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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尼娜

2022-02-06  本文已影响0人  十三楼月

1

“妈妈,我饿……”

凌晨五点天还是暗的,只有天边闪出一小片橙黄色和蓝紫色混合的云朵,正如还未彻底苏醒的你还在母亲的怀抱里合着眼,又因彻底的饥饿不时嗫喏着嘴向母亲呢喃。

可你的母亲此刻却没有心情去关心你的饥饿,她捂住你的嘴巴,以免你那轻微的声响被外面所察觉。她又不时的,微微抬起头上的草盖,去观望四周的动静。

马车还在行进,逐渐颠簸的道路告知你们已经远离了那个城市来到偏远的小道上,可你的母亲仍是拘谨的,你可以感觉到,她怀抱你的身体有一些僵硬,除了她急促的鼻息,慌乱如野马狂奔的心跳声,和与你接触的皮肤还有些温度外,你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一具尸体。

你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恐慌,还是因为饥饿,或者是因为慌张出门时穿的衣服太过单薄。你的母亲察觉到了你的不适,她用胳膊拢了拢你,将你瘦小的身体用一件随身带的衣服盖住,又将你的脑袋塞向她的胸口。这让你能更加清晰地听到她的心跳声,那是关于逃脱的慌张,和对逃脱将要成功产生的喜悦感混杂的声音。

我想那天晚上的情景你一辈子都不会忘掉,你们的出行正源于昨日的黑夜,你母亲捂着你的嘴巴,在黑夜里将你从窄小的木床上抱起,她光着脚,以免轻微的声响会惊醒正在酣睡的丈夫,她战战兢兢地踱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拉开紧锁的木门,许久你们才终于逃了出来,你的母亲轻微抽泣,眼泪吧嗒吧嗒坠入黑夜,身体在不停地发抖,她仍旧光着脚,沙砾的刺痛感被无视,抱着你在冬日的夜里狂奔。

风,有些刺骨,你将自己贴在母亲身上,感受她胸腹的温暖,微微抬着大大的眼睛越过你母亲的肩膀看到了黑夜的家,正离你们越来越远。

你们在一个巷角看到一个装满干草的马车时才停下,马车主人裹了件蓝色的破棉袄,将你们安置在草堆之中。他来自你母亲的故乡,在你母亲的祈求下,才决定带着你们开始这连夜的逃亡。

车子又走到了黑夜,才终于停下了,马车的主人掀开草盖,露出了疲乏的微笑。看到车主人的笑容,你母亲的身体才终于松懈下来,流出眼泪,她怀抱着你,拖着瘫软饥饿的身体爬出去,向车主人道谢后,回到了一个房子——她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家里。

我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这个消息的,毕竟我家离外祖母家也有一定距离,母亲带着我,抱着幼小的弟弟卢恩开了家里的小车来看你们,母亲告诉我,你的母亲是她的妹妹,按照年龄算,你也应是我的妹妹。

你在角落里,穿着一件不大得体的褐色裤子,上身裹着外祖母的一件深蓝色的披肩,坐在一个比你还要高出很多的木椅子上,双腿自在地摆动,像一只自在划水的鱼。看到我时,嘴角咧开,笑着眯起眼睛,完全看不出昨天刚刚经历过惊心动魄的逃亡。而从侧房里传出一阵你母亲的哭喊声,她在不停地诉说和你从前遭受的种种痛楚。

“他就是个疯子!”你的母亲怒吼着,声音穿透在我们每个人的耳朵里,“你们可不知道,他偷偷参加了邪恶的教派,他们的神是恶魔的化身,要献祭动物的皮肉,他还让我们给神献血,要让我们成为奴隶!好心的邻居奶奶偷偷告诉我,就在今天中午,他正要把我们烧死在家里去给他的神作奴仆!真的,那个疯子要杀了我们,我亲眼看到他已经准备好了汽油和火石……”

就算隔着墙壁我也能想到,你的母亲滔滔不绝地控诉,快要喘不过气,她边说边呜咽。

“我叫吉莎,是你的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尝试与你搭话,试图让你不再回忆那些过去,可你好像并不在意,仍旧笑着用稚嫩的声音回答我:“我叫尼娜。”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你与众人的不同,那时只觉得你年龄还小,不大懂得对待悲剧的方式。

