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云若泣
梨云若泣
一、似曾相识
那个女子很美,美得都不像真实的。身着薄裳,妩媚如她,静静地卧在贵妃榻上疑惑地望着来人。
“这便是霖王的新宠?”我露出玩味的笑漫不经心地问着霖王府的总管。
总管低头战战兢兢地回答,“这是念若夫人。”
“哦?”我的笑放大了些许,“可知你们霖王为了她已经罢朝多日了?”
管家汗流浃背,不知如何应付。
“若若,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人未到声先至,云霖声音里头的雀跃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只是在见到我的时候,手上的一包东西“啪”的一声,落地。脸上的欢喜瞬间荡然无存。“你来做什么?”
他戒备地看着我,快步地走到他新宠身旁,解下在袍,将她曼妙的身子裹得像个粽子,不容他人觊觎。
”若若,他没把你怎样吧”?
女子茫然地摇摇头。
我的心骤痛了一下,原来,我们为了一个女子,早已把关系僵成这般了。
他都忘记她的模样了,今天见到这女人又突然想来了,想起她扬着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笑容,在皇宫的官道处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要嫁给他。
都七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孩子若能留下来,都可以背诵四书五经了吧?
那个笨笨的女人在地下有没有教好他?有没有提及他们的事,抱怨她的恨?
“其实我也想她了。”毫无防备,毫无意识地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惹得云霖冷笑连连,“你不配。”
是啊,我不配,早在初次遇见她的时候就知道我不配了,不配拥有她的笑,不配得到她的痴,甚至不配娶她。可我偏偏贪心,贪念她的美好她的纯真,贪得理所应当。
“我想带她入宫。”
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瞬间煞白了几分,声音变得格外森然,“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那女子面前,捏住她的下颌,尽量摆出一副连自己都嫌弃的温柔模子,柔声问道,“你,可愿随朕入宫?”
她的眸子微微闪了一下,迟疑地望向云霖,可还是点头应了。
我猖獗地笑着,拂开云霖环着她的手臂,将她横抱住,朝着满脸落寞的云霖笑得讥讽,“你输了。”
他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望着空空的手,几近带着哭腔问她,“若若,为什么?”
她晶莹的眸子黯淡了几分,埋头在我怀里,不知是不忍看还是不愿看。
贰、梦里犹凉
梨若,梨若……原来我早就将你藏进心里,融进骨里。入骨相思无人可知,唯我一人细细品着苦涩,笑得苍凉。
我的人生就像一部棋局,步步经营方能得胜,一步不慎,容易满盘皆输,输得丢盔卸甲。
本是布好的一局棋,却因一个笨笨的女子无意间闯入乱了阵脚。
她是唐梨若,唐将军独女,皇后最疼的侄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万丈光芒输三分的骄骄女。
而我和云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子诞下的一对不详双子,受着比宫奴还凄惨的生活,看着他人锦衣玉食。必须思索着怎样才能爬上高位,用尽身边的垫脚石。
那次,半招棋损,害得母妃被赐三尺白绫,皇后笑靥如花,字字诛心道,“云轩,你母妃是因你而亡。”
皇后走后,一女孩留了下来,递给我一方手帕,“原来你叫云轩,还记得前些年长安街上你救下的女孩么?我叫梨若。”她笑语盈盈地蹲在我身旁,毫无受到污浊世间的半点影响,若浊世青莲,出淤不染。
我拽着寡白的孝服,低吼道,“你滚。”那时的我,早已信不了任何人,要不是为了早早被发配到贫瘠封地的云霖,我几乎放弃了晓事以来唯一的信念。
可她偏偏像是不懂得人话似的,抱着我满心麻木的我稚气地哄着,“哭出来吧,不哭出来会憋出病的。”
哭,我为何要哭?尽管告诉自己不哭,可我还是哭了出来,十七岁的我平生第一次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怀里哭得那么无助,一口一口地唤着母妃,把她都悲得泪声俱下。
我捂着心口的疼痛缓缓醒来,又梦见她了,胡乱地擦去眼角的湿润,余光瞄见身旁那女子的睡颜,放轻了动作。
她睡相极好,两手平放在腹部,浅浅呼吸着。
她身体似乎不怎么好,又不肯让御医诊断,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
她很安静,不曾说过话,似乎不会说。
她食欲很差,前些日子云霖寄来一包栗子糕还勉强吃上几口,其余的东西几乎动都不动。
她似乎没有触觉,昨日在御花园折了支月季,手被刺伤出血,连眉都不皱一下,与我欢爱时连欢愉的表情都没有,就那么木然。
有时,我会温声问她,为何不开口?她就会木木地看着我,看到我将她的眼捂住。那神情,让我不忍再看,亦不忍再问。
女子似乎察觉到有人在打量她,皱着眉头,悠悠地睁眼,疑惑地望着我,似乎在询问,你为什么不睡?
