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丛林野兽

亨利·詹姆斯:《丛林猛兽》[6]

2014-08-18  本文已影响627人  巴奴日

The Beast In the Jungle

翻译|赵萝蕤      改动|巴奴日

此后他在外一年。他访问了亚洲的腹地,在富于浪漫色彩的去处和崇高肃穆的圣地消耗着他的精力;可是他不能忘怀的是,对他这样一个已经知道了他所知道的东西的人来说,无论到什么地方,世界总是庸俗而虚空的。在其中生活了多年的那种思想境界在他面前发出亮光,在反照时使一切绚丽多姿而显出几分精雅;和这种光亮比较起来,东方的霞彩显得刺目、轻薄而纤细。可怕的事实是,于此同时,他也失去了自己某种独特的风格;观察事物时他自己变得很平庸,那么他看到的一切也不可能不是平庸的。他自己此时也只是它们中间的一个——他在尘土里,没有任何借口说自己有什么不同;他站在神庙和皇陵前面时,有多少个钟点,他的灵魂因联想到当前崇高的一切而转向伦敦近郊一块几乎不大可能辨认的石板。

随着时间和距离的变化,这块石板,对他说来,已日益成为他过去光荣的唯一证人。只剩下它作为他的证据和骄傲,在他想到它时,法老们过去的光荣犹如粪土一样。毫不奇怪他归来的次日就回到了它身旁。这一次和那一次一样,他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那里去,但是感到很有信心,无疑是好几个月已经过去的结果。他欲罢不能地深入生活到这种感情的变化中去,并在周游世界时也可说已从圆周的边缘游历到了他沙漠的中心。他已习惯了他的安全感,也不得不接受自己末日的到来;他多少带点渲染地自比于他记忆中见过的瘦小老人,他们虽然看似孱弱而干瘦,却瞎说都曾决斗过二十次或被十位公主宠爱过。他们确曾使别人又敬又爱,而他却只能自己怜爱自己;这也恰恰是为什么他急于赶回来,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自己面前重新领会这种感受。这使他加快了脚步,使他不再耽误时间。如果说他来得很快,那是因为他和他现在唯一珍惜的自己的那一部分离别得太久了。

因此说他到达目的地时有某种兴奋的情绪,而且蛮有把握地站在那里,这话不假。坟墓里的那个人知道他那不寻常的经验,因此很奇怪,对他说来,这地方已经不复是漠然毫无表情的了。迎接他的是温暖——而不是以前的嘲笑;对他说来,那里的气氛是有意识的欢迎,就是在离别之后、在属于我们而和我们有密切关系的事物中所固有的那种东西,而且事物本身也承认这种关系。那一块地,那刻着字的碑,那有人照看的花草都使他感觉是属于他的,使他在彼时彼刻深感自己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地主那样在察看自己的那份产业。已经发生了的——是的,已经都发生过了。他这次回来时没带着那无益的问题,即他过去时常为之发愁的「什么,是什么?」。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枯竭。但是他再也不会让自己离开这块地方了;他每个月都要回来,因为即使没有别的收获,他至少可以在这里抬起头来。因此它极古怪地成了他的一种积极有益的出路;他实现了他这种按时回来的想法,并使它成为他最牢固的一个生活习惯。

最后的结果是,够奇怪,在他那现在已简化了的世界里,这座死亡的花园给他提供了几方尺土地,让他还能够借以为生。这就像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承认自己,甚至连自己都不承认自己,却在这里成了至高无上的一切;而且如果没有成群的证人,或者除约翰·马丘以外别无任何证人的话,那就凭实际记录享受权利,实际记录是翻开着的一页纸,可供他浏览。那翻开着的一页纸就是他朋友的坟墓,过去的事实都在上面,他生活的真谛在上面,那里也是他可以藏身的隐秘地带。他不时这样做,结果是他似乎又漫游到了过去的岁月里,他的手挽住了一个同伴的臂膀,而那个同伴,说来也惊人,乃是那另一个、一个更加年轻的自己;更加惊人的是,他们一起漫游,围绕着一个在场的第三者——她并不游逛,而是静止的,入定的。她的眼睛随着他的运动而动,永不休止地跟随着他;她就座的地点是他决定方向的起点。简言之,他就是这样安下心来生活着——只是倚靠他一度曾经生活过这一意识而维持着生活,他不但倚靠它,把它当作支柱,也把它当作自我认识的根据。

