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万众城恰早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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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万众城吧。”
“行,就去万众城,地方你挑,我只要恰早茶,坐一上午那种。”
跟贾班长约好地点,放下手机,我开始对着窗外发呆。这是国庆假期最后一天的早晨,也是我来深圳的第六年,有计划地肃清自己社交的第四年,如果不是贾班长,我可以实现一整个国庆假期的隐身,仿佛自己不在地球上,没人想起我的存在,也不会有人打扰,一个星期的隐身已经很难得,在最近三年借助疫情的避世经历中,我越来越觉得卢梭不靠谱,并非是他在说假话,而是他所倡导的瓦尔登湖式的生活环境难以达成,尤其在今天,你可以让自己不合群,让自己主动脱离与周围环境的联系,但你无法阻止外界环境对你那点可怜的私密空间的侵蚀。
选万众城是因为离得近,我不太喜欢出门,更不想去太远的地方,我是个孤僻且冷漠的人,现在有一种更体面的说法,叫作社恐,这种状态已经蔓延到工作和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每时每刻。早茶,是贾班长的选择,他心心念念的早茶,是像地道的广东人那样,包子点心摆一桌,慢悠悠坐吃一上午的那种,我有些好奇,同在广东呆了好几年,甚至他来得比我还早,难道没有体验过早茶?在我的经验里,这玩意也仅限于一次性的体验,尤其对一个处于奋斗阶段的外地人,鲜有人那么清闲,也不是人人都喜欢吃那种腻腻歪歪的面点。
贾班长是我大学时候的班长,江西人,人还不错,我与他并无深交,就只是大学同学,仅此而已,他毕业之后考了公务员,在肇庆,同在广东,我却从未去过的另一座城市。他这次来深圳是单位组织学习,提前一天过来,于是顺带跟我碰个面,刚收到他信息的时候我还是有些诧异的,这两年我已经断绝了大部分的社交关系,他也不在我仅剩下的通讯录范畴,或许是在这异地他乡,地域的隔阂让曾经淡薄的关系陡然间变得亲密了许多。
但无论如何,我内心里其实并不太想见他,我最近颇为苦恼,因为年轻时候偶然犯的一个小错误,现在正处在网络舆论的风口浪尖。手机上随意搜索,青年作家林三水被指抄袭,本人尚未对此回复,诸如这样标题的新闻已经上了热搜。我去他娘的要什么回复,老子当年也是年轻,一时糊涂,怎么就不依不饶了呢,再说了,那小说根本就没啥名气,也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收益,这都十年过去了,我也成功从一个写小说的转型为青年学者,一定是有人眼红故意翻旧账想要借机整我,我对此深信不疑。再说了,文人之间借鉴是很寻常的,怎么就一定要说老子抄袭呢!抄论文的一大把他们怎么不去查,杀千刀的,就是眼红,嫉妒我。
现在还不是回应的最佳时机,网上两个阵营正在交锋,国庆放假之前郭主编还特意给我打过招呼,她要我务必坚持住,现在的热度对我即将发布的新书来说反倒是个好消息。郭主编一定不会坑我,我们是十几年的交情,某种程度上说她是我的伯乐。那年我还没毕业,正读大三,自觉文彩斐然,斗志满满去报了某作文大赛,一路杀到决赛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我就是那时候认识了个头不高身形娇小的郭主编,她自己也是从这个大赛出来的,后来自己办公司出杂志,培养了一批明星一样的文字生产者,风头无两,那会我也算青春正当年,惯会写些个风花雪月情情爱爱的段子,把一群初中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这正对她的脾气,彼时听说她刚刚受聘为某高校客座教授,麾下正要招集一批门徒,我的出现正对时机,也多亏了郭主编不遗余力的支持,保我一路走到底,那一年,我不是冠军,但是我收获了许多,郭主编答应给我策划一本书,风格自然也是她那一挂的忧伤青春系,还能怎么感谢呢?年纪轻轻就能出书,我有十足的理由一辈子记住人家的好,但也就是那个时候埋下了今天的祸根。郭主编给我策划的是一部小说集,十个短篇的容量,我手上积攒的稿子勉强凑出来八个,那会绞尽脑汁废寝忘食地寻找灵感,可巧就在网络上读到了那篇小说,说实话文笔一般,我自认为是这样的,吸引我的是故事内核,一个很新鲜的跨种族相恋的绝美故事,我所做的就是抽出故事内核稍加改动,然后用我一贯华丽的语言重新给它做了一张皮,我把这篇小说放进去,组成了我的处女作。那本书当时销量很高,读者的反馈也不错,当然我的读者受众主要是初高中的花痴小女生们,他们也不太有对文学的鉴别能力,只要好磕就给你点赞。
