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嘉鱼
钱烝然从电脑包里取出笔记本,发现隔壁靠窗工位上的电脑屏幕泛着荧光。他四处张望,组长老薛冲他挥手打招呼。
“还适应吗?”老薛样子和蔼,日渐稀少的头发更是让他平添几分和气。
“还行。”钱烝然笑了笑,暗暗纠结今早洗漱完毕后掉落在盥洗台上的十数根头发,然后想象着若干年后成为中年大叔的自己,光溜溜的头顶承载的满是沧桑与风霜。
这是钱烝然入职的第三天,他今年六月份刚大学毕业,现在在杭州一家游戏公司上班,做的是产品维护优化这一块。
“那就好。对了……”老薛突然想起什么,“你邻位同事休完假今天回来上班了。”
钱烝然看了眼那台运行着的电脑,电脑墙纸是黑色背景之中有个卡通女娃娃伸手想摘取夜幕上的唯一一颗明星,她很吃力地踮起脚尖,又是不顾一切的样子。
钱烝然点点头,算是告诉老薛他知道了。这时身后一阵轻风绕过,薄荷香味就撞在了钱烝然的鼻尖。
张嘉鱼坐下,仰起头懒懒地说:“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若要形容张嘉鱼的话,大概“冷艳”这个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当然她也会笑,笑得很敷衍,笑不进别人心坎的那一种笑。她也会接受别人主动给予的帮助,答谢时同样敷衍,因为关于“他人的帮助”她只是出于礼貌而没有选择回绝。她一个人敲着键盘做事,一个人望向窗外发呆,一个人点外卖吃速食,一个人上班下班……她总是选择自己一个人。正因如此,相处大半个月的钱烝然与张嘉鱼二人并没有变得多少熟络,甚至钱烝然一度怀疑有那么一次对话他唐突了张嘉鱼,尽管他不清楚冒失在哪。
“你叫钱烝然?你老爸一定是个财迷。”
“北方佳人南有嘉鱼,你爸爸一定很喜欢你吧。”
张嘉鱼倏地沉下来脸来,她目光凛冽,空调冷气吹得钱烝然直哆嗦。
事后钱烝然向老薛请教缘由,老薛说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会有那么几片逆鳞,以后小心点别触及就是了。钱烝然隐约懂得什么,老薛又说张嘉鱼是个强势又敏感的姑娘,希望钱烝然能够多担待一些。话说着他给钱烝然递了根烟,钱烝然连忙摆手示意自己不会。
无论怎样,你看着一个人总是踽踽独行的,也就不忍心多加苛责什么。
话说回来老薛和张嘉鱼的关系倒是十分融洽,有时候他们闲谈,很偶然的,钱烝然看到过张嘉鱼脸上露出的由衷笑容。就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撞见了正往袜子里塞礼物的圣诞老人,幸福感溢出眼眶。
同事小徐说,老薛曾于张嘉鱼所在的大学任教,张嘉鱼是他的学生,后来又因为老薛引荐张嘉鱼才进的公司。钱烝然点点头,师徒关系,自然不是普通同事关系可以比拟的。
张嘉鱼会抽烟,习惯抽那种味道很淡的女士薄荷烟。
钱烝然是在一个巧合下得知这一事情,那次他对着电脑无聊发呆被前台姐姐逮到干苦力——去货梯口清点送来的月饼盒数顺便帮忙搬进办公室。当时张嘉鱼恰好在那,连同老薛和小徐。七层西楼道口烟雾缭绕,而张嘉鱼对着楼道窗口远远站立,手指夹了半根燃着的香烟。
她回过头,看着钱烝然看着她。
“会介意吗?烟味。”张嘉鱼敲键盘的手指停住没动。
“不会。”钱烝然龇起牙笑了笑,“其实我只有闻到薄荷的味道。”
“是薄荷糖。”张嘉鱼把一绿色塑料纸包装的小方块放到钱烝然左手边。
“怪不得……”钱烝然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都不知道你会抽烟。”
“那你现在知道了?”
“嗯。”
“那就好,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又表示不介意,那就好。”张嘉鱼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钱烝然再次求助于老薛,老薛叼着烟,淡蓝色烟雾弥漫在他眯眯眼前,沧桑味十足。良久后他开口说:“那就好,既然你承认你喜欢我,又不肯公开我们两人的关系,那就好。”
钱烝然眨眨眼,把手里剩下的半截冰棍朝老薛脸上招呼。
“浪费。”老薛夺过冰棍,“说正事说正事……”
张嘉鱼喜欢过一个比她大20岁的中年男子,那一年她19岁,男人39岁。“喜欢”究竟是一种多么离奇古怪的玩意,不过是寻常的一天,在寻常的某个购物中心,寻常的一上一下两段自动扶梯,两人却从对望到了回望。
他们在一起了,开始像情侣一样牵手拥抱、吃饭看电影,睡觉之前发短信互道晚安,为谁先乖乖闭上眼睛休息的问题无奈而甜蜜……可为什么要用到“像”呢?
