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除癖

和大发的收藏癖相反，AA患上的大概是删除癖。注意，是删除癖，不是洁癖。相反地，她的房间常常呈现一种劫后余生的惨状，就算AA在大发的劝导之下花上整整一天竭尽全力地捯饬一遍，最多也停留在“像是个能住人的地方”那种程度。大发这样的评价，已经让AA心满意足了。她通常会在这个时候甩手窝在沙发里看书或者看电影，听着厨房里传来大发叮铃桄榔做饭的声音，然后安心地，睡觉。

没错，是睡觉。因为那个时刻，是AA觉得最安心的时刻。她不用去想项目迫在眉睫的deadline，不用思考如何应对客户提出的修改意见，不用去想晚上吃什么明天吃什么要不要去看场电影或者买件新衣服。

因为只要是休息日，大发都会陪着她，帮她思考并准备好需要的一切。从三年前他们在一起开始，直到后来分开，又在一起，然后又分开，循环往复。AA觉得他们现在的相处，像所有不甘寂寞的男女一样，已然成为了各取所需的解压方式，但凡他们之间谁有了另一半，这种暧昧的关系都会默契地结束，但奇怪的是，已经这么久了，他们都无意终止“周末情人”的关系，也许就是因为懒吧，懒得去认识新的朋友，追逐新的交往对象，适应新的生活节奏。一定是的，AA想。

是么？算起来，大发真的不算是个懒人。

和AA在一起的时间里，大发每天都坚持找一个他认为AA能get笑点的段子发给她，因为他觉得AA总是不怎么爱笑，表情也不太丰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AA对此的解释是，自己已经24岁，需要在日常中进行“抗皱表情管理”，不能大笑大哭，也不能做鬼脸，否则每天都面对电脑本来就很干燥，很容易一过30脸就变成沙皮狗。AA平静地说完，大发倒是被逗笑了，之后的一个月想起AA的话，他都会笑得眼泪都喷出来。直到后来，在见证了AA遇到Yang之后，一系列的夸张的无常喜怒和放肆地哭笑买醉，大发才终于想明白，人的情绪是不可能控制和隐藏的，在你真正喜欢的人面前。也是那个时候，大发主动提出了分手，想要结束这段靠自己努力维系长达一年的恋爱关系。AA惊讶极了，你真的愿意把我推出去么？你凭什么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再发展了？大发笃定地拿起AA的手机，翻开相册给AA看，里边甚至没有一张和大发的合影。再打开微信，找到自己的名字，果然，除了当天见面前的几条对话之外，其余的全部被清空了。AA拿回手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删除癖。不是针对你的。

大发的眼睛红了起来，我倒希望你有点什么，能针对我。

理所应当和Yang在一起后，AA觉得自己运气好了很多。跳了槽，薪资翻了三倍，保养品也可以用贵妇牌了。可能是因为这样，她不再那么怕变沙皮狗了，遇到不听话或者没灵气的新员工，她也开始不顾表情地大声呵斥，跟客户提案也不再那么谨小慎微，还经常讲讲段子活跃气氛，不过自己永远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这个环节，都得益于大发曾经锲而不舍的微信。好像不止是这里，和Yang约会时，也总蹦出大发的影子，如果是大发，这会儿肯定会如何如何是AA脑子里总会弹出的句型。有一天晚上，AA陪客户喝酒喝得有点醉，她让代驾把自己送到了Yang的住处。Yang不在家。AA自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睡醒后，Yang还没有回来。她就一个人洗了个澡，回家了。

那天之后，Yang再也没见过AA。

AA倒是和大发重新恢复了联系。

接到AA的电话时，大发正坐在飞往杭州的飞机上，起飞前，他忽然想起另一个手机没有关机，刚掏出来，突然电话响了，而且是专属于AA的铃声，大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喂过之后，AA就沉默了。大发也紧张地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广播里再次传来要求乘客关闭移动设备的提醒。AA挂断了电话。大发愣神楞到一旁的同事使劲推他，让他赶紧关机，他才仿佛还魂一般坐直了身体。大发觉得，AA一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奇怪的是，从杭州回来，他们居然过了最像热恋的一周。如果不是大发好死不死地提到了Yang。

你和Yang……？在大发把AA搂在怀里准备睡觉之前，他突然问道。

那个人啊。他还有别的女人，也许不只一个。因为那天我去他家，发现他的衣柜里居然有两套女式睡衣，三套女式家居服。而且是洗过的。你觉得这种男人，我还有必要跟他保持联系么？

那也应该问清楚吧？

有好多事，Delete就行，问那么多为什么结果还不都一样。

那不好说呀，说不定会知道真相，也许你看到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大发说到这里，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AA因为喝了点酒，已经睡着了。大发摸了摸AA的头发，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不过，不管怎么样，至少，你又回来了，我的AA。大发宠溺地吻了一下AA 的额头。他拿出那个飞机上差点忘记关机而平时已经不用的手机，重温着微信里他曾经和AA的对话。