人不能老是抓着过去的错误不放,要包容,这样才会快乐,纠结过去是世间多数痛苦的来源,我总是这样想,所以我很不理解那个作者把这件事挖出来的动机,时间太久,以至于我早就忘了他的名字,姑且就叫她豆小姐吧,她很清楚,翻出这点陈谷子烂芝麻并不能给谁带来利益,她会为了回忆而增添苦恼,甚至我的支持者会对她口诛笔伐,而一部分所谓的网络义士则会用道德的标尺来抽打我,实在是两败俱伤的事情,所以我不能理解。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需要做好善后处理,这种事情并不棘手,除了情绪上给我造成的苦恼,说到实际的解决方案,文艺圈里有许多既定的模板,我只需要按照流程来,总不会很惨,甚至就像郭主编说的,这是一个机会,新书可以搭上这个机会,说不定还能小小地火一把。
我也想过,豆小姐大约是最近生活不太如意,想要借机蹭一点流量,于是立了一个受害者的人设,否则无法解释十来年的沉默积攒到今天才吐露真相,而立人设这种低幼的手段,早就是我们玩剩下的,当初在那一届作文大赛的决赛现场,有所谓的自我表达阶段,看惯了选秀节目里比惨烈的段子,我当时就给自己贴了个农村励志青年的标签,反正乡镇是一体,小镇青年跟农村青年并无多少区别,只可惜自己父母双全且健康,要不然高低给二老安个大病,至于自己当时,只能从外界环境找补,实在是当时青春年少正值好韶光,不像个体弱多病的,便是夜里打飞机也不含糊的,我当时差一点就爆了单亲,因为担心他们去核对,没有编出来。
靠着那大赛的余荫,大学毕业我就找到了一个杂志社编辑的工作,那杂志很小众,连主编带我算上,坐落在济南七贤广场的编辑部里只有三个人,另一个的主要工作是看门和收发信件,至于主编口中提到另外几位同事,我自觉忽略,因为入职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都没见过旁人,出版的杂志叫《文艺鉴赏》,主要是给当地的企业机关单位内部送阅。杂志社的张主编年纪不小了,头顶的发量昭示了他的勤恳,他谈吐文雅,举止有度,我当时以“张老师”称呼他,除了不发工资,他实在是没什么缺点,即便这一项缺点,在他规划的未来宏伟蓝图里,与我将要得到的回报相比,也都不算什么,可惜我十足是个目光短浅的人,凡事只能看到眼前三步远。张主编阅人无数,他自是将一切看在眼里,于是在我酝酿着如何开口告辞的那段时间里,他企图用自己的方式来挽留我。
他先是带着我去了一趟南部山区,那会的南山尚未完全开发,公路南边的小山东西连绵数里,将近原生态的环境,山上的泉水汇聚下来,一条清河横陈山前,青山碧水,水中有游鱼河虾,群山间有几处民宿点缀,果园菜田星罗散布,还有散养的鸡鸭在山水间游走觅食,端的是一幅田园好风光。山上最显眼的那处民宿,据张主编所说他还是这里的老板,车子穿过一架矮桥,沿山路往上攀爬,半山腰上进一道大铁门,一条大狗吠叫了几声,然后就不再有动静,蔫蔫地趴在那里。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姓杨的中年女人,她是张主编手底下的得力女干将,不知怎么忽悠了他十几万,砸到南部山区建了这么个山庄,“这婆娘坑了老子这么多钱,却根本不办事。”张老头曾不止一次这样说道。我冷眼看着,心想文人怎么会这样子?后来想想也难怪,靠贩卖文学吃饭的人往往未必就是文人。
我们下了车,沿着两旁种满青菜的小路往上走,先是有个水泥小屋,作为厨房之用,之所以如此判断是因为当时有个大叔正在里面炒菜,东北角的菜地里还有位大婶在除草,杨干将是从南边客房里走出来的,她五短身材,貌不出众,可是脚后跟还没迈出门,声音已经远远传了过来,“主编来了”。满满的热情从四个字里透了出来,张主编也就热情地回应,“小杨啊”。这一幕叫我想到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出场,杨干将显然是有些本事的。
“哎哟,翟大画家也来了,快进来坐,进来坐。”
