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个人
【原创作品,谢绝抄袭】

怀念一个人
曲赣江
1
鲁迅先生在著名的《导师》一文里说,知识分子自命导师,那是自欺欺人,他提醒年轻人不要上当;又说,我并非将知识分子“一切抹杀;和他们随便谈谈,是可以的。”因而可以看出他从未把自己看成是“导师”。
鲁迅经常把自己的工作,比做成“农夫耕田,泥匠打墙”,这正是鲁迅精神本性上的平民性。在今天浮躁、浮华、空谈的时代,或许正需要鲁迅这样的文化“苦工”。
在某种意义上,朱国风老师有着同样的淡然。
2
朱国风老师若在,如今是耄耋之龄了,可是老师已走了二十一周年。每年教师节,读别人写老师的文字,我不写。我把老师放在心里,一点一滴的理解、欣赏。老师从不以长者而居,只说是忘年交,这让一颗曾经少年的心,在阳光雨露下肆意疯长。
我的床头至今挂着一幅鲁迅先生在病床前伏案的画像。一张普通的中国人面容,黄中透白,有着病态的倦容,唯有短寸的头发精神抖擞的直竖着,向病魔宣战!这也是朱国风老师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老师的面貌、气度,及抽烟的姿态,与鲁迅先生有着诸多无意中的神似。
当我结束一段季风一样的漂泊,再次回到老师的家时,师母平静地说:你朱老师走了。走了?去哪儿了?我有点发愣,老师出远门时总会给我寄封信,告知若我近期返乡,他可能不在。只是这一问,师母哽咽起来,泪水漱漱地止不住。去那了。师母推开卧室,指着一侧墙壁,老师的像被黑纱簇拥着……
你朱老师说,小曲总要结婚的,这喜酒是喝不成了,提前备着,来时交给你。师母将一整套全新的床单被罩枕套郑重地递到我手中,却没有一纸半言的字迹。我明白,最后的癌痛,已经让老师无力提笔诀别……
我不知道怎么走出门的,心如高山雪崩般地痛,走着走着,终于伫立在路边,嚎啕大哭。
老师,当我离开您的时候,好像哈密瓜断了瓜秧……哈密瓜断了瓜秧依然香甜,可我再难见您亲切的身影、可亲的脸庞……
3
你说说这本书内容有什么特别之处?朱老师右手食指与中指居间处,夹了一支燃着的烟卷,灰白的烟灰间忽明忽暗,并未掉落,而是轻轻指向矮几上的《血色黄昏》(老鬼著)。
说不清,和我读过的所有知青文学不同,有着强烈地压抑和吼声,挣扎、痛苦,有着血淋淋的感受。老师夹烟的手往充作烟灰缸的酒盒里抖动了一下,烟灰在静寥的瞬间,似乎伴着轻微的声响落下。北大荒的真实。老师沉吟良久,递过一支烟。会吗?来一支。会。我接过烟,和老师很快为烟雾呑没。也是从那一天起,每逢我去,老师总是在校园小卖部买两包烟,硬壳龙泉烟(又名大龙泉)。那时学生们抽阿诗玛。
朱老师是从清华附中下放北大荒的,在唯成分论的岁月,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后来,我才了解,当年下放北大荒的知青,回城在安徽的极少,在小城的更是寥寥无几,期间老师经历了什么无从得知。
没有苦难的描述,老师缓缓地说,我静静地听。一个初习文字的青年,聆听经常在国家级期刊上发表作品的老师诉说。倾听老师说北大荒的往事,北大荒知青报道组的年轻人如何学习如何写稿如何劳动,偶尔能听到耳熟能详的人物,姜昆和他的爱人。不闻颓废,满满地进取与激情。这让我惊讶,重新认识了知青这个群体。
这时,很难想象朱老师是业精于勤的电工学老师。随着时间推移,更难想象老师自己组装电器,收音机等等,而老师唯一的儿子则一台台拆解的七零八落,一个组装一个拆解,一个不生气一个拆的开心……
4
九十年代初,我的散文诗习作在中国青年报获奖后,第一时间向朱老师报告。老师给我回了一封信,语重心长,一首颜真卿的《劝学诗》至今记忆犹新:“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我懂了,至今无论写或不写,无论痛苦或欢乐,读书是不敢丝毫懈怠之事。
老师不似如今诸多写家,做些加工润色之举,这本是写作者加强自身基本修养的必备。书信往复终究不如今日微信,手指轻点,四方求教。更不会罗列一堆书籍,让我去阅读消化。如果爱好者不能屏心阅读,还枉论什么写作?阅读应该是自觉、独立思考的。
然而朱老师是热烈的、真诚的、不遗余力地帮助着我,影响着。每每回小城憇息,老师总是早早约好,骑自行车带我去访名家、求意见,让我触摸大家们的文学情怀。这使我知道了自己的不足和努力的方向,在写了几年后,下定决心搁笔阅读。
当我终于选择放弃都市的漂泊时,老师不忍我放弃为之学习考学得来的稳定工作。即便手术后卧床时,因为同病房一位病友是市分管领导,依然想着牵线搭桥,为我调动工作……我再次选择逃离,数年的漂泊,我已深深厌倦单位框框条条的束缚,从此天马行空经商去了。
这一次逃离太痛,从此与老师阴阳两隔,再不能见!
5
二十五年后,当我再一次在著名作家x老身边坐下时,老人忍不住问:你和朱国风老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明白,老人是问我和老师的渊源关系。
那年毕业季,派遣证已发,我即将告别校园,去另外一座城市参加工作。离校之际,校方要求再出几幅板面的墙报。几年的学生会经历,让我无法推却这最后的要求。
好在有着几年编写刻印校报的经验,至今我的板书依然是当初刻蜡纸的底子。那个午后,一个人一个凳子一盒彩色铅笔,就那样信马由缰地写着画着,离情别绪随着粉笔灰的滑落,清晰有力地呈现在校道一侧的黑板上,浑然忘我。
当我脚落大地时,方才惊觉身后始终伫立着一位中年男性,一位有着鲁迅的眉毛、抖擞的短发的男性,两指间夹着一支烟,深深吸上一口,并不吐出,良久方才从鼻孔间喷出两股烟雾。老烟枪。有了这个判断后,我向中年男子赫然笑了笑,准备离去。
舒晓草。男子轻声读着板报一角的落款。别急着走,舒晓草是你?是,老师。此时,我已经可以确定中年男子是学校的老师了。真名叫什么?曲赣江。这就对上了!老师欣然而笑,我是朱国风。啊!我顿时惊喜起来,这是学校里唯一的作家啊!听了这几年里你写的所有通讯,看了校报上你写的所有稿,一直想着你毕业后聊聊,怎么样?去我家里聊?我匆匆拾掇好材料,兴冲冲地跟上了老师的步伐。很快两个人从老师家里拎了塑料壶,满世界去找生啤了。第一次相逢,老师说为相遇高兴,一定要喝一口……
那个午后,成为我后来的人生中最具阳光的时刻,百鸟齐鸣,草木葳蕤,花儿也是笑着的。盲目写了几年,终于得遇良师!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老师只论忘年交,不以“导师”而居,给予我无限自由的身心!
别梦依兮!谨以此怀念我的文学引路人朱国风老师!
2019年9月16日23:38于皖西草庐