在此后连续的两个月内,你的母亲不停地在诉说她的痛苦,你父亲的卑劣。又因害怕他找上门来,每天只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你有时会站在那个门前,拼命地哭喊着要找她,可她很少开门。

她疯了,仿佛自然而然的,被自己的痛苦和恐惧给逼疯了,你那可怜的母亲,常常神志不太清晰,也不能再照顾你,外祖母只能将你委托给我的母亲照顾,当然这也是你故事的开始。

2

我的母亲在附近的面包店工作,父亲在小镇最南边的铁匠铺工作,所以时常照顾你和弟弟卢恩的工作就落在了大你3岁的我的头上。

我在小镇的学校读书,有时会将你们两个带过去,你常常用小木棍在地上带着卢恩乱画,画一些我根本看不懂的东西。

“尼娜,你画的是什么。”

“是一条蛇,和一只兔子。”你惊喜地对我说。

“可我只看到了一团乱糟糟的线。”

“是蛇!”身旁卢恩笑嘻嘻地用稚嫩的口气维护你,身上头上都是泥土。

因怕被母亲责备你们身上总是脏兮兮的,我开始教给你们在土地上写一些字,而卢恩因为年纪太小,耐性不够就放弃了,仍旧在地上画一些你教给他的,我看不懂的东西。而你认真地在地上写字,写你的名字,你母亲的名字,卢恩的名字,我的名字,我父母的名字,外祖母的名字,和你父亲的名字……

兴许是你可怜母亲的故事传遍了整个小镇,可怜而认真的你,被赋予优待,校长给你免费入学的资格,你也开始接受初等教育。

我们会在双休日驱车去外祖母家,有时我会带着你们去恶魔之山前面的草地,或者集市上闲逛。

恶魔之山在我们小镇的西北方向,那是一座极高极长的,甚至能够将我们与山那边彻底分离的一座山。它是一个屏障,且无法翻越的屏障,因为爬上那座山的人,没有再回来过,所以小镇上的人们将那座山称之为恶魔之山,相信山上一定有恶魔之神的存在。

我们时常在它附近的草地玩耍,你有时会看着恶魔之山发呆。它高耸的山尖像是刺破天空的匕首,陡峭的山体宣告着自己不可攀登的威严,连绵不断的山脊掩藏着我们的世界,同样也掩藏了它的另一面,你常常猜想恶魔之山另一面会是什么样的世界,而我猜那个世界一定和我们旁边的几个小镇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闲暇时我们也时常到市场上去,常常会看到从政务厅出来穿着军装的士兵在告示栏上张贴什么新的法令。

镇长时常会颁布一些奇怪的法令,比如制定严苛的交易税,如为了夜的安宁,八点钟前人们必须回到自己家中;允许把穷人作为商品进行交易,盗窃或任何违反规定的行为会被立即判处死刑……人们怨声载道,却对亳不合理的法令遵循。

我们看到围观的人群愤恨的交换眼神后转身离去,你问我:“为什么人们不满意却不说话?”

“因为他们有军队和法庭,对于不遵循的人会施以惩戒。”我小声地说。

“可是,有时候我们不必进入监狱也不敢说话。”

侍卫官竖起眉毛严肃地看着我们,吓得我立即把你拉走。

市场上常常会有各地的商人聚集,食品器物应有尽有,我们常常在那闲逛,并且从不会担心卢恩会吵闹要什么东西,因为他从来都听你的话。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商人,他戴着一顶深色圆帽,脸上戴着一个灰色的面罩,身穿长袍和皮靴。他爱笑,却只能露出两只四周纹路纵横的有些混浊的眼睛。

他售卖的东西很杂,有织造品,食物,还有一些画,都陈列在他那辆挂着铃铛的马车上。奇怪的东西和人我们是见过很多的,所以从来不用奇怪这个词来形容他们,而这个商人的奇怪之处在于他的来历——他来自恶魔之山的另一面,对就是那个无法翻越的山的另一面。那足以让我们以十足的好奇心听他讲话。商人告诉我们,有一条很隐秘的山谷,正好可以通过那座山,他正是从那里而来。