翟画家是跟我们一起来的,在此之前我也不认识她,上午出门前我接到张主编的电话指示,让我收拾好后火速赶往七贤广场附近的一家涮羊肉馆子,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还不到十二点,我刚坐上返回长清的公交车,于是下车往回倒。
那家涮羊肉的馆子倒也好找,广场站下了车往里走,没几步就能看见牌子,腾腾雾气直往外窜,我是不吃羊肉的,但人在屋檐下,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还是进去了。
没想到两个大文人就坐在馆子门口,进门第一张桌子就是,除了老头之外,还有一非传统美女,说实话,“美女”两个字用在她身上,我真是有点亏心,不知道过年的时候多烧两柱香能不能弥补这个过错,但我当时没有时间多想,何况这个称呼是张主编给她冠上的,再看我那肥肥滚滚珠圆玉润的张主编,哪里还有一星半点文人的模样,早就脱了上衣,光着膀子,那吃相,真叫一个虎虎生风大开大合,桌子旁一排啤酒瓶子,这位美女画家想也不是善茬。
我勉强凑到桌子边挤上去,张编辑就把眼前这位介绍给我,说这位可是有名的美女画家,前两天才举办了自己的个人画展,过段时间就要和她老公一起去美国了。
画家忙谦虚,连说不敢。
张主编抹一把嘴上的油,笑呵呵介绍起来,原来这期杂志上就有一篇文章,叫‘翟南的大山水系列’,说的正是她。
说起来这位翟南大画家也算是编辑部的人,虽然已经离开,且即将去往米国,勉强算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同仁,既然到了这地步,我不免还想认识一下其他的人,之前每次见张主编,他都会说济南大学有个研究生也是杂志社的人,这一期稿子前边大部分还是他组稿的,可是我一直没见到过这位神秘人物,当我问到杂志社还有几位同仁的时候,不光是张主编,就连大画家也是一脸诧异的样子,他们的表情让我误以为自己犯了阶级意识错误。
张主编岔开话,说待会一起去南部山区,那边有我们自己的度假山庄,部分同事都在那边,正好让我跟他们认识一下。
画家在一边附和,说自己也好些日子不见她们了,挺想念的。于是就有了杨干将出现的一幕,杨干将一看就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翟大画家也是左右逢源,客套起来不比杨干将逊色丝毫,两人合该是姐妹才对,亦或是张主编的左右护法。
晚饭就地取材,厨师给做了个油炸茴香叶,糖醋鱼,餐桌摆在一架瓜藤下面,一抹绿荫极为养眼,只是傍晚蚊虫一群群袭来,让人厌烦。起初他们还只是闲聊,后来就进入了严肃话题,我在一边听了个大概。张主编一直期望这个山庄的生意可以好转,而前期的投资已经基本耗尽,杨干将则一直等张主编再次投钱,可是张主编已经不打算自己出血了,便把这个烂摊子全权委托给了杨干将,本来前段时间有一个数十人的旅行团要来这边,差不多都谈妥了,如果接待下来的话,基本上这半年的口粮就不愁了,杨干将却将旅行团直接领到了对面的一家山庄,张主编大发雷霆,认为这是得力大将对自己的公然叛变,可惜已经于事无补。对于此事,我不知杨干将是如何解释的,然而凭着张主编还在重用她,想来她是有些手段的。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只有厨师大叔苦着张脸,说工资已经好几个月没发了,家里老婆孩子都张嘴等饭吃,张主编再不筹钱,他只能辞职到别处干了,听到牢骚话,张主编笑平了脸上的褶子,“老李啊,你该相信我,咱们这边只是一时周转不开,你的钱我是一分不会少的”。
张主编给我描绘的蓝图,叫作“以商养文”,这边做着生意,所得的收入投入到杂志上来,同时利用杂志吸引部分商业资源,毕竟所谓的南部山区度假胜地,无非是个公款吃喝的所在,或者是放松娱乐、老同志颐养天年,再或者各种旅行社团的消遣地而已。多年以后我在深圳浪荡江湖,才知道这是极高明的想法,不得不佩服张主编的前瞻性,但我当时只觉得商就是商,文就是文,怎能厮混在一起,简直是有辱斯文,心里打了低分,也就不会想它的好处,反而觉得处处都是坑。
在我决定正式辞职的前一天,也就是我从南山回到七贤广场的第二天,张主编没有问我对他那宏伟蓝图的想法,而是又带我认识了一位大牌作家,她是张主编惯常约稿的作家之一,严格说起来,她不是作家,而是退休的前省人大代表,平常喜欢舞文弄墨,文笔其实很寻常,甚至可以说有些拙劣,奈何她的身份和经历是个好招牌,这次约的稿是写她退休后的一段经历,我看了,流水账,但张主编把文章夸得天花乱坠,我也不好多说,只点头附和,这是我的本分。作家郑重给自己的文章挑了几处错误,嘱托我们一定要在排版前将文稿修改过来,主编把头点得捣蒜一样,我把头点得跟啄小米的鸡崽一样,然后第二天我就彻底跟他们拜拜了。
