翻身啧嘴巴的声音。吴原找到《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的课本和练习册。都是崭新的。又顺手拿了自己的飞客电动剃须刀。出门时不忘狠狠把门砸上。随后进了电梯。吴原按了一楼。等待门关上。可是门没动静。吴原纳闷,又按了一楼和关门键。门依然没动静。吴原有些担心,刚要跨出电梯。门动了。电梯门一闭合,按键盘上的指示灯全体熄灭。吴原心头一紧。忽地想起自己曾看到过电梯自救法:如果电梯下坠,一定要把电梯的楼层按键全按亮,说不定电梯就会在某一层停下来。可如今电梯没下坠,按键的灯也全熄灭了。吴原开始出汗。原本模糊的眼睛更加看东西重影。情急之下,吴原放下手里的包,两只手用力地扒电梯门。居然真给扒开了。吴原赶紧逃离地狱之门,抓起包“嗖”地窜了出去。这才想起前几日看到的一则大学生死于宿舍电梯的新闻。后怕得直冒汗。吴原改走楼梯。从十一楼噌噌噌跑下来。途中遇到一个同系的校友。肥得跟牛似的,正噌噌噌往上爬。头顶的汗溃坝似的涌出来。走出宿舍楼,吴原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该死,小露呢?吴原的记忆中,以往小露总屁颠屁颠来寝室找他。送水果和早点。每当出了宿舍楼,小露总顺其自然挽起吴原的胳膊。碰见宿管阿姨,会重复念叨女生不允许进男生宿舍。吴原想起小露最后和他说的话,是不会后悔。而吴原对她反复的问话,是你不要后悔。伫立宿舍门口,吴原才意识到小露已经彻底离开他,和别的男人好了。吴原走在种满梧桐树的斜坡上。树叶的缝隙筛漏阳光,光影斑驳。想起和小露无数次经过这里。她总会央求着吴原拍照。吴原拍照技术不好,但小露依旧把他拍的照都发到人人网。吴原一头扎进工作后,生不见人。一阵子浑浑噩噩,也不晓得如何把小露弄丢了。走着走着回到春哥的寝室。碰巧大家都在。蛋姐边嗑瓜子边说,嘿,说曹操,曹操到。小兄弟,打掼蛋了,差你一个。吴原说,蛋姐,瘾头这么大吗?蛋姐说,你是没发现其中的奥妙。吴原不解,啥奥妙?蛋姐嘿嘿一笑,说,赶紧,速度。大家围一圈,坐下来。两张便携电脑桌叠一起当台面。蛋姐把一只手搭在龙哥的腿上,另一只伸手摸牌,腿微张,走光了。光线不好,黑处有什么?什么也没有。蛋姐的T恤也有些短。内裤的边际线露出来。吴原正襟危坐偷看,是粉色的。蛋姐的T恤有些透。胸罩白色,带花纹。吴原看红了脸。吴原遇见喜欢的女孩子,就会红脸。他掏出手机,假装看时间,偷偷按下快门。呼吸有些快,吴原把目光专注在自己的牌。打啊打,从六月打到七月。沐浴露用得差不多空了。龙哥和蛋姐也分手了,两人去向不明。吴原想和蛋姐表白,一翻手机发现没有任何联系方式。春哥临离校都没找到中意的工作,但也要被扫地出门。吴原的住处再次成了难题。临走前的某晚,春哥拉上吴原,回到原来的寝室。敲门。开门的是老胡,苏北地区人,寝室里最年长的一个。高考考了两次。见到吴原,老胡脸拉下来。但招呼春哥里面坐。进门,吴原看到自己的桌上摆满了狗粮。但狗不见了。可能死了。老胡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春哥坐,自己从隔壁宿舍搬来一张椅子。做法很懂事。情理上开始占优势。春哥说,其实吴原这段时间一直在我那住着,你们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春哥!老胡打断他,说,这事,我跟你说。两个月前,吴原和舍友老胡吵了一架。起因是老胡打游戏到深夜,键盘啪啪啪,打到高潮哈哈哈。吴原以往念着同学情,没好意思撕破脸。那晚火冒三丈,把老胡骂了个底朝天。两人吵得最凶时,同宿舍的舍友A和舍友B加入了老胡的阵营。吴原势单力薄,落了下风。