我轻笑了一下,揉过她,啄了一下她额角,柔声道,“怎么醒了?天还未亮,再睡睡。”
她听话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覆在玉白的眼睑上,投下漂亮的阴影,让人看着都能入迷。
我起身自个换上龙袍,我从不让她服侍我,偶尔还会帮她梳梳妆,画画眉。
该早朝了,每日这般循环着还真有些倦了。
下朝后,听说皇后去过梨若宫,我脸色有些难看,连忙赶往梨若宫,却见满室狼藉,而她顶着一个红红的巴掌印靠在床沿不知在想什么。见到我来,眼神还是那般古井无波。
周身一大群护主不力奴婢跪一地等我的处置。
“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么?”我拂过她略烫的脸颊,希望她能信任我,希望她能指认皇后,更希望她能开口,哪怕不咸不淡的一句话。
而她注定让我失望,她摇了摇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叁、回溯当初
我这辈子再也没见过像梨若这么痴的女子,痴到令我心疼。
有一回,我在御花园的榕树后听到她和皇后的争执。
皇后气急败坏地尖着嗓子,“若儿!你清醒点!他这是在利用你!他在利用你你懂么?你为他做太多也没用,深宫里头的人是没有心的,是要堆着别人的骨骸一步步爬上去的。若儿,姑姑不想你进这吃人的皇宫啊!姑姑没有儿女,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
我想皇后那时的面孔应该很扭曲吧,最疼爱的侄女居然爱上仇人,我浑身有种报复的快感。可梨若的话却让我的快感消逝无踪。
梨若用吗细如蚊子般的声音喏喏道,“姑姑,我知道他在利用我,可是我愿意啊,他利用我说明他信任我,一想到他信任的人只有我我就高兴啊,这说明我和他的距离又近了。”她带着微弱的哭腔,断断续续地诉着她的痴。
皇后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慌乱地走了,留下梨若蹲在树下撕心裂肺地哭着,满树繁花纷纷下落似乎要陪她一起哭。
第二天,皇上就给我赐了婚,婚配对象是与唐将军实力相当的裴将军之女,裴锦绣。
皇后真实煞费苦心,为了一个唐梨若居然亲手给我送了张登天梯。
我领了这可笑的圣旨,刚回东宫时,听见梨若脆脆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悲意,“阿轩!你真的要娶裴家大小姐?”
我认真仔细地看着她的眉眼,第一次觉得怎么看都不够,“阿若,往后别来东宫了。”我不想利用她,不忍她为我哭泣,我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待她好的人,可以一心只为她的人。深宫中当真不适合她这像张白纸的人。
“是因为没有价值了么?”她的泪就那般坠落,“姑姑跟我说,你若是娶了裴锦绣就不要我了,因为我在你眼里再也没有利用价值,是这样么?”