或许是这个商人的奇怪来历,我们对他的货物也十分好奇,我用身上的钱买了些椰枣,分给你们吃,而你看到了他车上的一幅画,呆愣愣地不肯走开。你用你可怜的双眼抬头看我,瘦小的手指摩挲我的指尖,微微鼓起的粉红色嘴唇像是一刺便会碎裂的美丽花骨朵,我只能用身上所有的钱又从家里取来一些钱给你买了那幅画,那包含了我们两天的饭费和我积攒的所有零花钱。

我不觉得那幅画有什么特别之处,且无丝毫美感,画中的世界是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世界,那是一个四周充满玫瑰色沙砾的地方,中间有一大片长着绿草的土地,绿草上又开出一小片血红色的花,花地旁边,长着一些矮小的灌木,最中间,直立一棵高大树木,灰褐色的树干上没有任何枝叶,更没有花朵果实,仅仅是一些冷冽的枝干,横伸向上,像插进天空的尖刺,而天空也因之而有些扭曲,像是因为刺痛感而狰狞的面目。

画面是不协调的,在我看来,那个灰褐色的树不应该出现在那里,而它死亡般赤裸的枝条像是在证明与那个世界的不同,某种排异感令我讨厌这副画,而你却视如珍宝。

母亲责怪我乱买东西而导致我们至晚都饥肠辘辘,卢恩饿得哇哇大哭,她责令我们将画退回去,可你抱着那幅画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她气得无可奈何,手中拿着扫把却不敢打我们,因为镇长新加了一条法令——打孩子,也会被判处死刑。

3

惨白的天里几缕暗云搅动不停,阴冷的风像是从北极偷渡来的不速之客,它绕过穿着黑色服装的人群,冲向人群的尽头去——那是一个高台,高台前挂着几束白幡,白幡跟风嬉笑戏耍起来,完全忘了身后那一个木制架子上他们该尊敬的尸身。

镇长死了,在某个热烈的黄昏里他肥胖的身体呕出一口鲜血,然后猝然离世。

肃穆的人群脸上都凝固着痛苦的神色,而在他们的心里,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快乐。在这个看起来和谐有序地小镇上,实则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恐惧和憎恶,他们可能会因镇长某个突发奇想的法令而命丧黄泉,或者突然哪一天要为某个亲人整理一个坟墓。

“跪!”一个身材粗壮的古铜色皮肤的黑衣年轻男人举着火杖走上高台,对着下面密密麻麻的黑衣人喝了一声,底下人群纷纷跪在黄褐色的土地上,头压得极低。

只有你抬着头向台上看,我连忙惊慌地将你拉倒在地,还好因你的瘦小没被四周的守卫注意到,半趴半跪地靠在我弯曲的胳膊上侧着脑袋看着台子上的那个男人。

“班德鲁镇长,带领我们创造了这个美好家园,是我们的领袖,将是我们永远的信奉,他的功绩将会像钻石一样永久,像太阳的光辉一样光明灿烂……”

男人一段激烈又冗长的辞藻之后,底下人群传开一阵佯装的抽泣和啼哭声,台上古铜色皮肤的男人也难掩悲伤地拭了拭泪,高喊一声:“行礼!”然后将手中的火杖高举,挪移着如钢筋般禁锢的步子走上木架子前,底下人群抬起头来,手臂高举,双掌向后。

台上男人将火杖扔向面前的尸体,“呼”的一声,火苗骤然变作一团大火腾空而起,燃在男人的眼睛里,男人脸上没有丝毫惧色,深鞠一躬便下了台,“从今天起,我将传承镇长的意志,带大家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

底下人群伏拜三次而起,人群望着火光,低垂着眉目。他们都知道,这个男人,正是老镇长的儿子,并以优异的品格闻名于外,可正因他是老镇长的儿子,必定会像他父亲一样延续严苛的法令。所有人的心里都是无措的,那将会是恐惧和悲伤的延续……

你撒开我的手拉着卢恩挤到前面,抬头望天,几只黑色的鸟儿在上空盘旋又飞走,高台上的火光中散出一大股黑烟,化成巨大的黑鸟随风而去,剩在地上的,只留焦黑的灰烬。你指着黑烟对卢恩解释:“看,他化成黑鸟飞走了!”