啰啰嗦嗦这么多,我又跑题了,然而我想表达的是,文学圈里那点子事,我已经看透了,甚至于去万众城并不重要,和谁去万众城以及去干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即将前往万众城的这点时间里,我想到了许多事情,许多繁冗杂乱且丝毫不重要的琐碎过往顺着潮湿的南风吹进我的脑袋。万众城距我的住处1.3公里,我来深圳的第一个晚上,吃辣条被竹刺卡了嗓子,半夜搜到最近的医院就在万众城,跑过来的时候才知道是个妇产科医院,且深夜里并没有急诊,只得打车去龙华医院挂急诊,大夫用镊子把竹刺取出来,看我的眼神就像大猩猩看火星人,这样的运气,总叫我觉得自己不是个凡人,也因此,我对万众城这个地方印象深刻,它本身集结了一堆装饰家具材料门店,平常看不到多少客人,我私下里想,在这地方开店的人一定都是有钱人,每次路过都看见他们在自己店里悠闲地喝茶聊天,好像一年不开业也不能影响到他们的心境。
说回到贾班长,自毕业之后,我们并没多少联系,他的邀约,明显是一时兴起,因为长久的失联,我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想必他对我亦是如此,彼此的印象还处在上学那会。我听说他在肇庆安家落户,妻子是当地人,婚后有了两个女儿,一家子过得很幸福。我不是见不得别人好的那种人,但是当面直观的对比依旧会让我觉得不舒服,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抵触。
看看时间,我换好衣服出了门,电梯里已有一人两狗,抱一只牵一只,迎面一股尿骚味,我皱了皱眉,那人往角落里缩了一下。出了电梯,眼前许多的狗,有栓绳的也有不栓的,遛狗的人有老有少,好像除了我,别人都可以生活得悠然自得,亳不焦虑。
小区的狗格外讨人嫌,我不止一次被忽然从身后窜出来的狗子吓得神经错乱,养狗的人更甚,正所谓狗之错,铲屎官之过,小区里那么多狗,没有一只像小李老师养的阿拉斯加那么可爱。
我现在朋友很少,以前虽然也少,却着实有那么几个的,李老师就是其中之一,我跟她认识得很偶然,她是我同学的堂姐,在山师教学,彼时我刚从杂志社辞了工作,意识到自己这点学历想要混江湖怕不是那么容易,于是我在山师旁边租了个住处准备考研,李老师就住我对门。那只阿拉斯加是她同事送的,进门的时候刚刚断奶,十足的小奶狗,圆滚滚胖嘟嘟,有几次李老师外出,我还代她给小狗喂食,那狗长到半人高的时候也很温顺,活泼可爱,全不似我现在每天面对的这些狗,烦起来的时候恨不能下药毒死几只。
万众城对面有一家点都德,据说是广式早茶的老品牌,咱也不懂,纯粹跟风来的,八点半开门,我们应该能赶上做第一桌客人。
一路走到万众城,我在阴凉里等了几分钟,隔着老远看见有个略熟悉的影子,我没戴眼镜,只有等他凑近了,他忽然很惊讶地喊道:“水啊,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言语恳切,亲和,但我听了并不觉得开心,他的语气和表情,跟近来视频里那些老家的亲戚丝毫不差,仿佛忘了他们当初叮嘱我多吃饭的话: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如今又来指责我的放纵,嘲笑我的体重,倒是贾班长,上学那会他就跟“苗条”二字无缘,这些年变化不大,且因为工作的缘故,又多了几分“官相”。
原本对这次见面就没多少期待,这一刻我已经萌生了转身离去的想法,还好我克制住了。
门店开在优城北区的二楼,我俩果然是头一拨进店的,靠窗选个餐位坐下,玻璃外头出现万众城的招牌。
既然是早茶,必然要有茶的,鸭屎香、铁观音、大红袍,这些都不行,要解腻,首选得是菊花茶,这一点,我跟贾班长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我第一次吃粤菜的时候,跟我们单位的领导,也是喝的菊花茶,上菜之前我一直等着服务员给我们泡茶,结果等了半天也没见人,领导说这一眼就看出来不是本地人,泡茶的事情怎么能交给别人呢?”贾班长谈起自己的经历,言语间颇多感慨,越发有领导的模样。但对于他所感慨的,我并不以为然,什么叫本地人,往上倒三辈,他是本地人,倒十辈呢,就未必谁是了,广东人这一点就比上海做得好,本地人不会歧视你,至少在看得见的表面不会,尽管他们无时无刻不想表现粤语的优越,在做事上却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
