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天已经暗下来了,淡淡的月影挂在小叶榄仁舒展的枝梢上---这是一种南国里长相极美的树,体态轻盈,斑驳翠绿,虽然白日里阳光下的绰约已经不见。琴叶珊瑚隐在树荫里,花枝挺拔袅袅婷婷,花心紫黄相间;鹅掌藤的叶子团簇着,在深秋里还不惊不扰得兀自深绿。忽然花香浓淡相宜地飘来,美莱嗅了嗅鼻子,原来是桂花---最不起眼的那种,花儿就跟枣花一般大小,像女孩子缀着的细细的耳钉。
美莱最喜欢桂花的香。大学里每每上课走过学院门口,一股袅袅的香就跟烟一样,浮着衣裙飘过。学院的外墙边长着几株不起眼的四季桂----就像刚来这座城市的美莱一样。瘦高瘦高的,叶子蜡黄粗糙,谁曾想这香味就是打这小苗来的呀。美莱大学毕业留在了这座城市。
可今天,她顾不得闻这花的味道,她的胸口压着件事已经让她喘不过气来。美莱用手撩了下额前的碎发,叹了口气,匆匆朝出租房走着。往日,每天下班她会顺路到附近的菜市场逛一下,买些鲜鱼,或者时令的水果蔬菜自己煲汤做饭---这些天,正是冬枣和蜜橙最甜的时候了。现在,她什么都顾不得。只想回自己的那间小屋。
和别人合租的公寓,自己睡最小的那间,虽然如此,美莱还是把她的卧房装点得温馨舒适。在这里住两年,刚搬来时,她买了特别好看的淡绿色的绒绒地毯,给破旧的床头柜蒙上碎花的小桌布。她觉得这里总算是自己的家,只要这间小屋在,她都不会觉得自己是异乡人。
她取钥匙开门,幸好没人,她咬了一下嘴唇。脱掉一天负累的高跟鞋,强忍着情绪,走进自己房间才关上门,她一下跌坐地毯上,泪水涟涟。
她,怀孕了。男朋友一个月前无征兆地离开了她。
她那种混不吝的性格,倒也无所谓。来来去去几个人,她早厌倦了。可现在,她怀孕了。她的心里一阵心酸。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孩子要这样不被期待地降临。
她要在这座城市扎根,榕树一般,将自己的每一条枝每一条须都深深地嵌进这片土地。她要过精彩到极致的生活,那种绚丽的生活。。。这种梦仿佛一朵艳丽的花朵,在她的心头热辣辣乱哄哄地张开着。
美莱咬了一下嘴唇,微微欠起身,从床头抽了一张纸巾,默默无声地擦干了眼泪。她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的天,星星已经亮起来了。
第二天她没有上班。
黄昏的时候看到她站在阳台上,披着件小绒毯,脸色苍白。
这件事就像没发生一样。她还是原来的那个美莱,打扮美美的,帮室友煲汤收拾屋子,勤勤恳恳工作,嘻嘻哈哈玩乐。
可有些事情不一样了。她总是会做这样的梦。
一个小女孩站在雾里,美莱看不清她的脸,却看她忽闪忽闪地眨着一双和她一样的眼睛,喊她妈妈。美莱张着嘴想叫她的名字,却只能微张嘴提着一口气伸着手臂,看小女孩消失在雾里。每每都哭醒。
过了半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踏上了回乡的火车。
要颠簸整整一个晚上才能到家。自从毕业,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去了。夜路漫漫,她睡不着,卧铺车厢已是鼾声四起。她坐在过道的凳子上,面前摆了一盒葡萄干,以往对于这种甜腻的食物她都无法控制住自己。她从小嗜甜,自己却从来没有发觉。就像她做事过于用力,过于执著,她也从来不这样觉得。或许在爱情里总是让自己陷进泥潭,也要归结于此吧。
车灯已经熄掉了,火车就要这样一夜行驶下去。美莱扭头望向窗外,铁轨节节倒退,火车在荒郊野外,远处稀拉的灯,昏黄不定。一排排高大的龙柏树,影影绰绰,伴着火车轰鸣声,仿佛迎面扑来。突然她吓了一跳,内心充满了恐慌:这列火车要带她驶向她一直要逃离的地方。
她打小明白,自己只是父母手里攥着的一根线。小时候父母吵架,她冷眼相看。她内敛沉默,对父母老师言听计从,在长辈面前总是一副恭敬有礼的样子。十八岁后,她离了家,撒欢似的胡闹,疯玩。发誓再也不回那个破落的家。
她妈妈二十一岁生下了她,那个时候妈妈很美也还是个小孩。妈妈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一份真正的工作,养尊处优的她,习惯了小姐样的生活。家里嫌弃她是女孩。而父母亲在她的整个青春期里都在无休止的争吵。用美莱的话说,她是自己把自己养大的。在她眼里,她爸妈从来没有成熟过。
她终于离开了家。二十四小时都是自己的。不用看哪个人的脸色。
结果,还是回来了。望着母亲的眼睛,她觉得什么东西仿佛就那样无声化掉了。那个梦也再没回来。
母亲一头波浪卷的头发,光滑柔亮。小的时候,她最渴望有一头母亲那样的自来卷。将头埋在那香香软软的头发里,是她童年少有的温暖。现在,只要望着她,就够了。
父母张罗着要给她相亲。她面对那些人都快要笑僵了---还是十八岁前恭敬有礼的样子,虽然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小地方,二十五岁还不结婚,是要当老姑娘了。
也许骨子里她真的是温顺的,她受够爱情的戏码了,抱着“处理掉自己”的念头,竟然也要和一男的订婚了。老实巴交一男的,勤勤恳恳,家里人喜欢。她仿佛麻木掉了,对这些事都淡淡的。
有天,她坐在桌旁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妈妈终于肯给家里人做饭了:切的细细的黄瓜丝,肉炒芹菜,粉蒸肉,还有她最爱的清蒸鱼。她捧着饭碗,吃得很开心。突然她爸冷不丁地感叹一句:订了婚以后你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这句话一下子将她抛到了荒野。仿佛有张网要令她窒息,她丢下碗筷,呆呆地瞅着父亲。
她知道父亲不是有意的,但她着实吓着了。她不爱这个男人,她甚至不了解他。也许美莱是够糊涂的,有些事情过分执着,有些却置之度外。
她彻底清醒。
来到另一个城市。那里有满城的桂树,每到十月份,整座城都飘着如烟的花香。站在这座落着细雨的红桥上,看着绕城而过的河水,远处山黛,朦胧处见青翠。她微微颔首,深深吸了口气,整个胸腔即刻被清新的空气充满。她笑了,弯弯的眼睛很亮,接着她撑伞走过了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