她擦了擦泪,扬起一抹璀璨的笑,“可是阿轩,我很有价值呢,有一次我偷听到姑姑对阿爹说,若我嫁给哪家公子,必定许他高官厚俸,若我嫁哪个皇子,必定将他扶上皇位。“她走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腰,有些哽咽道,”阿轩,你娶我可好?哪怕只当侧妃。”
那一刻,我确实有些心动,不为皇位,仅为那个一心只有我的女子。我说“好。”她那盈盈的眸子瞬间焕发出明媚的光彩。
她成了我的侧妃,本有锦绣之路的一生,却以死相逼来一个仅为妾的地位。成亲之时,一顶蓝锦小轿悄然无声地从东宫后门进入,从此结束了本该属于她繁华的一生。
她很懂事,懂事到令我心酸。
她从来不嫌弃东宫的简陋,不像裴家大小姐天天大呼小叫。
有几次她顶着一个巴掌印,问她是谁做的,她只是淡淡垂头,毫无让我掰回的意思。
我知道,她怕给我惹麻烦,她怕成为我的累赘。她越这样我的心越觉疼痛不堪。
自从她嫁给我之后,皇后便让唐家明里暗里地提携我,即便不怎么看重他,奈何侄女一心向我。
有了两大重臣的相助,我的地位自是如日中天,不过傀儡的命运怎么也改变不了。
唐家想让自己女儿当太子妃,而裴家却怕女儿从太子妃的位置上掉落下去。
两家同时找到我,与我商量怎么除掉对方,孰轻孰重让我好好掂量。
为了远在封地的云霖,我选择了裴老贼为合作伙伴。
那是我唯一的血缘牵绊,若是与唐家为伙,必定留不住他,我已经失去母妃了,怎忍让那个与我几乎同一时间落地的弟弟一并离我而去?
肆、无言以对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没有落幕是不可能结束的。就如我与唐家的对决。
唐家被我与裴老贼的打击下,家道中落,一年后才真正以莫须有的罪名诛了九族结束。
东宫消息一向封闭,也不知梨若是以何途径听到。
当我赶到废后冷宫时,就见到风光一时的废后狼狈的跟什么似的,窝在梨若的怀里疯疯癫癫地哼着莫名小曲,而梨若,看到我之后,一脸戒备。
“阿轩,他们说的是真的么?唐家九族已经锒铛入狱了就待处决了么?”
她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红红的眸子告诉了我,我来之前她刚刚哭过。她对我从来都是千依百顺,这是她第一次质问我,第一次让我不知如何应付。
“阿若,莫气坏了身子,动了胎气。”
是的,她已有我的骨肉。那时,裴锦绣已经生下一子,且蹒跚能步,我才敢让她怀上孩子。一为唐家灭亡之际她能为肚子里头的孩子想想,不要过度悲切。二为在唐家灭亡后她能有所可依。
可她却凄迷地笑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阿轩,你还不懂么?唐家完,我完,即便你怎么护我。只是辜负了阿爹和姑姑的一番心血,辜负了几百唐家族亲,我死不足惜”
她的笑中带满了绝望,这些年无论路有多艰难都能走得笑语盈盈的她,经过那一夜以后便不复存焉了。
那天之后,本该简陋的东宫瞬时门庭若市,我在朝中的地位更加稳定。而她却变得愈加低调,别处四处翻新,唯她仍居住在之前的小的可怜的屋里,即便我为她专设一处豪华宫殿,她仍不为之所动。
她似无欲无求,大大的眸里死寂一片,只有抚着微隆的肚子时稍有温意。
夏末,蝉鸣焦躁,余温未却,热意犹在。我揉着她,怎么也不嫌热,轻轻地擦拭着她鼻翼的薄汗。
她突然看向我,眼里的淡漠碎成冰渣,少了那层防护罩,她的眼神在仲夏夜的星光下显得分外无助,她几近恳求地问我,“阿轩,能不能,能不能放过他们?能不能放过我阿爹?”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收不了手了。
我慌乱逃了,很远之后才敢回头,她没看向我,只是望着满天星辰,眼里溢出不明液体,砸落于地,碎得比天上的星星还彻底,孤独寂静融为一体,那样的她,离我好远好远,仿若比月亮还触不可及。
秋后,唐氏一族在行刑场上排成队等待处决,其中不乏一些骂骂咧咧地诅咒梨若的,只有唐老爷子始终老僧坐定般,眼鼻观心。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孤寂的梨若,走到他面前,问他,“可还有何心愿未了?”