不安的人群经过同意后很快散去,你勾着我的胳膊看了好久。“那个该死的班德鲁,没人会真心为他流泪,他是个自私又恐怖的人!”我小声咒骂几句。

“他是可恶的人,但他的尸体是干净的。”你看着我说。我懒得听你的疯话,撒开你的手拉着卢恩走远了。

人群散尽的时候你带着一株黄花,放到了高台上,对着天空做了简单的礼拜,附近的守卫只当你是虔诚并煞有介事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尼娜爸爸告诉尼娜,每个人身上都有污秽,如果他死后能得到一株善意的黄花,那他就能够洗涤灵魂去往天堂。”

守卫一听愤怒起来,对于他们来说,用’污秽’这个词来形容老镇长简直是最大的侮辱,守卫将花扔到你的身上,并以侮辱镇长的名义要将你斩首。

那个古铜色皮肤的年轻男人正在祭拜,听到吵闹声才走了过来,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他看你正挤着小脸落泪,“你好小姑娘,我叫巴郎,你的黄花,可以送给我吗?”

“善意的黄花,只能送给死去的人!”你扬着头严肃地说。

“我帮你转送给尊敬的老镇长。”

你犹豫了一下,将黄花小心地放到了巴郎张开的手上,“那就麻烦你了。”

巴郎小心地抱着手中的黄花,好像一件易碎的瓷器,他喜欢这种美好,因为他认为,一切人类,都不可能干干净净,有了一种选择,必然会承担相应的过错。这是必然,所以他可以承认他的父亲做错了什么,却仍然可以被原谅。

而那个黑裙子的女孩,像只灵动的雀鸟,得到他的许可后在他眼里蹦蹦跳跳地跑远了,是的,从那一刻,他就永远记住了你。

十四岁的你很快恋爱了,与大自己十几岁的这个男人,你们常常刻意避开人群,会牵手,拥抱,亲吻,做普通情侣会做的事,甚至那一次,我看到你们赤身裸体地搂在一起……

这个消息是隐藏的,很少有人知道,而且他很快离开了小镇,因他想博得更高的爵位,而非像父亲一样一辈子都呆在这个小镇上。所以你们的故事,随着他的离开和他给你的虚无缥缈的承诺,被赋予了更隐秘的封印。

小镇很快换上了新的镇长,严苛的法令得以放宽,新镇长建设了一个很大的监狱,死刑犯变成了监狱的奴隶。

4

随着成长,你被赋予的优待并没有结束,因你娇小美丽的面容,因你那令人楚楚可怜的双眼,世人都认为你同你那可怜的母亲是一样的。所以从一开始,你永远会比我的待遇优越,而逐渐长大的卢恩,也会时常将你奉为真理,以至于我会不自觉地滋生一些嫉妒感,甚至有时,那嫉妒感会控制我的情绪。

这是一个本该生满鲜艳彩虹的天,却因突然到来的暗云压的一片漆黑,而我们正好在野地玩耍,我拉着卢恩跑,你在后面跟着,我们跑得很快,并且熟练地越过一条新挖的沟渠,天很暗,风将沙尘搅乱在空气中,很难分清视线。我没有回头提醒你,只故意往前疯跑,我似乎听到了你跌到沟渠的撞击声,似乎还有几声呼救被没有方向的风带来几丝,可我没有回头,卢恩哭着喊你,我只拉着他疯跑,想远离关于你的一切。在我看来,表面纯洁可欺的你,实则如沟渠的脏水一般污秽。

当我喘息地回到家,发现你不在身后,假装惊讶以免被担心的母亲疑虑,偷偷窃喜,而最深的心底里,似乎还藏有一丝羞愧。

母亲托人去喊父亲,两人又冒着风去找,明明只可能会掉在沟渠,却发现哪里也找不到了。

一连几天,没有再找到你,我也曾去沟渠看,那里似乎有你坠落过的痕迹,但水不算深,你甚至可以靠自己爬上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消失。我开始有些自责,心中的羞愧越来越明晰,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我只想惩罚你的疯狂,而并非要害你消失。