有次男人一工作伙伴偶遇他们,那人用暧昧不清的口吻说莫非万年单身汉终于找着了人生归宿。男人不自在地笑了笑,说是表姐的女儿。
呐,真是蹩脚得让人无地自容啊。
张嘉鱼以为喜欢是可以不顾年龄不顾面子从而奋不顾身,她做人就是这般纯粹,好比是黑暗中扑向焰火的飞蛾,不需要保留丝毫退路计较自我毁灭。于是她向男人提出了分手,尽管男人再三坦白自己真的爱她。
“说到底她只是厌恶那些自欺欺人的蠢蛋而已。”老薛咬断满是涎水的木棍说,“如果你这一辈子都能准确无误地奉行某一条人生准则,那么你必定有过一段难忘的、不好的经历。”
十多年前那个被唤作是“爸爸”的男人丢下了张嘉鱼,借口去给自己宝贝女儿买棒棒糖,再见面却隔了一纪岁月。病床旁张嘉鱼云淡风轻地看着行将就木的男人,男人忏悔,说自己一直惦记着张嘉鱼。张嘉鱼冷笑几声,看了看男人现任妻子,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丝丝报复的快感。
“‘听见没,他说他一直在记挂我,而且我始终认为如果不是因为你那个有钱的老爸,你们根本就走不到一块’。当时我想这么嘲讽那个老女人来着。”猝不及防的,张嘉鱼的声音回响在了七层西楼道口。她吐出一口青烟,蛮不在乎的模样。
像是赎罪,作为多嘴八卦他人的补偿,钱烝然格三岔五地请张嘉鱼吃饭喝东西,然无一例外被张嘉鱼统统回绝。痛定思痛,他买了一包张嘉鱼抽惯了的薄荷香烟,手忙脚乱地撕开包装后抽出一根递给张嘉鱼,努力模仿着大人们老成的交际。张嘉鱼眉锋一挑,冷下眼神回到办公室。
钱烝然明白自己又做错事了,无视老薛心疼到狰狞的面庞把一整盒香烟捏团扔进垃圾桶中。他灰溜溜地走回办公室,发现张嘉鱼正吃着他办公桌上的袋装薯片。
“我还是比较喜欢意大利红烩口味的。”破天荒的,张嘉鱼冲钱烝然笑着说话。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从你身旁经过的那一刹,连空气都是带着甜味……不对,是薄荷清香。
元旦三天张嘉鱼留守公司值班。
从某种意义上讲张嘉鱼是个古道热肠的姑娘,只要你说帮我替个班呗,她就会答应下来。
元旦当日钱烝然也来到了公司,拎着一屉小笼包和两个瘦肉烧饼和一杯黑芝麻糊跟一盒酸奶。他坐下,把早餐摊在他与张嘉鱼二人工位中间。
“一起吃?”钱烝然故作轻松。他在赌,张嘉鱼常去的那家早餐铺今天关门休息,而张嘉鱼又是一个容易对自己得过且过的性格,少吃一餐也无关紧要。
“嗯。”所幸钱烝然还是赌对了。
钱烝然说自己也是过来值班的,却把手机接上充电器后趴在桌子上玩游戏看视频。不过有好几次他骨碌碌地转动眼珠,偷偷摸摸地看向张嘉鱼又欲言又止。
“有事?”张嘉鱼嚼着薄荷糖。
她已经很少抽烟了,不为什么,记不起来有这档事而已,忙着工作,忙着应付隔壁大男孩几次三番的言不由中。
“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买。”钱烝然嗫嚅会嘴唇说道。
临近下班那会工作群炸开了锅,客服反馈有大量玩家遇到了游戏bug。老总艾特所有相关技术人员,可留在公司值班的不过寥寥几个,这还包括来公司行“不轨”意图的钱烝然……不管怎样,钱烝然还是打开了老薛的电脑登入系统。
是一场持久战,修复完bug后已是夜晚十点多,他们要接着等待后续问题的反馈。
这时张嘉鱼拉了拉钱烝然的外套示意出去待会,暖气吹得她有些犯困。
他们并肩坐在楼梯,正对着楼道窗口。外边是群青色的夜幕,上边挂了零散几颗星辰,而月亮缓缓西移。
张嘉鱼闭上眼睛蜷缩起身子,她有些乏了,裹紧大衣,把头枕在钱烝然的肩膀,不一会就哝哝哝地发出含混絮语。
钱烝然心里一动,转过头看着那张素白姣好的面庞,月光下它静谧且闲适。
原来这么酷酷的一个人也会说着可爱的梦话。
“小鱼儿。”钱烝然说。
“嗯?”张嘉鱼低低梦呓。
“我喜欢你。”
“嗯。”张嘉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