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天真无知
我最终决定离开文明社会和它虚伪的价值标准,隐居到-一个太 平洋岛屿。这是- .个珊瑚礁,环绕着一 个湛蓝的礁湖,远离完全追求物质财富、惟利是图的世界。我这样做的理由仅仅在于我发现了人性真正变得冷酷无情。
我渴望天真无知。我感到需要逃避这种狂热竞争和争夺利润的氛围,这里,不择手段已成为准则,对于像我这样气质细腻、具有艺术家心灵的人米说,越米越难以得到谋取物质的方便,这是心境平静必不可少的。
是的,我最最需要的是无私精神凡是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多么看重这种品质,这是我要求于朋友的首要品质,或许是惟一的品质。我憧憬周围是一些朴实的、助人为乐的人,他们的心完全不会卑劣的算计,我可以什么都向他们要,我也可以对他们表示我的友谊,而不用担心斤斤计较的利益考虑会冲淡我们的关系。于是我清理了 手头的几件个人事务,在夏初来到塔希提岛。
我对帕皮提感到失望。这个城市是迷人的,但文明社会的气味处处可闻,什么都有价格,要付报酬,仆人是雇佣劳动者,而不是一-个朋友,到了月底便等着付薪,提到"谋生"一词总带着艰难的强调语气。正如我说过的,金钱依然是我决心尽可能远远避开的东西。于是我决意到马克萨斯群岛的-一个偏僻小岛塔拉托拉居住,这是我在地图上随意选择的地方,大洋洲采珠公司的轮船每年三次在那儿停泊。我一踏上小岛,便感到我的梦想终于快要实现了。
波利尼西亚群岛的绮丽风光人们已描绘过千百遍,但亲眼日睹时又总是使人眼花缭乱。等我踏上海滩,这景色便映人我的眼帘:山上的棕榈树令人晕眩的倒影落在海水中,珊瑚礁环抱的湖面平静得令人懒洋洋,小村庄散布着茅舍,轻巧的式样仿佛表明此地无忧无虑。居民已张臂向我跑来。我马上感觉到,他们的感情和友谊能使人得到一切。
同往常一一样, 我最敏感的是人的品贡。
在这儿生息的居民有几百人,我们这个锱铢必较的资本主义社会精明算计的风气似乎-点也没有沾染上他们,他们对利益毫不在乎,所以我能安顿在村子最好的茅舍里,周围是各色各样的生活必需品,随手可及,我有渔夫、园丁和厨子,这一切分文不花,靠的是友谊和最纯朴最感人的博爱基础,以及互相尊重。
我得到这些还全靠居民心灵的纯洁、令人赞叹的诚实以及塔拉通嘉对我的特殊照顾。
塔拉通嘉是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她是一个酋长的女儿,这个酋长的权力以前曾经扩展到这个群岛二二十多个岛屿上。岛居民十分爱戴她,我一来到岛 上便竭尽全力设法去得到她的友谊。我做得很自然,尽力不显出同我平时有什么两样,而是相反,对她开诚相见,我告诉她是什么原因促使我米到她的岛上:我憎恶卑污的惟利是图和可鄙的对物质享受的追求,我强烈需要重新发现无私和天真无邪的品质,没有这种品质,人类决不能生存下去。我还告诉她,我终于在她的人民身边找到这些品质所带米的快乐和满足。塔拉通嘉对我说,她完全明白我的想法,她平生也只有一个目标:防止金钱玷污她的人民的灵魂。我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便庄严地向她保证,我在塔拉托拉岛居住时,-个苏也不会从我的兜里流出去。我回到住处,此后几个星期,我千方百计遵守这样审慎地给我提出的禁条。我甚至把手里所有的钱都凑到一起,埋在屋角里。
我在岛上- -呆就是三个月。有一-天,个顽童给我捎来一 -件礼物,就是我自此以后称为我的朋友的塔拉通嘉送给我的这是一个核桃蛋糕,是她亲自特意为我焙制的,但使我立刻为之- -惊的是包蛋糕的一幅画。
这是一种粗麻袋布,但油画的色彩奇异,使我隐约想起某种东西;乍一看,我倒愣住了。我更仔细察看油画,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我不得不坐下来。
我将油画搁在膝上,小心展开。这是一幅五十厘米乘三十厘米的长方形的油画,油彩龟裂,有几处已半掉色。
我好半响呆在那里,用有点狐疑的目光盯住画幅。然而,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我面前是一.幅高 更的画。
我对绘画不大在行,但如今有几个名家人人都用不着犹豫便会认出他们的画风。我的手哆嗦着再一-次展 开画幅,我对画俯下身去。这幅作品画的是塔希提山的一角, 喷泉边有几个浴女,色彩、身姿和主题本身,一看就能认出是谁的作品,纱然油画糟蹋成这样,仍然不可能搞错。我右边肝脏部位感到强烈刺痛,而且总是伴随着剧烈心跳。
-幅高更的作品流落在这个偏远的小岛上!塔拉通嘉用米包她的蛋糕!这幅画在巴黎大概能值五百万法郎!她还用过多少幅画去包东西或塞洞呢?对人类这是多么惊人的损失啊!