行了,不说了,老子明天搬宿舍,跟你们这些逼待不到一块儿去。老胡说,需不需要我帮你搬?吴原说,不需要,给老子滚!春哥,你说,大家有问题可以好好说,用得着骂吗?吴原杀入一句,我好好跟你说,你听吗?老胡不理吴原,继续说,大家都是同学,他这样不念情,一走了之,我特么真的寒心。说到这,老胡开始掉眼泪。越谈越伤心。谈到半夜,老胡说,反正说到底,他要回来住,肯定不行。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是我们三个人的意见。跟他住,太累。吴原听到这,鼻子酸了。强忍着眼泪。医生说,结膜炎不能流眼泪。此时,外面已没有了声响。
第二天,吴原把随身携带的行李搬回了原来的寝室。不管老胡和其他两人同不同意,吴原都执意搬回来。交了住宿费没理由不搬回来。重组的寝室气氛倒不僵。其他三人自顾自打游戏,把游戏声开到最大。彻夜地打。吴原早出晚归,睡觉就戴副耳塞。忍不了的时候,吴原去找学院的辅导员。辅导员的办公室在行政楼二楼。三楼是团委办公室。四楼是院长办公室。五楼是没有的。一共四楼。校长办公室在另外一栋。辅导员办公室的门永远虚掩着。仿佛随时候着你。这让吴原略微宽慰。辅导员三十岁出头,肥硕胖墩,叫张迪,也是南浦市本地人,说话爱用“屌”开头。吴原说,张老师,我要申请休学。张老师一脸表示理解,噢。来,坐着说。张老师推给吴原一把椅子。吴原坐下。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张老师眉头一皱,吸了口气,说,这个…休学呢,也不是不可以,但要你家长过来签字。你,我,说了都不算。张老师摆摆手。吴原知道父母过来签字是绝对不可能的。本来还想瞒着父母,他倒好,还要父母过来签字。那…你想好了?吴原起身说,算了,当我没说。张老师满意地点头。出了辅导员办公室,是一条光线不好的走廊。走廊上的绿萝瘪塌塌。偶有一阵阴风起。吴原转头,从办公室窗户的反光,看出眼睛的血丝。
吴原就这么眼巴巴地撑,硬是撑到了《概率论和数理统计》考试。这是学年倒数第二门考试。此时距离眼睛得结膜炎,已过去近两个月。吴原有时会坐阳台晒晒太阳,用洒脱将病毒对抗。纵然眼睛疼,吴原依旧花了几天功夫去预习、自习和复习。把该背的公式都背上,即使不会做,抄上公式也能得一些同情分。另外一个,大学考试能否过,座位很关键。当然,这只针对啥也不会的人来说。一旦条件允许,翻小抄、传答案等一系列应急机制也是见怪不怪的。因此,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监考老师会事先打乱座位号,而非按学号坐。杜绝了小团体、小圈子间作弊的可能。其实把差生安插在一堆好学生中间考,其发挥的空间更大。可惜,教《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的马安惠很有想法。他啥也不安排,就说,你们按学号坐,不要坐错。似乎算准了一群成天旷课的人坐一起,掀不起什么风浪。这样一来,吴原就坐在了第一列的最后一桌。吴原的前边依次是老胡,舍友A和舍友B。开考前,教室里气氛很沉重。据以往经验,这门课的挂科率在三成到四成之间。意味着全班六十个人,会有二十五人左右挂科。等待卷子下发的过程中,吴原冒着冷汗。卷子拿到手,吴原一看,信心十足,都是自己不会的。这下反而淡定了。吴原不慌不忙地写上名字,抬头看马安惠正望着窗外出神。开考铃声响起,吴原花了十五分钟,把会做的都做了。做完乍一看卷面,空白的居多。剩下的就听天由命了。正想着,前排的老胡起身。看架势要交白卷了。紧随老胡起身的,是舍友A和舍友B。简直吉祥三宝。吴原苦笑。煎熬的两小时过去,考试算结束了。吴原把脑海里记着的微积分公式一股脑儿全写上。