他微微讶异了,不过还是缓过神来,欣慰地笑着,“那孩子,脾气有些倔,还望太子殿下多多包涵。老夫原以为可以做她一辈子的靠山,不曾多加管教,事事都由着她,临死前就怕苦了她,若太子能给老夫一个护她一生无虞的承诺,老夫也便瞑目地去见她娘了。”
若他也能骂骂咧咧,指着我大骂,或许我还能好受些许,可他却是梨若的好父亲,到死也在担心女儿崎岖坎坷的未来。
与裴老贼庆功时,我喝得有些醉,踏着月光回到皇宫,却听下人报道,她今早就出宫了,至今尚未归来。
我慌了,发动御林军准备出宫寻找时,有人来报,霖王送侧妃回来了。下人的声音有些异样,我冲出宫口,却见风尘仆仆的云霖横抱着她,立在东宫门口,涩然道,“皇兄。”
我焦急地夺过酒气冲天的她,见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心底悬着的大石头瞬间沉了下去,动作随之轻柔了些许。这才觉得有些失态,看到久违的弟弟,露出真心的笑。
“阿霖,近些年可好?”
不痛不痒的问话让云霖哑然失笑,“皇兄为何不问我为何抱着皇嫂回来呢?”
我用下巴轻轻蹭着她额际的发帘,胸腔里的某个器官泛着浓郁的酸痛,那个最爱我的阿若啊!是不是突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我呢?
云霖见我不语,苦笑道,“皇兄,她安葬完唐匹夫后,就一直在唐家后院酒醉,时而唤着你的名字,时而又脆弱地呼着爹娘,怕是解不开那心结。”
我又何尝不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早在我选择裴老贼一边的时候。我再也抚不平她眉间的皱褶,再也不能让她笑语嫣然了。
我们之间的情谊在那夜合着她的泪,映着漫天星辰,碎了一地。
伍、不诉离殇
年底,我登基了,皇后不是梨若是我最大的憾事。我封她为贵妃,赐梨若宫。
梨若不争不抢,不代表那些人就会放过她,她没罪,而我的宠却成了她最大的罪过。
云霖时常会去梨若宫,顺便帮她挡住那些人的茬,奈何我不能出手。
一回,云霖极其认真地问我,“皇兄,既然你保护不好她,不如让她跟我走,再这般下去,她早晚会被人害死。”
那一瞬间,我在我唯一至亲的眼里看到了他对我女人的眷恋,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盯着他红遍的眸子恶狠狠道,“云霖,她是你皇嫂!”
云霖嗤笑着瞥了我一样,“皇嫂?我皇嫂不是裴锦绣那恶毒的女人么?现如今的若若于你不过是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定是知道了一切,是阿若告诉他的么?
我愤怒地将他赶出宫,并下令不许他踏入后宫半步。那天,我第一次冲阿若发火,我说“你是不是怨我,若是怨我可直接跟我说,跟一个外人说着这些家事,不是纯心想让我难堪么?你是不是看透我了,是不是想要另寻他欢?可是唐梨若,你没得后悔了,既然招惹我,你一辈子都是我的!”
梨若的表情很淡然,眼里平静的像片湖,波澜不惊,“你在气什么?”她的淡漠地问我,声音很是飘渺。
她越这样,我心里越气,我这是在妒忌啊!阿若,我在妒忌云霖能与你款款而谈,我妒忌他能博得你吝啬给我的笑靥。我觉得我快被我自己的妒火烧焦了,我想冷静,可那猎猎冷风都吹灭不了那妒火。我冷静不了啊!
那夜,我强迫她跟我欢爱了一遍又一遍,我啃咬着她的躯体,烙下属于我的印记,看到她眼中的绝望我也很痛苦啊,可我又能怎么办?于朝堂之上,我是个傀儡皇帝,于她心中,我隐约快被挤下位,我快疯了!
清醒了,后悔了。在看到她眼里脸刻意的淡漠都没有,剩下那空洞无神的双眸,如破碎的娃娃般呆呆地顶着屋顶时我后悔了。为什么我总是伤到我的阿若?
云霖被我下令禁入后宫,梨若没了他的保护日子愈发难过,我却护不了她。
裴氏在朝中变本加厉地打压我,希望我能做个听话的傀儡。我越反抗,代价随之而来。
那些代价算什么?任何代价都阻止不了我的野心,我要控制全局,我要当下棋人而不是棋子,我要赢,我要让阿若当我的皇后!