周末没有去外祖母家,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父亲母亲板着脸,有对你的担忧,怕外祖母的责骂,或者是对你那可怜母亲的愧疚之感,没有人敢提出这件事。

至于你所经历的事,是你再回来时告诉我的。

你果真的掉进了沟渠,而且满身污垢,你尝试爬上去,却失败了。你呼喊,没有人回应,直到从路旁出现一阵慌张的行车声,叮叮当当的声音,正是那个卖货的老人。

他把你救了上来,听闻他正要去山的那边,你就祈求着跟他走了。我想没有哪一个正常的人会作这样的选择。

狂风中走过这个狭窄的山谷是危险的,可是也同样因此,老人会害怕山体塌陷,自己再也回不去。所以你还是跟着他穿过了那个山,你非常期待,那个画的作者是怎样的,那个画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那种好奇心已经完全淹没了你对危险的恐惧,你正像是因好奇而坠陷深渊的猫,而与之不同的是,你没有死。

所幸,你们还是平安穿过。沿着崎岖的山路一直往上,最终到达了山另一面。

那里是贫瘠的,甚至刚进去的时候,你会怀疑,那里其实只是一个荒无人迹的沙滩,而至于那幅画的故事,或许仅仅是作者构想出来的故事。

可你没有丝毫的害怕,你相信那画里的世界真实存在的,所以你认定,它一定会存在。

很快,昏黄的沙地上出现一些人,出现一些帐子,他们裹着头巾,穿着宽大的袍子,面上罩着黑色的纱,好奇地向着这边的声响探过头来。

他们指着你说话,你听不懂,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老人下车帮忙介绍,这里是阿雷塞人的世界,他们仅是一个很小的族群,无意来到这里,建立了城市。你对人群微笑,人群对你笑,笑容好像是你唯一看得懂的语言。

你的可怜模样在这里仍然生效,这里的人热情的招待你,尽管你不能为他们带去任何好处。在你看来,这里的生活方式与我们是不同的,但生存方式基本一致。他们给你喝清新的薄荷茶,带你去附近的绿洲,很可惜,你没有见到画中的场景,那些血红色的花朵和戳破天空的枝干并没有出现在那里。

可你仍旧爱上了那个地方,他们没有阶级的分化,只有每个平等的个体;他们爱笑,却不会让人联想到可怜;他们不会去做任何罪恶的事,却不是因为严苛的法令;他们虔诚信奉风神和自由……

对于你来说,那里或许是你向往的天堂,老人跟你讲他第一次从山谷穿行而来就决定在此定居的故事,他们同样热情的期待你留下,但是你决心还是要回来,因为在恶魔之山的这一边,有着许多你牵绊的人。

所以你还是跟着老人的马车回来了,不久后就下了一场好大的雨,山体有些塌陷,掩盖了一些山路,这边没人去修缮那段本就不去走的隐秘道路,那端也没人再过来,那个卖货的老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或许,对于他来说,自从那次狂风之后,他开始觉得,冒着风险穿过峡谷,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因为对于他可能从此以后都要离开家,可能要离开阿雷塞人全部的族人而换取利润来说,这样的风险交易并不值得。

好像从你再回来以后,你就变了一个人,你不再是那个安静爱笑的少女,而常常偷偷溜走,去城镇新建的教堂,去祭拜那个被众人厌弃,而被你父亲尊敬的神。

从你进入那个教堂开始,人群对你的优待终于消失了,大家会远离你,议论你,连同我的父亲母亲,都有些讨厌你。在人们眼中,你不再是你那可怜的母亲,而成了你疯狂的父亲。

又过了两年,我结婚了,嫁给了父亲铁匠铺朋友的儿子,他也是个工匠,跟父亲一样勤劳憨厚。母亲很满意,又决定给你找一门亲事,可以你的名声,没人愿意娶你,只有不远一家有个憨傻儿子愿意,对于一个有着憨傻母亲和疯子父亲的你来说,他们觉得你和他极为般配。