有些是不是这门课的也没把握,总之管不了这么多了。交了卷,吴原走出教室,后背一身冷。方才太紧张没发觉,原来早已满背虚汗。扔掉《概率论与数理统计》这个包袱,吴原就要准备离开南浦了。南浦区域内的大学,暑假通常在七十天以上。漫长的假期令人浮想联翩。吴原在宿舍整理着行李箱,心情低落。结膜炎无任何好转迹象。布满血丝的眼睛要是让充满宗教狂热的母亲看见,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法事动静。更让吴原绝望的是,自己被兼职公司莫名其妙“优化”了。少了收入来源,花钱如流水的吴原才发现银行卡余额所剩无几。第二天,考完最后一门《贸易地理》,吴原去宿舍取了行李便赶往南浦站。南浦站的大厅阴凉得爽快,眼睛的灼痛也稍微好了些。排队检票时,吴原看到了魏司南。是经管院人力系的。吴原和他不熟。只是大学军训时打过一场篮球联赛。魏司南盖了吴原一个大帽。那场球赛小露是啦啦队员。据说现在小露和魏司南在一起了。站台发车广播响起。显示牌从黄跳到绿。吴原匆匆检票进站。吴原的家在东南方,而火车是往西南方开的。吴原思索再三,决定不回家了。尽管医生告诫他得了结膜炎不能外出跑。但相比母亲对疾病的狂躁,吴原更担心后者。他买了趟快车,目的地是厦门。厦门有海滩。在海滩上吹吹海风,结膜炎化为乌有。吴原的家乡在周城。那里也有海滩。不过海滩的用途不一样。厦门的海滩是沙石,用于赏心悦目。周城的海滩是淤泥,用来早出晚归。火车开得不平稳。在江西境内频频紧急刹车。吴原买的硬座,车程三十六个小时,快得让人不知所措。夜色深得也快。太阳逃难似地下落。几乎眨眼一下便没影了。车厢过道永远有人来往。列车员叫卖着地方特产。农民工冷漠地吃着泡面。斜对面的婴儿不停地哭。包里还有一盒海鲜味的泡面。但吴原并不想吃。从出发到现在,他已经吃了三盒泡面。看见泡面就有妊娠反应。正好,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吴原伸出一只手,拦住列车员。这个快餐多少一盒?三十五元。这种面包呢?列车员手指着,是这种吗?是的。这种十八。吴原说,那给我来一盒泡面吧。好嘞,列车员爽快答应,十块。吴原手抖着接过,绝望想起包里的泡面四元一盒。现在他有两盒泡面。一盒海鲜味。一盒原味。吴原决定先吃原味的。撕开包装,发现里面有两把叉子。正要扔掉一把,吴原想到干净的叉子可能有什么用处,就拿出一把藏在衣兜里。添完调料后,吴原起身去加水。要不要带包,吴原纠结了一下。还是带了。车厢人多眼杂手快。一不留神就能丢个百八十块。还是带着吧。加好水,吴原回到座位。泡面发胀的空隙,吴原的脑海莫名其妙出现在火车站偶遇的魏司南。魏司南没什么好想的。主要是想和他在一起的前女友小露。这魏司南会不会吃小露的豆腐,趁小露不注意摸一下她的屁股,或者胸部。像吴原从前那样。男人都是追求体感的动物。小露有多爱他?会想嫁给他吗?小露问过吴原,将来会不会和她结婚?吴原无话可说。鬼知道会不会结婚。不是吴原不爱她。是结婚太遥远。遥远的东西都很贵。好比遥远的地域,光光抵达就要千辛万苦。会不会死在路上,谁知道。鬼知道。吴原翻开泡面的油纸盖。一股塑料清香味逸散开来。旁的不说,但就斜对面的婴儿,闻到泡面味就眼睛直勾勾看着。停止哭闹了。总算清净会儿。吴原拿起塑料叉儿,戳起一卷面,吹了吹气,嗦嗦吃起来。窗外,黑色大片大片。偶尔亮闪星点。辽阔大地间,火车开往浓浓的夜里。一头撞向黎明。