就这样,多少个月以来他都觉得满足,于是一年过去了;也许还可以持续下去,但是却遇到了一件事,表面看来似无足轻重,却从另一个方向深深触动了他,远胜他在埃及或印度得到的印象。这是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正像他后来感受到的,只是一根头发丝那样细微的动作,虽然他后来认为,如果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启发,他也会换个方式达到同一目的。我是说他后来还是活下来相信了这一点,虽然我也一样可以明确指出,他活着并没有能做出更多的事情。不管怎么样,我们承认他最后还是受到了这种认识的教益;不管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自己迟早会有这样的觉悟。秋季的某一天发生了一件事,点燃了他过去的痛苦所铺设下的一连串思想。有了他面前的这点光明,他甚至认识到他的疼痛到直最近还是抑制着的。痛处像是奇怪地受到了麻醉,但仍在悸动,被触到时就汩汩流血。

——最后这一触是同他一样的一张普通人的脸:某天一个灰色的下午,墓道边的树叶正茂密时,这张脸在墓园里对马丘的脸望着,表情像刀刃一样锋利。他的感觉是那样深入肺腑,致使马丘因这种不断的劈刺而有些退缩。这个如此沉默地打击他的人是他在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前就注意到的——他全神贯注于不远的一座坟墓上,这显然是一座新坟,因此来访者的情绪很可能像坟墓一样是光秃秃的。仅仅这一事实就不应对他多加注意,虽然在那里站着的时候,他一直模糊地意识到他的这个邻居:这人看来是个中年人,在服孝中,他弯着的背脊在林立的碑石和墓地水松当中时隐时现。马丘所认为的那种和墓园接触时他自己也可以得到复苏的理论,将受到一次很难理解、但却是合乎情理的挫折。

——这秋季里的一天对他说来是最近从未有过的那样使人心酸,他以从未有过的沉重心情将身子倚靠在铭刻着梅·巴特兰名字的低矮的石桌上。他倚在那里无力动弹,好像他身上的活力,某种已经得到保证的安宁,又突然无可挽回地粉碎了。此时如果能够遂他心愿的话,那就是直直地躺卧在这块愿意接纳他的石板上,把它当作一个恩准他最后安眠的地方。在这广阔的世界上他现在又能为了什么而维持自己的清醒呢?他带着这个问题凝视着前方;也就在这个时候,因为墓园里的一条小径就在他身旁经过,所以他一眼瞥见了那个人那张脸上的令人惊愕的表情。

那一座坟前的男人已经退走,其实马丘自己如果有力气动弹的话此时也该回去了。这个男人正沿着小径向着一扇大门走去。这样,他就离得更近,而且他的步子是缓慢的——他脸上带着饥渴的表情,步子也显得更加缓慢——因此两个男子在那一瞬间直接照了面。马丘马上感觉到他是个忍受着深切痛苦的人——这一感觉是如此尖锐,使画面里的其他东西全不存在了,——他的衣着,他的年龄,他可能具有的性格和阶级,什么都不存在了,只余下他表现在外面的、那带着深切创伤的五官。他表现了这种感情——这是要害;在他过路时,他还受着某种情不自禁的冲动,可能是表示对别人的同情,也许更可能是对另一个人的悲痛提出了疑问。他也许已经看到了我们的朋友,也许在一个小时前他就已经注意到了在那场景中那个人的平静,那个人的情感表达是如此匮乏,因此可能使他感到了一种明显的不协调。

无论如何,马丘首先感到的是他眼前那个感情受到重创的人物也意识到———氛围受到了亵渎;其次,他一方面自己省悟,惊愕,震动,但在他走过后望着那个人的背影时,又觉得那人深可羡慕。他遇到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虽然他也曾把这个形容词用在别的事上——它发生在他茫然凝视之后,是一种印象的后果。那陌生人走过去了,但是他那触目惊心的悲痛情绪继续存在,使我们的朋友带着怜悯的心情感到惊奇:它表现的究竟是什么冤屈、什么创伤、什么医治不好的伤痛?这个男子曾经享有过什么,竞使他虽然还活着却在为它的消逝而流血?