你自然拒绝,不仅因你不喜欢他,还因为你在等你曾经的情郎。我无意中透露出你们曾经的“丑事”,母亲大怒,将你锁在家里,又让我搬过来一直看着你,直到你出嫁为止。

深沉的夜里,我靠在木椅子上,将钥匙藏在里衣的口袋里,而你躺在床上,双手双脚被麻绳捆住,身体安静得像是一粒久置的尘埃,眼睛呆滞地注视着窗外毫无星点的暗色。

“吉莎…”你用轻盈地略带嘶哑的声音喊我,像是一只即将死去的雀鸟。

“母亲说我们不能说话。”我严厉地制止你。

“阿雷塞人不会强制儿女与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结合,因为那像是我们为了让家里的狗延续后代,而强制将借来的狗与之交配。”

“尼娜,你简直是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我极小声的辱骂,怕你这些疯狂的话被母亲听到。

“吉莎,我们都是自由的不是吗?”

“不,没有人会是你这个样子,你这样偏激会被所有人认定为疯子!”

“吉莎,我想你是了解我的,我不会嫁给那个人,永远不会。”苍凉而又坚定的语气从你口中冲出,我开始害怕你会疯狂地做出一些不可饶恕的事,我同样害怕你会出事,你是一个不被禁锢的人,所以只能假装睡着让你逃了出去。你一定会逃出去的,因为卢恩一定会来救你,他撬开窗户上的铁钉,翻身进屋,割断你手脚的麻绳,将你送出了屋门。

你逃亡的声音是很大的,小心又纷杂的脚步声,木窗扭动的声音……在那样安静的夜里,任何轻微的声响,都像是被放大了百倍,没有熟睡的人必定会被惊醒,我开始回想起你母亲的逃亡,如果当时你的父亲并未熟睡,是否也纵容了你母亲的逃亡?因为他识得外祖母的家,却从来没来找过你的母亲,不,这种想法是荒诞的,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放纵妻子和孩子的离开。

你终于开始了属于你的逃亡,只是你的逃亡比你的母亲要近的多,终点就在外祖母家里,你抱着你那可怜的母亲,你痴傻的母亲也抱着你。没有人会去责怪你那可怜的母亲,所以最终你也被所有人原谅,我的母亲终于放弃了将你强制嫁给傻子的想法,任你等待自己的情郎。

这件事情之后,母亲并没有责怪我,而终于认清了卢恩对你,就像是对邪教般发了疯地忠诚,她怕你将卢恩带坏,你的恶劣思想会影响到卢恩,就将他送去了很远的地方去学习更高等的教育。卢恩走之前分别和我们拥抱,他已经长得很高了,甚至超过了你我,拥抱瘦小的你时倒像是在拥抱自己的女儿,拥抱我时,刻意在我耳边嘱咐我要照顾你,我想我还是有负所托。

5

卢恩走了一年后,那个人回来了,当你听到这个消息时,还在进行着教堂的誊写工作,你的手抽搐了一下,惊诧地看着我,在得到我的再次确认后,随即放下手中的活计,疯跑出去看他,他就在他父亲的墓地前,垂着头,嘴巴里鼓鼓囊囊的念叨着什么。

“巴郎!”

听到你喊他,他转过头来,你扬起在嘴角的笑容有些垂败,眉头微微皱起。

此时的它已与曾经不同,他穿着得体的军装,包裹着健硕有力的身材,古铜色的脸有些发灰,胡茬有些凌乱,显出几分成熟和苍老。脸颊还留着几条像是毛毛虫一样的疤痕,眼睛常常低垂下来思索着什么,看到你的时候嘴角咧开一抹愉快又克制的笑意。

“是你吗?尼娜…”他试探地问,因年岁逐渐成熟和美艳的你已与曾经不同。

听到他喊你的名字,你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期待与愉悦变成了变成了怜惜与怨恨,雾湿的蓝色眼睛像是落雨的汪洋。

他走过来抱住你,有力的臂膀将你的头扶在他的胸口,仅仅是一个拥抱,他的心跳声拥满你的耳朵,你就开始相信一切都没有变,尽管时光飞逝,但你和他,什么都没有变。

常年的征战已使他健壮的身体伤痕累累,他的右腿因受伤而无法用力不再能够抱起你,你却仍旧欣喜。

他是成功的军士,在他的带领下,多个外邦臣服,他拥有了上将的军衔。他决定娶你,那也是你们的约定。

很快,你们在教堂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你终于冲破世俗的教条,如愿嫁给了你的情郎。我开始艳羡你,那么弱小的你,成了反叛我的世界的存在,我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卢恩对你信念的执着,你是可怜的人,疯狂的人,也同样是一个勇敢的人,一个自在的人,一个与我们都不相同的人。如果说你其实来自于另一个我们不知的世界,我也会相信。