每一条，他都留着。经常翻出来看。

可能，我有收藏癖呢。大发想。

那之后的时间，大发和AA之间再无温存。

AA身陷一个极其难缠的项目中，压力极大，习惯性失眠，每天依靠酒精麻痹才能入睡。AA通过社交软件交了几个可以喝酒的邻居，都是单身的女孩子，大家只谈吃喝不问风月，也不打探彼此的底细，时间长了，倒也交了一个特别可心的酒肉朋友叫阿花。AA有阿花日日作陪，也不再回复大发的消息了，仿佛一周的蜜月根本就不存在。而大发就是这样，你去找他，他好像永远都在，你不理他，他也绝不会来打扰你。有时候AA想，也许大发再主动一点，他们还可以继续在一起呀。难道就是因为自己有删除癖么？

和阿花成为朋友后，AA又删除了一大批曾经精心编撰的朋友圈，微博，手机里的照片，微信QQ聊天记录，扔掉了很多不穿的衣服，鞋子，卖掉了家里不看的书。AA觉得做完这些，浑身轻松极了，仿佛变成了一个不背负任何往事的人，一切都可以从零开始。

不过她很清楚，总有那么一些东西，删除了，却无法抹去。就像大发的电话号码，她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逃出了Yang的住处，站在车辆疾驰的路边，脑子里是怎么毫无征兆地清晰浮现出了一个早已删除的号码。才让大发在飞机起飞前接到了那个久违的电话。

也许这就是删除癖的好处，总能让你发现有什么是对自己来说特别重要，而被潜意识记下来的。

AA和大发就这样分分合合地经历了AA和J的相恋，AA和Leo的相恋以及AA被阿花的单恋。如果阿花不是一个女孩，AA大概也会和她在一起吧。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和AA生命的交集总是那么短暂，甚至来不及删除就已经销声匿迹。最终留在AA身边的，依然是段子都讲不好的大发。AA也依然不会被轻易逗笑。但是AA觉得，自己在一次次失败的恋爱中，起码总结出来，不管她和谁在一起，都是离不开大发的。你别笑，这对AA来说，真的很有建设性。因为她下定决心写了一张纸条。虽然只有寥寥数字，但她今天一定要给大发看。

开饭啦开饭啦。

AA正做着美梦呢，被大发叫醒了。也许不是被大发，而是被他做的麻辣小龙虾，红烧猪蹄，玉米牛肉汤叫醒的。大发总是很清楚AA的口味。AA是个十足的肉食动物，不过怎么吃都不会发胖。而大发对于饮食没有太多要求，但却是个优秀的厨子。一个吃不胖的美食家和一个优质的厨师，他们天生就应该在一起！

如果，这只是一个故事的话。

AA喝了一口汤，眉心和鼻尖还有因为熟睡而泛起的一层薄薄油光，在大发看来都很可爱，所以他接下来开口说的话，就显得很艰难。

真好喝啊，大发我离了你可怎么活！

AA边说边用另一只手掏出口袋里的纸条。

那个。有件事情，我觉得呢，我想了很久，这件事情，我应该告诉你。

印象中，在AA面前，大发好像总是有点口吃的样子。就像AA在发短信给历任男友的时候，都是写了删，删了再写。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我，其实有女朋友了。我是说，快要有了。有个女孩儿……

AA的汤匙差点掉在碗里，不过她的手还是接住了，然后抬起头，目光游离地看着大发，噢，好啊！恭喜啦！那是不是以后，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周末就别过来了，还是陪女朋友吧。

AA差点也口吃了。左手把兜里的纸条攥成了纸屑。

AA，你知道我妈妈身体不好，我这两年再不考虑结婚，可能……

哎呀。你别说了，这些事情你不用跟我解释。婚礼也千万别告诉我啊，你知道我很穷的，没钱给你包红包。

AA啃了一口猪蹄，佯装豁达地说。

对不起啊，AA，我本来以为……

AA打断说，哎呀，这下好啦，我终于觉得不再亏欠你啦！

大发沉默地低着头，扒了两口米饭。

AA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她再次跳槽的上司，公司副总裁乔。因为删除了大发的微信，AA有时候看到特别好玩儿的段子就会用短信发给大发。从来没有收到回复。AA想，他们一定是缘分彻底耗尽了，所以她会把那些发出去的信息以及由此产生的情绪而编辑的微博朋友圈全部删除，她想，自己记性那么差，又患有删除症，总有一天会把这些通通忘记。包括那张写着“大发我准备为你培养收藏癖”的纸条。

而在大发的朋友圈，出现了自己婚礼的照片和一众同事的点赞，唯独没有AA的。他从不主动给AA发消息，所以甚至不知道AA删除了自己的微信好友。

直到大发和妻子搬家的时候，妻子收拾出来一个小盒子，里边有各种几年前的购物小票，银行账单，double的电影票、门票票根甚至医院的病例簿，以及一个已经停产的手机。大发眼睛猛地一热，强颜欢笑着对妻子说。

以前啊，我有收藏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