有样什么东西——想到这里他十分伤痛——是他,约翰·马丘,所没有的;证据恰好是约翰·马丘自己枯干的结局。他从来没有为热情所触动过,热情的含义正好就在这里:他活了下来,牢骚,憔悴,但是他的深切创伤在哪里?我们说的极不寻常的事就是突然出现的这个问题所造成的结果。他亲眼看到的、用通红的火焰写出的字母告诉:他完完全全、极其愚蠢地错过了某样东西。这被错过的东西燃起了一场大火,在一种震颤内心的极度痛苦中它们显现着自身。他只看见了他生活的外部,却从未识透它的内部,即:一个被爱着的女人是如何为人所悼念着的。他此刻的认识十分强烈,这就是那个陌生人的脸的含义,它仍在他面前闪耀,像个冒烟的火把。这样的认识没有借助经验的翅膀飞到他跟前;它只是像机遇那样不敬、像偶然事件那样无礼地从他身旁擦过,推挤了他,扰乱了他。

但是光明终于开始,火光直上天顶,不久他站在那里凝望着的是他的生活的带着颤音的真空。他凝望,他痛苦地吸着气;他在沮丧中转过身去,在转动时,他面前看到的是比过去刻划得更深的他的故事中翻开着的一页。石板上的名字猛烈地袭击着他,正像那个邻人走过时那样;它正在对他说,他错过了的是她。这就是那可怕的思想,他全部过去的答案,此时他已看得清清楚楚,这使他浑身像他身子下面的石板一样冰凉。一切东西都汇聚一处了,提供情况,作出解释,进行说服;使他最诧异的是,他怎享么会迷恋于这样的盲视中。他注定遭遇的命运已被他彻底遭遇到了——他已经喝得杯底朝天,饱尝辛酸;他是他时代的代言人,对这个男人来说,这世上什么都未曾发生过。这就是那罕见的奇遇——这就是他遭遇到的灾难。

就像我们说的,他认识到了,恐怖使他脸色青白,一切的一切都一再说明了问题。她看到了,但是他却没有,因此她这时候还在把事情的真相完全揭开。这是鲜明而又荒诞的真理;在他等待着的这段时间里等待本身就是他命中注定。这一点和他一同守候的同伴已经在某个时刻认识到了,她曾经给他提供机会以便挫败他的厄运。但是人的厄运从来都是挫败不了的,那天她告诉他他自己的厄运已经到来时,她看见他只是痴呆地望着她给他指出的那条生路。

那条生路应该是给她以爱情;这样,这样他才有生机。她曾经生活——谁现在能够说她是怀着多大的热情?——因为她曾经为了爱他本人而热爱着他;而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啊,这不是明摆在他面前的事吗!],起作用的只是自己冰冷的自我中心,只想到如何利用她。

他想起了她说的话,记忆的链条越拉越长。猛兽确实曾经埋伏着,而且时候到了猛兽已经跳出;它是在寒冷四月的某天黄昏跳出的,那时她苍白,患着病,消瘦,但是非常美丽;可能她那时还可以恢复健康,她离开座位站在他面前,让他用自己的想象猜出真相。他没有猜到它已经跳出来;她绝望地离开他时它已经跳了出来,而那个印记在他离开她时也已经落在应落的地方。他已经证实了他恐惧的由来,也遭到了他的最终命运;他已经失败,分毫不差地遭到了一切应有的失败;在他回忆起她曾经祈祷不要让他知道时,一声呻吟升到他唇边。这种觉醒过来的恐怖——这,就是那个真理,这真理在他的呼吸里,而在他眼睛里,似乎泪已成冰。依然还是通过眼泪他才能设法把真理固定下来,占有下去;他把它留在眼睛前以便感受其中的痛苦。至少这一点,虽然已经迟了,而且带有苦味,却有点生活的味道。但是那苦涩突然使他恶心,在恐怖中,在他的残酷形象中,他似乎真地看到了:他原来被派定的是什么,已完成了的又是什么。他看到了他生活中的丛林,看到了埋伏一旁的猛兽;然后在他观望时看到猛兽随着空气的颤动站起身来,巨大而可怕,准备一跃把他吞没。他的眼睛发黑——猛兽已离他很近;为了躲避它,在幻觉的支配下他本能地转过身去,脸朝着石板,扑倒在坟墓上。

■全文完■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