你们开始粘腻在一起,像是初恋时的模样,你勾着他的胳膊,他握着你的手,你们在街头亲吻,你们在了无人迹的空谷里做爱……你们互相依恋无话不谈,直到你提到了你的出行,在那个大山的后面,藏着另一个独特的民族,那是你的天堂,而对于他来说,那仅是一个,从未被征服过的民族。

他瞒着你向上面报备,并很快就调来了一些兵士,打开了遮挡山谷道路的碎石,沿着你所描述的道路进入了那片沙漠。

没几天,更多的兵士占满了街道,他们小心翼翼地顺着峡谷穿过恶魔之山,所到之处,都是为了征服。

我们似乎听到了从山那边传来的呼救和尖叫,对,我们都听到了,你所描述的天堂,正被你的爱人所屠戮。阿雷塞人是不屈的,是自由的,他们绝对不接受被征服,和任何形式的主宰。

这是你知道的。

我来找你,你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深蓝色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个无际的黑洞,你的嘴唇干的掉皮,仍旧一开一合的说着什么。我心里惊恐,你的样子,像极了你疯傻的母亲。

“尼娜…”我握着你的手,尝试唤醒你。

“吉莎,是我给阿雷塞人带去的灾难。”你很小声地说。

“不是你的错,尼娜……”

“巴郎跟我说,他征服过很多民族,如果拒绝被主宰,他们会将不屈的人活埋…我昨天晚上好像听到了用铁锹挖动沙土的声音,好多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人在挖动沙土,他们将要把全部的阿雷塞人埋进沙土,不!”你大喊起来,“这是罪孽!真主会降下厄运,恶魔之神将会埋葬他们!”

你说完疯跑出去,我追出去好远,却怎么也追不上,肚子传来一阵痛感,此时肚子的怀着第二个孩子的我,已经无法起身。我开始憎恶自己,眼睛雾满了绝望,模糊中我似乎看到一个身影向你追去,是啊,如果卢恩在的话,他一定会追上你,可是,当满眼的雾云落下之后,旷野比任何时候都要空,他没有回来……

玫瑰色或靛蓝色的云彩被挤成一条细细的线,落在天边一角,橙红色的夕阳拼命抬着头给世界最后一抹光亮。

而你,跑到山的尽头,比夕阳更快消失在我的眼里。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你爬上了恶魔之山,是的,没有人能够活着离开那个地方。

川流不息的兵士正在行进,他们正小心翼翼地穿行于山谷之间。当夕阳落到尽头,天彻底暗了,我只能对着恶魔之山哭喊你的名字。

夜更深的时候,安静的小镇听到了一声巨响,我在窗口依稀看到山上的巨石滚落而下,天地都在震颤,丈夫大喊着地震,半拖半抱着我僵硬的身体逃出了屋子,那个画面在我面前更加清晰,我看到山体随着坠落的石块在晃动,像是恶魔之神彻底的愤怒,无数石块砸向峡谷,峡谷之间惊嚎一片……

除了那座山之外,我们的小镇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只是从此以后山那边的世界,与我们再无关联。阿雷塞人消失了,走过去的兵士消失了,巴郎消失了,你也消失了……

我们再也没了你的消息,当你的母亲在某个清晨垂下一滴泪,我们就开始确信你不再有任何活着的可能。

尼娜,当你的尸体深埋荒地,路过的人们该怎么评价你呢?你是你可怜的母亲,又是你疯狂的父亲,但又好像和他们无关,因为更多时候,你成了独一无二的自己。

我们为你做了一个坟墓,埋葬了你的衣物和那幅画。灰银色的天,褐蓝色的云朵,他们像是为所有死去的人低垂的眼眸。

我们为你手持黄花,因它是你的信念,你坚信正确的,无意带来灾难的。我会送你这株黄花,为你的自由和热忱祭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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