距离抵达目的地,还有16个小时。火车开到了江西吉安境内。停下了。是急停。车轮和钢轨摩擦生火花。整段车厢短暂震颤。震得吴原于迷蒙中清醒。这才注意到眼前多了个人。吴原无聊,暗中观察他。用他在欧美警匪片中学到的技法,给人物做侧写,企图用行为方式推断他的心理状态,给寂寞的旅途平添一丝波澜。鉴于此人的衣着穿戴,看得出他在经济上绝对不宽裕。老旧的李宁运动鞋,边缘乌黑。脸庞是年轻的,却长满抬头纹。纹路的凹痕处尽显生活的磨练和捶打。他靠窗坐着,头歪歪斜,望着窗外,看上去沉默寡言。吴原想进一步观察他,不巧和他的眼神对上了。他看上去些许尴尬。且似乎有话要说。我那个座位有人脱鞋,妈的太臭了,我来这坐会儿。这没人吧。吴原说,没人。他说,现在的人太没素质了。吴原笑一笑,不响。他说,我到厦门,你到哪儿?吴原顿了下,说,我也到厦门。你从哪儿来啊?吴原随口说了个。对这种问来路和去路的问题有些警惕。想到火车上什么人都有,四面八方是骗子,便欲结束对话。吴原从包里掏出眼药水。滴两滴,结膜炎带来的痛痒有所缓解。对面的人说,你的眼睛很红啊,得结膜炎了?吴原说,是的,都快两个月了。他说,我也得过结膜炎。跟你说,得结膜炎不能晒太阳,不能用水洗,容易感染。吴原说,你当初多久痊愈的?那人说,一星期吧,你这个……时间有点长啊,看过医生吗?吴原有些激动,说,当然看了,妈的,跑了好几家医院,没看好,都是骗钱的玩意儿!那人说,当然,现在的医院,有几个不是想赚你的钱?医者仁心,那都建立在医药费的基础上。吴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想再听听他的想法。但他的电话响了。他起身,去隔壁车厢接电话。吴原坐得有些乏,腰酸背疼的,亦欲起身走走。此时火车慢慢启动了。透过窗看,车道两旁低矮的平房亦步亦趋往后退。车轮再往前跑,便是全景的乡村。越过山村,是一片农田。农田上有凸起的坟包。坟包上摆着褪色的塑料花圈。花圈于近旁劳作的农民而言却是光彩的鲜艳。吴原觉得景色单调。毫无看点。便回到座位。方才那人打完电话,垂头丧气回来。一屁股摔在座位上。艹,运气太差了,打个电话的功夫,被罚500。吴原问,怎么回事?那人说,我刚在隔壁车厢抽烟,有个警察刚好来巡查,被抓到了,罚了我500。我说我没带钱包,他就叫我把身份证押给他,回来取钱。吴原说,哎,这世道。那人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吧,活得真够累的。像我,去年刚结婚,老婆现在怀孕了,要钱吧。我有个弟弟,书么不好好读,整天想着创业。学费都是我帮他交的,要钱吧。我父母身体不太好,长年要打针吃药,虽然都做着些零活,但完全不够两老开销的,我做儿子的么肯定要补贴,要钱吧。所以我跟你讲,我们这一代人,是最倒霉的。吴原不能再认同,愤愤说,我们真的太倒霉了。生不逢时!你说咱们要是生长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倒也挺好,还能干革命。干成了建功立业,干不成为信仰献身。不像这日子,要钱没钱,要啥没啥,无背景无资源,无信仰又不自由,为啥在这世上也不明白。那人说,哥们,你还在读书吧,我跟你讲,读书真的是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一定要好好珍惜。等进了社会,你看看我,就是这下场,每天为口袋奔波。火车越来越快,笔直朝南方开。从聊天中,吴原得知对方叫周侠,安徽合肥人,去厦门出差。不知不觉,两人从吉安聊到了赣州。周侠的电话又响了。他再次起身离开。吴原从包里掏出一瓶冰红茶,喝掉最后一口底渣。广播报站,下一站是赣州站,请旅客提前做好准备。火车渐渐慢下来,摇摇晃晃。硬座的旅途似乎怎么也没有终点。周侠回来了,给吴原带了瓶矿泉水。吴原谢过,打开喝了口。周侠有些腼腆,说,小吴,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我刚去交罚款,乘警不让我刷卡,必须交现金。