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味记——襄阳
襄阳,这两个字。对于从小看武侠小说的人儿来说,承载了太多的意义。这里,郭靖、黄蓉驻守此城,抵御外敌的军事重镇。虽然只是虚构的古城烟云,但古城、英雄、美人这些未达而先有的名片是世人对襄阳的所有的幻想印象。
其实即使《射雕》、《神雕》里大侠豪守襄阳城的江湖气仅为一纸空谈,但并不妨碍襄阳有着更深更正的时代传说、风流人物。那泣玉献壁的卞和、赛过潘安的宋玉,开国东汉的刘秀、得一可安天下的庞统、留恋山水的孟浩然云云众生,数不尽的文人侠士,安稳的给襄阳抚正了人杰地灵的帽子。那曾简接影响三国结局的樊城之战,和决定宋元更替的襄阳之战,苍凉的歌谣褪去了燹火烈烈,昔日激昂斗志的拼杀声凝结为了古城高墙的灵魂。
脑海里的襄阳城该是极度的肃穆,重兵扼守的禁地。可惜在错误的时间去了一个正确的地方,虎虎生威、金戈铁甲的壮士早已被岁月风化,迎接我的仅有拖着大包小包,蜂拥的人群。车站上面的襄阳二字,暗红无比,从某种程度上暗示了这座城市的寿命。夏日灼灼,配合着不知哪里迎起的江风,那味是极其的清新,克制不住的多嗅几口。
踏上前往江边的公交,车上的人很多,却安静的出奇,没有挤闹与吵杂。为了礼让一个座位,姑娘与公公客气了半天,操着一口纯正的襄樊话,没有异乡人难懂的陌生与困扰,反而略感一抹亲切。这个城市背后的温暖就夹杂着一平一仄之间。没有京腔的字正腔圆,也不比关东腔的干脆利落。可我就是独爱上了这一份腔韵,淳朴清悦。
历史与腔音终究是看不见触不到的存在,要了解襄阳倒不如干一碗牛肉面来的直接。
襄阳与兰州在饮食史上有出奇的相似点,都被一碗牛肉面独占了鳌头,让其他的食物黯然失色。襄阳牛肉面的历史相比于襄阳城的历史不过沧海一粟,可它却用短短百载的时光让整座古城为之倾倒。
在饮食快餐化、交融化的今天,襄阳恪守了它的古板,除了土生土长的牛肉面馆,差不多很难找出其他的面馆。以至于深于城中,鼻孔时刻都遭受着牛油的喷香诱惑,实在无法错过这种满街飘香的盛景,不来一碗是对不起自己的胃的。
襄阳的面馆看起来略显臃肿,比其他面馆大上好几分,一个四四方方的堂子,挤满了吃面的人,更有甚者找不到位置,端着滴油的铁碗,丝毫不顾及头上的烈阳,任由汗一滴滴的淌下,狼狈不堪却一副满足的样子。
煮面与吃面的地方被完全隔开,从外面领几枚铁牌。煮面的师傅会麻利的的从竹篮抓起一把放入竹条编制的长笊篱里,在滚烫的水里抖一抖,咣当的抓起一个铁碗一股脑的倒进去。从面前的几个大缸,拉出一道红色的弧线,浇以牛肉底料与牛油原汤与面齐平,整个流程不超过十秒,对于食色不可耐的凡人来说,算的上是一种解脱。
往往像牛肉面这样的大众食品,一点点小小的变动,滋味与质感便能差之千里。在长江流域,很难在牛肉面里看见片状的牛肉。特别是那牛肉的厚薄与碱水面保持出奇的一致。而且一片片做臊子牛肉刚好盖住溢出的面头,多一点不多,少一点不少。设身处地的思索一下,打破固有的模式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毕竟传统的牛肉面牛肉的烹调方法,大小,厚薄,每一毫、每一寸都是千百年来无数先人成功的经验结晶。牛肉,不仅仅是应该充当臊子配角的存在,为面条的质感口味献身出力。这儿的牛肉担负着更多的责任,从人们不可细纠的细节里,高度与面保持相同点上的节奏,让肉和面都成了不可分割的存在。
这一点改变,使牛肉面对于味蕾的满足,变为对味蕾的冲击。那大碗口里的红汤从碗壁到圆心的所有地带,向内顶置那卤香的牛肉。用筷子一夹,一吸,太过粗俗急躁,未在空气中冷制几下便放入口中,只能不停的用嘴巴吞吐着热气。让面条在舌尖停滞一会,咬上一口,有细细的汁水从面里四溅在口腔。牛油裹着肉汁完全充塞占据了味觉的每一个角落,看起来一片红红火火,但吃起来辣不刺口,很饱满的匀在嘴里,辣的直抽气,唇颊间滞留着特有的牛油和香料味,吃完一口已是身心舒畅,把面捞个干净,再喝几口牛油汤,口腔里还留了几分余地,肚子里却早已圆满。每一个人下定决心坐在面馆里的人,便会任由那牛肉面驱使,汗液不再属于自己,空调都制止不了下垂的颓势,来回手扇风搭配吃面的手法,也倒是有几分烟火味。