可我永远也不会想到,有一天,那个代价会是梨若,我最爱的人。
那日我刚退朝,梨若宫的宫女就跌跌撞撞跑来叫我饶过她家娘娘。
我身旁的太监甩了她一巴掌,呵斥着,那小宫女捂着脸用恶狠狠的毒话诅咒我,她说,“你怎可这般?我家小姐随你那么多年,你却利用她害小姐家破人亡,现如今,狡兔死,走狗烹,当真不念往日情意?不念她肚中孩儿?”
我终于理解她口中的小姐是阿若了,我慌了,“你说什么?阿若怎么了?”
宫女有些困惑,更多的是焦急,“你不是下旨赐死么?皇上,求你饶了小姐,她若阻碍到你,我可以带她走……”
我一把拨开她,疯了般朝梨若宫跑去,阿若,不要死。
推开宫门时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让我心里淌血的一幕。
阿若被两个太监死死压住,挣扎无用,肚子上没了原本明显的隆起,遗留下下半身及满地猩红。裴锦绣扬着高傲的下巴,笑得很得意,见到我来,裴锦绣把玩着手中小巧的酒杯,倒过杯子,那意示着什么,谁都晓得。
而阿若,见到我,反倒不挣扎了,安静地看着我,笑了,还是一如当初的璀璨,美好。
我踉跄地跑到她身旁,一脚踢开压住她的恶奴,紧紧搂住她,恨不得将她嵌进血肉里,带着些许哭意,唤道,“阿若。”
阿若抿着唇,埋进我怀里,语气有些闷闷不乐,“阿轩,我死了以后,你会不会忘记我?”
我忍住泪意,摇了摇头,“不要,我不要你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阿若?”
阿若仰轻苍白的脸,弯着漂亮眼睛,亲昵地蹭蹭我的侧脸。这动作在唐家未灭族时她经常做,她说这叫耳鬓厮磨,能白头到老。
她那无血色的唇毫不例外地偷亲了我一下,“阿轩,宝宝说他在下面很孤单,会害怕,我要去陪他了,我要教他念书识字,我怕我太笨教不好呢。”
我用额头抵住她的颈项,无助地急促呼吸着,听她娓娓道来,说到最后,她哭得跟泪人儿般,她说“阿轩,其实我不想死,我还没跟你白头,时光就老了。我常常想着下辈子,假如下辈子你我都生在平民家中那该多好?那个想法让我忘了这辈子,我们的这辈子我还没好好珍惜,万一没有下辈子呢?阿轩,我还不想死。”
我轻轻摇晃着她,唇角勉强勾起一个幅度,“那你就不要死好不好?”
可我的阿若还是死了,带着憨态可鞠的笑意,恍若睡了般,了无生息地窝在我怀里。我的世界塌了。
陆、失而复得
她没供出裴锦绣,不代表我就会放过她。
我去凤仪宫时,裴锦绣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我满脸寒意,风情万种地撩着耳边的发丝地笑了笑,“来为那替身报仇么?”
我冷哼了一声,阴测测问她,“裴锦绣,你爹没告诉你,裴家也快完了么?你能得意几时?即便朕现在废了你,你爹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些年,我很少踏入凤仪宫,在阿若死在她手中时,我彻底站在裴家对面,任他们如何打压,再也不肯低头,连个讥讽的笑也懒得施舍给他们。
我想阿若死了,也带走我心中仅存的那点温度。我的心,也死了。
裴锦绣毫不为之所动,娇笑连连,“那只是替身,只是替身罢了,你没能保护好唐梨若,保着一个替身又有何用,那一局我是永恒的胜者。”
她笑得有些狰狞,“你大可废了我!我不曾稀罕过这个冰冷的后位!”
我俯身,附在她耳旁,轻声道,“朕要留着你,让你好好看着裴家的灭亡,以及你那儿子是怎么死的!”
她突然尖叫了一声,气急败坏道,“云轩!你不是人!他也是你儿子!”