慕名而来,贾班长很兴奋,在菜单上一通指点,鲜虾红米肠,百合酱蒸凤爪,虾饺皇,荔湾艇仔粥,粉蒸排骨,瑶柱糯米鸡,香煎萝卜糕,马蹄糕,烧卖,牛肉球,湿炒牛河,白灼菜心。当这些糕点摆满桌子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些震惊的,但我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强作镇定,一脸拜服看着贾班长眉飞色舞。
吃饭,没什么可写,尤其普通人吃饭,没有豪宅盛宴的环境可以渲染,也没有流水席的琳琅盛况可以描摹,过往我所看过的文学作品里,嫌少有人描写普通人的一日三餐,因为这太普通常见了,寻常熟悉到你总是将之忽略,于是只能沉默着低头咀嚼。
贾班长可以一边吃喝一边滔滔不绝,这份本领让我羡慕不已。就像恋爱里有主动有被动,两个人聊天——除却两个话痨碰面的情形——大多数也会如此,很显然我就是被动的那一个,且有些心不在焉,平常我都是九点多起床,今天的生物钟严重超负荷运转。
“你最近写啥小说了,回头发给我看看呀,那个红玫瑰跟白玫瑰,是你写的?”
我吓得一哆嗦,赶忙正经地当面辟谣:“你记错了,那是已故著名作家的名作,跟我没关系。”
“是吗?我记差了?不能够啊。”
人的思绪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就像眼前盘子里的红米肠,被莫名的力量切成一段一段,我忽的想到,他竟然知道我在写作,我从不在朋友圈炫耀自己的文字,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还跟别人夸你来着,说你咋就对爱情看得那么透彻?大概我是喝酒之后看的。”
爱情?我都没经历过爱情,哪里看得透彻?
你赶紧找个女朋友啊,他说,谈谈情说说爱,要不然你写小说怎么吸引人,没有爱情的滋润,就写不好爱情,可没有爱情的小说还能看吗?还是给人看的吗?
他说的对呀,可是,我只想做一个世俗里的出家人,难道这点自由都不配拥有吗?
“鲁迅说过,爱情和面包都很重要,你别光顾着啃面包了。”他又说。
鲁迅说过这样的话?贾班长言之凿凿,确实说过。大先生若是活着,不知道会不会感到高兴,想到莫言那句调侃,要是我写的该有多好,我笑了笑,没有继续反驳。这个世上最不理智的行为就是呼吁别人理智,往往这样做的人最后都死得凄惨,我不愿死得凄惨,话说回来,糊里糊涂才是中国人奉为信条的处世哲学,谁不是在日复一日里蹉跎着自己的人生呢,意义从来都是别人施加的累赘,追求意义本身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过得舒坦才是要紧的事,毫无疑问,贾班长活得很舒坦,我活得很不舒坦。
“咱们班的团支书,韩大头,你记得吧,成大老板了,房地产,不过我听说前段时间出了事,他的一个工地,一死三重伤,那几个重伤的熬了十来天也都死了。”
“那倒是不幸中的万幸。”我说。
贾班长忽然盯着我看了两眼,随后大有深意地点头。
话题越来越沉重,贾班长开口的间隔越来越长,这顿饭并没有朝着他说希冀的一坐半天那个方向发展,许是我的回应过于程式化,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没有达到他的心里预期,所以很快,贾班长的谈兴就淡了下来,在我努力想办法结束这次会晤之前,他率先提出离开,说单位的人有事找他,于是我们争着去结账,自有一番情真意切的拉扯,最后决定还是AA,谁也不吃亏。
我从点都德出来,路过万众城的时候,里面的商铺都还尚未开门,路边的车与人已经熙熙攘攘,贾班长应该已经上了地铁,希望他对今天的会晤不要太过失望,当然结果如何不重要,这短暂的碰面,很快就会淹没在各自的记忆洪流里,这个世界,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但人和人也有个通病——善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