我-跳而起,奔到塔拉通嘉家里,感谢她的蛋糕。
我看到她正在家门口,对着礁湖抽烟。这是一个健壮的女人,头发灰白,虽然袒露胸怀,但是在这种姿态中依然保持令人赞叹的尊严。
"塔拉通嘉,“我冲她说,"我吃了你的蛋糕,做得真好。谢谢。"
她显得很高兴。
"今天我再给你做一
我张开了嘴,但- -句话没说。此时此刻要表现出有分寸。
即使接受另--个用高更的油画包起来的蛋糕,我也应该保持沉默。惟一没有价格的东西便是友谊。于是我回到自己的茅屋等待着。
下午,蛋糕送米时包在高更的另一幅油画里。这幅画的情况比上一幅更糟。有人甚至好像用刀刮过这幅画。我差一一点要奔往塔拉通嘉家里。可我得抑制住自己,行事要小心。第二天,我去看她,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她的蛋糕是我生平吃过的最好的东西。
她淡淡-笑,继续把她的烟斗塞满。此后八天里,我收到塔拉通嘉的三只蛋糕,包在高更的三幅油画里。我度过的时刻非比寻常。我的心灵在歌唱--没有别的词儿可以描绘我所经历的艺术感受力受到强烈震动的时刻。
蛋糕还继续送来,但是没有用东西包
我夜不成寐。再没有别的油画了吗?还是塔拉通嘉干脆忘了包蛋糕?我感到恼火,甚至有点愤慨。必须承认,塔拉托拉岛的土著尽管有各种各样优点,同时也有一些严重的缺点,诸如有点轻浮,使人对他们永远不能完全放心。
我吃了几粒药丸,镇静- -下, 尽力寻找方法对塔拉通嘉提起这件事,同时又不致引起她注意自己的无知。最后,我选择了单刀百人的方式。我又上我朋友家去。"塔拉通嘉,“我对她说,"你几次给我送来蛋糕。蛋糕好极了。外面包着的有画的麻袋布我也很感兴趣。我喜欢热烈的色彩。你打哪儿弄米这些画的?你还有吗?"".....塔拉通嘉毫不在意地
说,“我的祖父有一大堆。
...大堆?"我嗫嚅着。
"是的,他从一个法国人那里得来的,这个法国人曾经住在岛上,爱这样消遣,用颜色涂抹麻袋布。我大概还剩下些。“"很多吗?”我咕噜着。"噢! 我不知道。你可以看看,来吧
她把我带到一个堆满干鱼和十椰肉的仓库。地上扔着-一打高更的油画,蒙上了沙土。都是画在麻袋上,历尽沧桑,不过有几幅还相当完好。我脸色苍白,几乎站不住。“我的天,“我心里想,"对人类这是不可弥补的损失啊,如果我没打这儿经过的话! "这大约值到三千万法郎....."你要的话,可以拿去。"塔拉通嘉
这时,我内心在进行一场可怕的 斗争。我了解这些卓越的人心地无私,不想把一味追求价格和价值这些敲响人间乐园丧钟的概念引进岛上,搅乱岛上居民的头脑。但不管怎样,我们文明的种种偏见在我身上根深蒂固,使我不能不付出一点代价就接受这样一批礼物,我一一下 子从手腕上脱下我那只华美的金表,递给塔拉通离。"也让我送给你- -件礼物吧。"我请她接受。
“我们这里不需要这东西看时间,"她说, “我们只要看太阳就行了。"于是我艰难地作出决定。
"塔拉通嘉,"我对她说,"可惜我不得不返回法国。为人类着想的原因迫使我这样做。正好一-星期后轮船要来,我即将离开你们。我接受你的礼物,但条件是你允许我为你和你的人民做点事。我有一只钱。唉!很少。请允许我给你留下。你们毕竟需要工具和医药。
"随便。"她满不在乎地说。
我将七十万法郎交给我的朋友。然后我抓起那些油画,奔回我的茅屋。我度过惴惴不安的一星期,等候轮船。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害怕什么。我急于要离开这里。某些喜爱艺术的禀赋特征,在于私自欣赏美还不够满足,还有一-种想跟别人分享这种快乐的最高需要。我急匆匆要返回法国,跑到画商那里,展示我的财宝。价值高达- -亿法郎。惟一令我气恼的是, 国家肯定要提取获利的百分之三十至四十。我们的文明就是这样侵入世界上最具私人性质的领域,即美的领域。
我在塔:希提岛不得不等半个月才能搭上开往法国的轮船。我尽可能少谈到我那个珊瑚岛和塔拉通嘉。我不愿做生意的手的阴影落在我的乐园里,但我下榻的旅馆老板很熟悉这个岛和塔拉通嘉。
"这是一个很了不得的姑娘。"有一晚他对我说。我保持缄默。我感到"姑娘"这个词用在一个我所认识的最高 尚人物之- -的身上,十足是侮辱人的。"不用说,她让您看她的画?"老板问。我挺起身来: "您说什么?"
"说实话,她会画油画,而且画得不错。二十多年前,她在巴黎装饰艺术学院学过三年。待到椰肉干的行市同合成产品一程变得像您知道的那样有利可图时,她回到了岛上。她临摹高更的画惊人地相似。同澳大利亚订有正式合同。他们每幅画付给她两万法郎。她以此为生....怎么啦,我的老兄?不舒服?"
我不知道我怎么有力气站起来,」楼回到我的房间,扑倒在床上。我躺在那里,沮丧之板,感到深深的、无法抑制的厌恶。这个世界又一-次欺骗了我。在繁华的大都市和太平洋最小的珊瑚礁,利欲熏心的盘算都玷污了人们的灵魂。我确实只有去荒无人烟的小岛隐居,离群索居,如果我想满足自己向往纯朴这一紧缠不去的需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