我讥笑离去。她怎么可能会有我的孩子?每次欢好过后,她的那盆洗澡水会有多少藏红花汁,除非她进宫前就有身孕。
回到梨若宫时有些晚,那女子无喜无悲地看着我,我看得出来她眸中的担心,亲昵地拥过她,埋头于她颈间,“莫担心,我没事,我要保护你一辈子,怎么可能有事?”
她那修长的玉指轻柔地按压着我眉间的褶皱,她不说话,却轻易地表露出她的善意,从不像外头的一个个自诩忧国忧民的伟大言官,和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这世间再也没人能比她还要真。
快入冬了,她还是一身薄薄的夏装,她总说她不冷,若不是摸到她手里的冰冷,我还真以为她不怕冷。
我有些愠怒,冷声质问跪着的一干婢子,“娘娘入冬的衣裳呢?没准备么?办事不利留你们何用?”
我话里的阴沉让她打了个寒颤,心尖骤然一痛,连忙轻轻拍着她的背部,“不怕,没事没事,不说了。”
婢子识相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兽皮大氅,我一把夺过来,将她冰凉的躯体牢牢裹住,用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宠溺道,“大冬天的,穿这么薄不怕变成冰棍儿么?”
她微微皱眉,冰冷的修指握住我暖和的手,良久,一抹隐秘的伤神悄然划过。
你在想什么?我翕动着薄唇终究没问出来。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她嶙峋的小身板铬得我身心具疼。
她就那般神情木然地靠在我怀里,耳道里突然流出浅色的血流,滴溅在我胸前明黄的布料上,像一朵盛开的蔷薇,鲜艳欲滴。
“阿若!”
我慌乱地擦着她流到耳际血液,心像被人捅了一刀子似的,生疼生疼的。“阿若,不要!”我哽咽地摇头,将她紧紧抱住,我怕啊,我真的好害怕!她是我的阿若,我七年前遗失的宝啊!
“叫霖王进宫!快去啊!”我冲着那群不知所措的下人嘶吼着,感受到怀中女子一阵阵痉挛,心也随着一抽一抽,疼到难以呼吸。
云霖进宫了,看起来真的很匆忙的样子,随意穿了一件衣裳,衣带还结错了。
他抢过我怀里的人儿,把所有人赶了出来,一个在里头施救。
一夜过后,他满脸倦意出来了,见到我,艰难的咧出一个难看笑,“皇兄,皇嫂是你的,你能不能把若若还给我?”
我全身力气瞬间失去般,扶住凭栏,尽量让表情显得自然,“当年母妃传授巫蛊术是在我们两个中选一个有天赋的。”
云霖的脸色更难看了,“你一直都知道?难怪她醒来没几天你就来了!”
我低头痴痴看着掌心中断的那条情线,低低笑开了,“只是你不懂,你以为我在她陵寝留了个活门仅仅是为了死后同寝这点么?”我轻悠悠的语气忽然转为阴狠,“我要留个活门,为了方便见到她,方便把裴锦绣的凄惨告诉她。可是,在她下葬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想她了,我想看看她的脸。”
我楞楞抬头,好笑地看着云霖,“我去看她了,可她不是我的阿若,虽然她纤侬合度,那张脸也与我的阿若有几近相同,倘若你随意拿一具尸体我可能还不会怀疑你,可这天下间再也没有人能将人蛊画得这般肖像了,除了你,母妃唯一的传人。”
冬日暖阳崭露头角,光辉照在云霖的脸上,似是帮他镀了一层金光,浓眉微皱,声音有些按捺的喑哑,“不是我救了她,是她自己不愿死,死死没咽下那口气。看她活得那么痛苦,我多希望她已经死了。”
柒、不如归去
裴老贼的窝被我端了,跟当初唐将军一样的下场,九族共覆。裴锦绣被打入冷宫,她那孽种已被鸠酒赐死,她在冷宫里头成天疯疯癫癫地诅咒我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呢?我会怕?真讽刺。我端详着穿着凤袍与我并坐的阿若,笑得很是满足。
后宫女人都被遣送出宫了,三千佳丽虚设仅有她值得拥有。
近来,她的身子愈加破败,有时我唤了她很多遍,她才听到,才慢慢地转过头娇笑地望着我。即便她有心掩饰,我还是看出了,她的目光没了焦距。
我的阿若,她再也看不了这世间繁华了。
我把云霖留在后宫,以便不时之需。
她老是咳血,咳完后胡乱擦擦,面不改色地把帕子塞回袖子里。她以为我没看到,嘴巴上一圈都是血迹,谁看不到,就真的瞎了。
我把她身边的婢女都遣走,亲自照顾她。我不想她成为别人眼里的怪物。
那一口气,撑了她七年,我也不晓得她还能撑多久。很早以前我就晓得她很爱我,只是到了现如今,我也不懂,她到底有多爱我,能让她这般苦苦支撑着,她一定比我爱她还多爱了几分我。或许更甚,十倍?百倍?