我现金就带了300,还差200,你能不能借我200?是这样,反正我们都是到厦门的嘛,我到了之后同事会来接我,到时候再还你200,你看可以吗?吴原说,好。毫不犹豫地掏出200。周侠连声道谢,又将钱包放桌上,说,我钱包放这,你帮我看一下,我去交罚款。吴原喝着水,点点头。火车上空调不太灵光,忽冷忽热的。吴原后背滋出一身汗。不多久,广播报站到了赣州站。吴原看了看表,差不多能吃晚饭了。这顿晚饭无论如何要吃快餐,绝对吃不下方便面了。吴原打量着桌上的钱包,又看了看表,有种奇怪的感觉从天空飘下来。过道人来人往。吴原起身,朝隔壁车厢望了望,视线尽头,一位乘警和一位乘务员悠闲自在地聊天。却看不到交罚款的周侠。月台上,旅客朝所有方向散去。吴原眼一黑,瘫坐在座椅上。他死死盯着钱包。又过了二十分钟,吴原似乎确信自己可能遭遇了骗子。他犹豫了下,终于伸手打开了周侠的钱包。钱包里除了几张花花绿绿的会员卡,什么都没有。吴原想到报警,但终究没报警。眼疾的疼痛让他迷失。心被挖出来,丢进刺骨的冰水。一阵阵绞痛。恍惚中,火车又一次驶进漫无边际的黑夜里。而南方的黎明迟迟没有来临。
吴原再次被广播报站的声音惊醒。艰难睁开眼,中年音色的女声不带感情地说着火车到达了厦门站。吴原双腿仿佛被绑了铅块。跨出每一步都要经过思想斗争。他还没走出火车站,就想逃离这座城市。比逃兵逃离战场还要急迫。他不想坐火车回去。再也不想坐可怖的火车回去。来时,吴原想着坐火车能省些钱。没想到遇到该死的骗子。他掏出手机,用模糊的视线订了一张从厦门高崎飞往宁江丽舍的机票。在此之前,吴原没坐过飞机。要怎么检票,是不是要过海关,一切不得而知。航班起飞时间是下午三点五十分。吴原在中午十二点便到了机场。此时距离他到达厦门仅仅七个小时。他要逃离这座无比美妙而鲜血淋漓的城市。吴原坐在候机大厅,想象母亲见到自己的眼睛会怎么样。会不会兴致上来做一场法事,保佑自己火眼金睛?情绪翻腾。流出了一行泪。顺着鼻梁流下来,滚烫地席卷沿途每个细胞。活着太累了。这么多恶人恶事,这么多绝望崩溃。前往宁江的旅客请注意......广播在这时响起来,我们抱歉地通知您,由于航空管制的原因,您乘坐的CXA9102次航班不能按时起飞,起飞时间待定。在此我们深表歉意……后面说了什么,吴原没注意听。吴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跑道上起降的客机。任凭阳光射在眼睛上,形成五彩的光圈。下午五点,航班依然没动态。又过了不知多久,吴原感觉饿了,便走进机场的餐食区。整整逛了五圈,也没逛出个所以然。所有菜单价格都令人望而生畏。最后他走进便利店买了袋面包。面包袋还没拆开,机场广播响了,CXA9102次航班的旅客们请注意,我们为您准备了餐食、茶水和点心,您可以凭机票到服务台免费领取。吴原差点倒地不起。他揉了揉眼眶密集的眼屎,按指示领了一份鸡腿饭。晚上八点,终于能检票登机。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飞机在跑道上再一次遇到航空管制,又停泊一个多小时。吴原坐靠窗,身旁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秃头。隔壁座是个小男孩。显然是他儿子。秃头不耐烦地教训,哭什么哭,再哭把你扔下去。小男孩哭得更伤心。这时有空姐走过。小男孩抓着空姐问,飞机为什么还不起飞?发动机都要把油用完了!空姐哭笑不得。吴原转过头,靠着舱壁,在困倦中发呆。实在无聊,吴原将手机开机,随意翻相册。手指停在了一张照片上。照片中,蛋姐伸手去摸牌。桌上的瓜子壳如坟包堆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