在襄阳吃牛肉面,若是没了一碗黄酒,便少了几分劲头。冰镇的黄酒和滚烫的牛肉面构成冰火之歌。虽说是酒,却几乎感受不到酒精的滋味,微微的涩口,暗藏一丝微甜,瞬间可以引爆味觉里的错味因子,那冰凉的寒悸恰好能压制住几分热辣躁动的心。吃一口面,再喝一口黄酒,慢慢的品抿,早起的困乏或是工作之后的疲倦被一滴滴酒珠渗透进骨子里,把蓄藏于体内的不顺全部融化,人也变得舒坦自在了几分。
汉江将襄城与樊城一分为二,隔着汉江依稀能看见对岸的轮廓。江上的货船发出嘟嘟的汽笛声,欲与江涛声一较高下。走不了几步,便能看见一个码头,没有坐马观花的视觉疲惫,形色各异的建筑风格,让人能够完美区分开来。
在汉江边遇上了一对白发夫妇,公公大概是眼睛看不见了,带着一个墨镜,一路借着婆婆的肩头,蹒跚的前行着。婆婆软糯的襄樊腔里暗藏着柔情,说着江之广,天之阔,昏黄的双眼里却像是有一道光柔柔的望着。公公也不说话,就痴痴地笑着。江边的风很大,公公头上的沿帽也被顺势吹歪,笑骂一声借着公公主动弯下的身子,那双手为他扶正。心中有根弦仿佛被触动。我们都是浮生里的一朵茑萝花,一生忙碌找一个能相互依附的互补的花儿。生命,咋看那么长,多者横跨两个世纪,长到你感觉遥不可及,一辈子,说过就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今生一下子就望到了头。可五十年足以人儿从黑发到白发,能像这公公和婆婆一样遇见互相依附的人,何其幸运。虽然外人永远不可知道其中他们也曾经历过的厌倦、猜疑、误解,可从那举手间点滴的柔情,蕴藏着永不分离的暗语。就像汉江般长久不息。
襄阳的古城墙没有西安的高大绵长,但迎面而来的亘古醇朴的气息是不输于其他古城的。行走在古城的大街小巷,轻踏着脚步沿着岁月的痕迹,丈量在长满青苔的方砖之上。举目望去,城垣与堞垛被耀阳勾勒的棱角分明,流光溢彩。而一座座古色古香的鼓楼高阁,即是一幕幕实体的书页。抚手摸过一块块凹凸不平的砖瓦,所有的历史就如同逝水从指尖流过,那种久远的错落感一下子就在眼目中活灵起来。
夜幕是渐渐的深眠,汉江静水深流,从夫人城的身边,由西向东,奔向望不了的天尽头。江面上,船儿在浩瀚的江面神驰,那船火儿将江影铭刻的更深了几许。随着上苍在暮色中彻底泼墨,两岸无数的灯火,霎时全部绽放,夜空如昼。让你错生出一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神识,滋生出无限感慨。原来,襄城夜色与江水交织,是这般旖旎迷人。
临走了,一个少年靠在汉江边大唱梦一场,唱的很嘶很低,不知情的人纷纷被吸引。我猜他希望听他歌的人肯定没有出现,不然这歌谣怎会起了一遍又一遍。
没一会儿,他的眼睛里,忽然看得见那一条江水来。那一道横江的大桥,也映到他的眼睛里。桥上行色匆匆的人儿,也映到他的眼睛里。人群里夹杂着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泛黄的秀发让雪白的脸色更显白嫩,一双灵动的双眼,小小嘴唇勾起的曲线,全都映到他的眼睛里。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声音变得哽咽了许多,也许一切就像他唱的那般,都是梦一场。
大概也只有汉江这样的大江大河才能造就君住长江头般的痴情子。
“待到江水西流,再爱也不回头。”那个少年最后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