云霖找上我,于御花园中,相对无言。良久,才慢吞吞开口,“皇兄,让她去吧。”
我闻言愕然,随举起手一巴掌甩了过去,“混帐!你说什么!”
云霖捂着肿胀的脸颊,面无表情,“你若爱她,就让她去吧。她很痛苦!”
我没再打他,闹心地抓着头发,忽然满眼红彤彤地望着云霖,悲呛道,“阿霖,我不能失去她我会活不下去的!”
“没有谁离不开谁,你可知她现在有多痛苦?堪比万箭穿心,千刀万剐的极刑,只为你爱她,她便活该承受么?”他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梨若愈发消瘦,只剩一副皮包骨,原本圆润的小脸,如今都尖成瓜子脸,眸子大的都有脱眶的趋势,以前就很轻了,现如今更没体重,怎么都让我心疼。
我揉着她的秀发低低唤道,“阿若。”
她愣住了,随即笑笑,动人明媚。
“你为什么还不走?”我身子微颤,还是说出了口,再也不忍心了,“宝宝都那么大了,你再不去找他,他会不认我们的。”
她的笑僵住了,大大的眸子努力望向我这边,眸中的担心显然易见。
“我会好好照顾我自己,一定会有来生,等我,我会去找你们,将来,我们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她蹭着我的侧脸,倔强不肯听话,我眸中溢着泪,还要带着笑意跟她说话,“好好好,这个是你特定的,谁也不可以有。老夫老妻这么多年,醋劲还这么大。”
她安心了,静静地伏在我怀里,片刻,我感到衣襟一片湿意混合着血腥味,没低头,我知道,她七窍肯定都流血了,她到底压抑着多大的痛,我不懂,我知道我的阿若永远坚强执着到令人心疼。
直到她最后一丝气息都没了之后,我才缓缓低头,一个吻落到她云鬢上,眼角狂涌的湿意,瞬间模糊了双眼。
阿若,走好。
捌、尾声
云国史册记载:梨云七年,轩帝废裴氏,封贵妃唐氏念若为后,罢黜三宫六院,专宠唐氏。未有一月,唐氏无故猝死,帝悲,无心朝政,传位于霖王,带新后遗体,归隐田园。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穿着粗裳短衣在做农活,云霖每隔一阵都会来看看我,或许怕我突然哪一天想不开,在那穷乡僻遥荒无人烟的地方,死了都没人知道吧?
我收拾锄具,伴着星光踏上回途,经过一片梨园,步履轻松地走进去,正逢梨云纷乱季节,我拿着锄头麻利地除去她坟头的杂草,拧了一块湿布,擦着墓碑。
然后,呆呆地抚上她的名字,阿若,原来当平民的感觉真么好,现如今,我肩能扛,手能提,一定养得起你和宝宝了。
落花香满园,恍惚中,我看到那个眉眼泛着盈盈笑意的女子,嫣然一笑地向我伸手,漫天落花都及不上的美,令我双眸浸湿。
她说“阿轩,我想你了。”
我轻轻地抓住她指端,带着满心的甜意,欣喜道,“阿若。”
云霖在屋里没看到他皇兄,敛起眉头,朝梨园走去。
在她坟旁,他看到他那一生骄傲的皇兄带着浅浅的笑意枕在墓碑上,了无生气。
他按照他的嘱咐,将他与她合葬。
梨园春光正媚,在他脸上徒添些许落寞。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只不过死后同眠罢了。或许,这般于他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